第90章
幼清脸上微醺的笑意瞬间凝固, 心底那股子兴奋劲像冬天里暖炉升起的白烟遇上寒风,没成晕便散了。
进屋的时候没注意到, 这会子回过神,院子里太过安静, 原来是有贵人来此。
她弯腰福礼, “见过皇上, 奴婢去藏书阁看书,一时间忘了时间, 皇上若有事交待, 吩咐宫人来便行, 何必亲自来。”
她转瞬即逝的笑容刻在皇帝眼里, 冰冷的神情显得格外刺眼扎心,看得人恨不得伸出手指替她揩去。
他放柔语气,“朕来要你的答案。”
昏黄的灯光里, 她站在边缘处, 踩着颀长的影子,整个人僵硬似刚从棺材里爬出来。
皇帝的条件,太过诱惑。
溺水的人连根稻草都视若珍宝,更何况皇帝给出的,极有可能是载她至彼岸的大船。
皇帝往前踏一步,他的真诚一览无遗,连同他生疏的爱慕, 全都摆在她面前,任君欣赏。
幼清几乎就要开口, 她的上嘴皮碰着下嘴皮子,颤着迟迟未吐出一个字。
皇帝从未觉得如此煎熬,被脱光了被人绑着往锅炉上蒸烤,狼狈焦虑,以及随着时间渐渐增长的痛楚。
最终,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终于等到她轻轻软软的温柔。
“能再等等吗?”
意料之中的回复,谈不上失望,总比毫无希望好。
他自认为不是个急性子的人,今日看到德昭回京,便再也坐不住,非要来这问个究竟才行。
出门的时候,幼清叫住他,他回头看见她脸上的愧疚,她问:“即使我不喜欢你,单纯想要利用……”
他觉得她说这话,完全是为了激怒他。或许带了几分真实,但也没关系,他不在乎。
后宫里喜欢他的女人那么多,不缺她一个。所以他连后半句都不肯听,直接打断她:“只要你不说出来,怎样都行。”
幼清恭送他离开。
第二日太妃入宫。
内务府负责宫中杂事,万事都求俱全,宁愿事先备着浪费,也不可以用时有缺。
新妃加封各项事宜,内务府已经着手准备。皇后下的命令,虽没有明说是为谁准备,但众人心中有数,几乎默认这个事实。
太妃初闻时,不敢相信,以为皇后同她玩笑,不顾君臣礼仪,再三相问,得到相同的答案,方才回过神。
回到王府,德昭迫不及待地相问,太妃满脸为难,想不出该如何安慰德昭。
“儿啊,人各有命,你不要怨,总归以后能遇见合心意的。”
德昭笑道:“娘,你说什么傻话,我只要幼清一个。”
太妃叹口气摇摇头。
德昭自言自语,“是儿子不好,不该听信那样的谣言,荒唐地让娘亲跑去宫里探口风,我想清楚了,我再也不疑神疑鬼,我就在这等着,等她想通了,或许我还有机会,即使她想不通,我也愿意被她怨一辈子,总归我就是守定她了。”
太妃红了眼,感慨世事无情,越想越觉得伤心,抚德昭的肩道:“儿啊,你醒醒吧,皇上要封她做后妃。”
德昭脱口而出:“不可能!”
他连连说了无数个不可能,蹲下身抱住头,脑子里堵了棉絮一般,沉重压得呼吸都出不来。
难道幼清喜欢四叔吗?她恨极了他,却愿意改投四叔的怀抱?!
不,这不可能!
“我现在就去问四叔!”
德昭抬腿就往外走,太妃怕出事,赶紧拖住他,“儿啊,你冷静些,明日再去吧。”
德昭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往外闯,谁都拦不住,一股溜马蹄声嘚嘚震起尘土飞扬。
到了御书房外面,等不及通报,蒙着头就要往里闯,吓得侍卫纷纷执刀拦截。
夏公公哆嗦着出来传达圣意:“王爷,皇上让你回去。”
德昭脑子里有股热血往外冒,吼道:“我要见圣上!你再去通传!”
夏公公劝道:“王爷,今儿个无论通传多少次,皇上也不会见你。”
真相如何,德昭心里已有数。
他愣愣地站在宫殿前,阴沉的天仿若一个远古怪物,昏暗铺天盖地吞噬人心。他的灵魂仿佛已经被吸干,无论旁人怎么叫唤都没有半分反应。
夏公公惊呼,“不好,王爷魔怔了!”
最后被人架扶着回府,太妃心疼至极,看见他那个样子,当即眼泪簌簌往下掉。
“我苦命的儿。”她拍着德昭的肩,听到夏公公传来的圣旨:“……特令在府修养。”
是要将德昭囚在王府的意思。
太妃仰起脸愤慨道:“他要抢人,何必遮遮掩掩,我们难道还能和天子一争高下?”
夏公公吓得满头大汗,急忙制止,假装没听见。
德昭一连几天不曾进食,喝的水也都是太妃强硬喂进去的。府里大夫随着候着,就怕会有个万一。
太妃急得团团转,厚着老脸进宫求皇后。
皇帝要纳谁,她阻止不了,更何况那人是幼清,她就更没有资格加以阻拦。
他们赵家欠了她的,她要怎样都行,别说是成为后妃,就算是要争皇后,睿亲王府也会鼎力支持。
她求不了幼清,她只能期盼皇帝能够软心给个慰藉,不要急着纳妃,稍微往后推迟也好。
皇后今日本不打算见太妃。
恰好大宫女捧着内务府送来的仪贴清单,翻开一看,全是皇帝亲自吩咐备下,准备封妃那日用的。
样样逾越礼制,不符宫规。
皇后突然就改了主意,吩咐人将太妃请进来。
太妃坐定,皇后放下茶杯,笑道:“最近身子乏,午睡老睡不醒,这起子奴才不懂事,也不知道进屋来叫我。”
太妃笑得恭维,“冬天冷,往被窝里一缩,谁都起不来,娘娘休息是正事,我也才刚来,并未等太久。”
两人聊了一会子闲话,不多时,太妃见时机成熟,张嘴便要问。
嘴皮子刚启,便听得皇后抢先一步道:“太妃,其实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太妃问:“娘娘但说无妨。”
皇后遣走宫人,叹口气,道:“最近宫内杂事颇多,我忙得焦头烂额,旁的都不要紧,只当下一件最重要的——皇上要添新人了。”
太妃呼吸一滞,知道她说的是幼清,两只耳朵竖起,恨不得贴到皇后身前去。
“只是……”
太妃紧张道:“只是什么?”
皇后敛起神色,走到太妃旁边坐下,“连姑娘是太妃身边的旧人,您说的话,她肯定是听的,皇上心意已决,她再怎么犹豫,迟早是要有应下的那一天……”
太妃打断:“她不愿意?”
皇后笑笑,“我可没说这话,只是……”
太妃心中大喜。原以为封妃的事再无回旋余地,如今知道这并不是幼清的本意,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
“娘娘,你也不必央我去劝,她这么大个人了,自己心中有主意,娘娘切莫太过操劳,好好调养身子方是正事,宫里这些琐碎事,交给底下人去办。”
太妃一股脑地往外吐恭维话,皇后听得耳朵都起茧,两人各有心思,顷刻便匆忙散去。
望着太妃迫不及待往回赶的身影,皇后心中甚是舒坦。
大宫女进殿来温茶,“太妃眉开眼笑的,和刚才进殿时的阴郁模样完全不同。”
皇后拨弄镶珠指套,懒洋洋地往躺,“她听到她想要听的话,怎能不高兴?”
德昭对那个小宫女的心思,全天下都知道。太妃为她儿子而来,无非就是想探探封妃的口风。
对于男人而言,哪有比横刀夺爱更受打击的事?更何况,抢人的,还是他一心尽忠的亲叔叔。
皇后端起滚烫的新茶,口中清香四溢,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呢喃道:“但愿德昭不会令人失望。”
太妃回了府,来到德昭屋里,见他躺尸一样横在榻上,既心疼又愤慨,指着他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每次都要死要活的,哪里有个男人样!”
德昭一言不发。
太妃继续道:“别说是幼清,换做其他女子,也瞧不上你这样的!亏得她在深宫内苦苦煎熬,要不是念着你,她何必犹豫不决,做皇帝的后妃岂不比做你这窝囊废的王妃强百倍!”
德昭蹬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母亲,你是说她并不愿意做四叔的妃子?”
太妃点点头。
德昭喜出望外,只觉得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了,他作势就要下床穿鞋,太妃拦住他,“你要去作甚?”
德昭仰起一张饱受相思之苦的脸,“我要去和四叔说清楚,让他不要强人所难。”
太妃皱眉,“德昭,那是皇帝,不只是你四叔。”
德昭不管不顾:“我知道,但我不在乎,就算他要处死我,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幼清被他强取豪夺。”
这会子,他再也不用自怨自艾,所有的罪都是四叔的,他又找回自己的立场,这几日流失的精神气一股脑全回来了,雄赳赳气昂昂地,仿佛能立刻跃马纵横沙场。
太妃半张着嘴瞧他,伸出手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放下。
德昭想要进宫,却连宫门都进不去。
皇帝下了禁令,轻易不会见他。
德昭更加认定封妃一事中,皇帝所扮演的恶霸角色。
他从没想过皇帝会属意幼清,如今在他的想象中,幼清正楚楚可怜地朝他求救。
皇帝不见他,是心虚,是害怕,他怕他抢走幼清。
所有偏激的念头此刻全部涌出来,仿佛他与幼清之间横着的问题,就只有皇帝一个。他借此忘记过去的那些不愉快,他从其中看到了新的希望,只要解决封妃的事,只要他保护了她,他们总会有重新开始的一天。
皇帝不见他,这一举动更让他心安。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承认是她的什么人。
这日清晨,文武百官上朝之际,他胁迫一个文官,混在侍仆中进了宫门。
被人发现之前,他已经站在金銮大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