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按理说,一个人的高考应该算得上是这个人人生中的第一件大事,理应被认真对待。但是周遇的高考显得异常平淡,甚至还有些冷清,没有人送考也没有人接考,他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事情。
从第一天上午的语文开始,到最后一天下午的英语结束。
他住地酒店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会听见隔壁房间女孩子们的嬉闹声。
他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在想,如果他和贺初还没有分手,他们是不是也会这样?
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如果”存在的多。
可惜也可惜在,这些“如果”都出现在一个明明知道不可能实现的情况下。
所以后来想想他只觉得好笑,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还想这么多是让人笑话的么?
原来自己在那个时候都还在想着贺初,该是有多卑微啊……
但是尽管他晚上想的多,却绝对不会把这些情绪带入考场,他从来都是分明的,目的明确的。
他本身就非常优秀,考试的时候心无杂念,再加上高考本身给他的一点压力,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应该能算得上是发挥超常了。
总算是解脱了。
从那种被人瞧不起的状态中,从日日夜夜的自我折磨中解脱了。
从考场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第一次觉得连呼吸都是这样畅快,连带着看着世间万物都带有了色彩。
这是他高中最后的时期,也是他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感到快乐的时刻。
只可惜他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看到了等在自己家门口的女人。
他上楼的时候脚步都还是轻快的,脸上应该还有一点释然的微笑。
于是女人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女人还是妆容精致衣裳考究,将她衬的气质高华,她的目光沉静,却还是不苟言笑的。
看见周遇的到来,她的目光又深沉了几分。
多年来的商场打拼,让她身上自带了一种锋利的气质,她打量周遇的时候,总像是在大量一件商品。
也是,她好多年以前就说过了,对周遇,只是一个投资。
周遇的神情也渐渐地淡下来,站定在楼道里,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母亲。”
女人站在门口,没有多话,甚至对这个刚高考完的儿子没有多余的一句关怀。
有一个男人安安静静的站在她背后,怀中是一沓文件袋,周遇认得这个人,是他母亲的律师。
他不关注女人带律师来是有什么事,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上一次见到女人是什么时候?
周遇站在楼梯拐角静静的想,是高一那次在欢乐谷远远的见过一面吧……
那时她笑得可真是好看,只是远远的看过一眼,就被周遇记载了心里。
因为那也是周遇这么多年唯一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只是有些庆幸,女人并没有看到他,不然……她大概会很快收敛了她的笑容吧……几个人即使是打个照面,说不定也尴尬。
而他们上一次面对面的说话……那似乎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也难为了,她还认得自己。
他收敛了心思,缓步上楼,为女人和律师打开了家门。
周遇的家很简洁,女人对家里的陈设没有多做评价,只是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冷眼看着自己这个不久以后即将成年的儿子。
是的,周遇快成年了。
距离她和那个男人相识……也已经有十八年了。
想到这,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点惆怅。
也许从今天开始,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也都会不存在了。
周遇正在她眼前,和她离得极尽。
他的面容和她生的极像,是那种两个人只要碰上面,周围人就能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的像。
可是周遇又没有女人的那股子凌厉的气息,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别人只会觉得他冷漠而不会认为他锋利。
他的眼睛和女人长得一模一样,可又生了一副略显温柔的眉毛,他低头的时候眉尾像是要延伸进鬓发里,衬得他眉眼修长。
他低着头将茶几收拾干净了,就静静的站在一旁等着女人开口。
女人盯着周遇,目光有些复杂。
这个男孩和自己的面容酷似,性子也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然后她就又想到周遇的父亲,明明是那样强势的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永远都是沉默的,不会多说一句话,甚至还像是有些胆怯的样子。
她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将来如果有个儿子会是什么样子,自己会对他如何如何,但是等她真的有了儿子,却好像什么都没为他做过,反倒是施以冷眼居多。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周遇都长得这么高了……
她的心里忽然多了一股子“温情”,可是她又想到周遇的父亲,眼中的神色又冷了下来。
“你也高考完了,我来,是想跟你交代一下你父亲的遗嘱的事情。”
女人又看了他许久,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周遇从看见她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做完了,就站在一边,一副等着她开口的样子。
她当年也是有些清高的,只不过那年她是被父母捧着长大的小公主,谁都不会因为她的高傲对她产生成见,但是周遇不一样,自己,或是他父亲,都没有为他做过一些什么事,他的生活想必比她当年要难得多。
看到周遇现在的样子,她也不由得感叹周遇这个孩子要比她当年强得多。
“你坐吧。”
这是他们以前还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有的规矩,周遇得到了她的许可以后才坐下来。
在这之前他的目光无处安放,就一直都在贺初的当年的房门上。
好像透过那道房门,就能看到那个曾经给过自己安全感的少年一样。
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意思是让周遇坐在那里,然后示意律师将文件放到桌子上。
“你父亲当年忽然离世,但是他的遗嘱是一早就立好了的。”
女人将最上面的文件摆在周遇面前,继续说:“我们是商业联姻,这你也知道,所以我不能为了我的一己私欲随便把你给别人。”
周遇心说是啊,所以你才会忍着你对我们家的厌恶,把我带到今天。
“于是你的父亲在遗嘱里说需要我把你带到高考以后,再将他的公司交给你。这么些年我虽然自知没有完全尽到一个母亲的义务与责任,但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
周遇抬起眼睛,看着他的母亲。
她的语气就像是来谈一场商业的合同一样,每一句话都是有条理的,甚至她已经开好了价格,不需要商量,只用自己点个头就好。
这是他的母亲,可她却对着自己说着那样锥心的话。
原来你也知道,你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义务与责任。
但是现在你却让我来……理解你?
我该理解你什么?
理解你当年抛弃了我们,理解你对我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还是理解同为子女,你却对我一个人不管不问,对另一个女孩关怀备至,只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你让我怎么理解?
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都记挂着他的母亲,心里有爱,但也不是没有恨意的。
小时候在每一个有着狂风暴雨自己却一个人的时候,长大了在数不清的流言蜚语与鄙夷中间自己还是一个人的时候。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这么多年,如果你能在我身边,我还会变成今天这样吗?
怨恨不是没有的。
可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很早就知道,她不会听的。
他低下头去翻了翻那张薄薄的纸。
白纸黑字,他父亲会等到他成年以后将公司交给他,在这之前他公司的所有事务都由女人打理,收益也由女人自己分配。
也难怪,这么多年了女人一直没怎么露过面,却从来不在金钱上亏待自己,每个月给的生活费在他看来都算得上是一笔天价,可其实这对女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女人像是知道周遇在想什么一样,忽然开口:
“当然,你父亲的钱我也没有拿在我手里,除去每个月打给你的钱我都没有动过,你知道,我也不缺这些。”说着,她将一张银行卡推到了周遇手边。
是啊,她也从来都不缺这些东西。
还能帮父亲打理公司和养育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是啊,仁至义尽。
所以没什么好怨恨的,周遇。
“其余的我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我跟你父亲并不相爱,我以妻子的名义帮他打理公司这么多年也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对你也并没有亏待的地方,我也问心无愧了。”
女人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遇只是盯着他父亲的遗嘱上的签名发愣,直到女人说完这句话他才冷声道:“所以呢……”
“没有所以。周遇,我为你父亲已经耽误了自己很多年,如果没有你,我也没有义务帮你去打理即将属于你的公司,你的父亲家里老一辈的亲戚已经没有了,这个公司由你和你的叔叔全权打理,这中间还有我这么多年来的心血,我希望你不要糟蹋了。”
周遇说不出话来。
又是这一句,“不要糟蹋了”。
从小到大,自己受到的所有的恩惠,后面似乎都有一句“不要糟蹋了”。
于是在他看来,那些施舍全部都和“利益”挂上了钩,都显得是那样的物质。
一夕之间他身上好像就被压上了巨大的担子,他头顶着那个离世多年的父亲的公司,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觉得自己对“亲情”这种东西的感觉已经很淡薄了,现在却又出现了一份多年前就立好了的遗嘱,将他们又联系在一起。
他父亲走的时候他还太小,到今天他已经记不得他父亲的面容了,甚至因为他的墓葬在国外,他都没有机会去探望一次……
“嗯。知道了。”
他心中激荡,却只能说出这几个字来。
“我帮你买好了回你家的机票,你就当……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吧。我的义务已经尽完了,未来大家就谁也不要打扰谁了。”
女人说完,将律师手中的文件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当初他交给我的东西今天我一样不差的交给你,好好收着吧。”
“你真的觉得这么多年来是我们耽误了你吗?”
周遇突然出声,第一次直视女人的眼睛,面对女人眼中的那些锋利的刀刃。
“你想说什么,周遇?”
女人提到这个问题忽然变得尖锐起来,语调也不再平缓而是带着一丝冷意,这是她这么多年在商场上混迹形成的说话方式,只是一句话就能带动强大的气场,让人不敢轻视面前的女人。
她浑身上下都包满了铠甲,面对他唯一的儿子也没有丝毫的松懈。
“如果没有你父亲,当年我不会那么早就结婚,如果没有你……没有你我就能更好的生活,我管了你这么多年,为你分出来的心思足够了,如果没有你们,我也是一个能好好追逐自己幸福的人。你现在来质问我,是站在什么样的角度,让你说出这句话的?”
周遇只觉得有点想笑。
自己凭什么去质问她呢……
他又想到这么多年了,女人确实不缺他半点东西,她本身也有权利拒绝他的存在……
这个女人讨厌了他父亲这么多年,也厌恶了自己这么多年,可自己终归还是长大了。
冷言冷语……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有一条贱命尚在,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是更大的恩惠呢?
“你成全了我父亲的遗愿,我也成全过你的私愿。那么从此以后我们就两不相干了,你大可放心。”
他说着,朝女人和律师欠了欠身。
女人似乎不愿意再在这个屋子里多待一秒,连周遇也没有多看一眼,就带着律师离开了。
周遇听见她尖细的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她的脚步是那样的匆忙,好像多在这多待一刻都是对她的一件侮辱一样。
“但是您要幸福啊,妈妈。”
他这么多年都规规矩矩的喊着“母亲”,只因为“妈妈”这个称呼听上去太过亲昵,像是孩子一样,但是没人把他当成是个“孩子”。
只有等到女人都走了,他才敢自言自语的满足一下自己心里小小的奢求。
喊一声“妈妈”,无论她听不听得到。
周遇听着她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从一开始的匆忙,最终归于平静,他坐回沙发上盯着面前的那几份文件袋,最上面的是女人为他订好了的出国的机票。
她还是厌恶自己的吧,愿意纡尊降贵的坐下来和他说这么多话,大概也是因为自己马上要离开她了让她心生欢喜吧……
她为他做过的最后一件事,居然还是为了执行他父亲的遗嘱,可笑从头到尾她连他父亲的名字都没喊过。
她早早的把自己和他们分隔开了,履行了那些义务她就再与他们这对耽误了她的父子再无关系。
连带着自己跟她表面上该有的情分,都只是因为他父亲的一道遗嘱。
周遇无端的想起女人和她现任丈夫的女儿。
那个娇小可爱的小姑娘,那个有着那么多他求而不得的东西的小家伙,她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个孩子?
周遇从她出生开始,到现在一直羡慕她,羡慕了这么多年。
仅仅只是她拥有的那一部分温情,就是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全部。
女人说她尽了她的义务……可是,难道不是周遇一直在成全女人的心愿吗?
如果周遇没有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住校,如果周遇没有在初中知道她要结婚的时候早早的搬出去,如果周遇没有远远地避开女人的生活……
如果他也能够像那个女孩一样在不知世事的时候跟他的母亲撒娇,如果他也能够像一个真正的儿子一样对着自己的母亲发小小的脾气偶尔小小的任性,如果他也能得到那个女人的正眼相待……
他这一生真的想象过太多的“如果”,因为遗憾总是颇多。
但是如果没有遗憾,这个人生大概也算不上完整了。
他生来就是那个女人生命里一生的污点,是她避尤不急的炸弹,是她最痛恨的商业联姻的证明,甚至是她觉得恶心的同性恋……都能让他成为被女人随意丢弃的理由。
要学会知足。
他这样对自己说,最起码她还留着你的命呢。
他把那张薄薄的机票收好,开始收整他的东西。
这个他呆了三年的地方,他也要离开了。
他在这活了这么久,也终于不用再回这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了。
可笑的是他活过了这么久,他也只拥有过半年的家,如今最后一个最应该和他有一个家的人也走了。
人生在世,支撑着人活着的,就是那么一个又一个的小小的执念,倘若这些东西没了,于他而言似乎也就没有了什么意义。
高考结束了,和曾经的那些人也道过了别了,他母亲和自己没有联系了,这下连他自己也要走了。
他将属于他的那些文件一一收好,他知道这几张薄薄的纸有着什么样的价值,于是他把它们小心的收拢在茶几的一角,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但是其实他的东西也不多,除了衣服就是书,那时贺初搬过来带给他的东西他一直都摆在原位,除了定期清理就再也没有动过,所以它们到现在都光洁如新。
他又望向那扇上了锁的门……
周遇走到那扇门门口,慢慢的推开。
午后的阳光正懒洋洋的洒在地板上,他像从前无数次的那样坐在那张床的床头,细细的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那种淡淡的,带着点午后阳光的感觉,混合着草木一样的气息,就好像是贺初还在一样。
贺初搬走以后,周遇就买了贺初从前用过的香薰,定期的点上一根维持屋子里的气味。
这样每次他回来的时候,那个味道就能在他的呼吸之间在他的鼻腔里游走,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甚至还能想想那个人正靠在里面一点的地方,百无聊赖的看着小说,时不时的抬头朝他一笑,或是直接将他拖到床上来闹一个没羞没臊……
他用自己的方式,将那个人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这么久过去了,他变了,贺初也变了,唯有那个自己心里的少年,美好的一如往昔。
他已经说不出来自己是放不下贺初,还是放不下那个曾经喜欢过他的人了。
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但是给自己的感觉却又完全不一样。
他喜欢的是以前的那个人,现在的贺初只能让他觉得难堪。
他知道,其实两个人分开,自己也有很大的原因,只是从前自己太任性,不想跟自己说。
现在自己快要走了,要开始新的生活,就把那些心里话也留在这个屋子里吧。
他想放下什么的时候,总是会将很多事情在自己的脑海中再想一遍,这时候他才会直面自己的错误与感情,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能得到真正的释然。
以前抓着不放,只是因为不想放而已。
他于贺初……说不定不是一个那么重要的人,但是贺初于他,却是绝对重要的。
最起码在那个时候,周遇觉得自己是无法割舍掉的。
所以才会在他们分手之初,像疯了一样的放纵。
真的只是为情所困吗?
——其实不是的。
贺初对他,包容有之,纵容有之,他享受着这个人给他的欢情,也享受着这个人给他的温情。
他在这段感情中扮演的,更多的是接受者的身份,贺初对他好,他受着,并且照单全收,贺初闹脾气了,在他看来就是贺初自己的问题,他有心想问,却从来没有付诸过行动。
再多的温柔,其实都会在这样的“冷遇”中被消磨殆尽的。
他不是不喜欢,只是还没学会怎样去喜欢。
他不懂怎样去对一个人好,因为很少有人对他好过。
所以他依赖贺初,像是濒死的鱼,拼命的喝着天降的甘霖。
如果那甘霖只属于自己,那就更好了。
贪心不足,其实大概说的就是自己了。
后来想想,其实两个人分手……应该也是必然的一件事。
分手之前他总觉得贺初是那个怎样都不会离开的人,他也绝对不会放任贺初离开,但是等到贺初真的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却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失态,还是那般平淡的,面对眼前的事实。
只有分手之后,他才感觉到了那种锥心刺骨的难受。
再到后来,他还多了一点恐慌,害怕贺初这么好的人会对其他人温柔。
有时候只要想到这里,他就会觉得愤怒至极。
可是自己有什么理由愤怒呢?贺初早就不是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了,对别人好也是他的自由。
可是好在,贺初身边一直都没有出现过那个人。
周遇几乎是有些庆幸的。
他短短的一生里,得到过的温柔不多,给他温柔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还没有人在他身边有足够长的时间,教会他怎样去发现生活的美好,还没有人让他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在他最童真的年纪,他被锁在了家里,在他最应该去感受什么是朋友的时候,他把“友情”和“爱情”混淆,在他最应该珍惜一个人的时候,他却因为不懂得如何去喜欢而在最后错过了那个人。
所以,等到……自己真的学会怎样去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或是等到自己真的学会去爱一个人的时候,再去重新去爱一个人,应该也不算太迟。
只是未来他们相遇的可能小之又小,贺初……大概也要成为自己心中的那个遗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