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周遇对老师挨个找他谈话并不感到意外。

　　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

　　太过反常不是么，从前最难的卷子都能甩别人将近四十分的人居然考了年级倒数五十，那可真是个天大的讽刺。

　　但老黄找他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毕竟是班主任，自己考成这样也都还没有想好怎么圆谎。

　　“周遇，你给我解释一下，怎么考成这样子？”

　　“什么这样子？”周遇提着一颗心，反问道。

　　“这个成绩肯定不是你的真实水平，你心里有什么事就跟老师说说，老师……”

　　“没有，没有事，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

　　老黄眼里的担心不是假的，周遇看得出来。

　　所以在老黄问他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就想说“这次就是发挥失常了”，但他没有。

　　他已经不想再看见别人在他身上抱有什么期望了，这样对谁都轻松。

　　“你之前从来没有考砸过，这次考砸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好好发挥，好好考就……”

　　“您想多了，之前……是抄的，以后我也不会在考出所谓的好成绩了。”

　　周遇听他说这些话，急匆匆的就打断了他。

　　他吃软不吃硬，尤其是听不得别人这样苦口婆心的跟他讲话。

　　他心里其实是很阴暗的。

　　别人不是瞧不起他吗？那就瞧不起啊，等到高考的时候再一举反击回去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老黄现在的态度会让他觉得很愧疚，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

　　所以他打断的匆忙，说的话也完全不留情面。

　　他把别人加在他头上的“罪名”正大光明的说了出来，一点情面都没给自己留下。

　　这样也好，反正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老黄只觉得周遇是在因为流言闹脾气，还想再跟他多说点什么，可是周遇就是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无论老黄说什么他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考出这么差的成绩都是他活该他成绩不好，他心安理得。

　　有了跟老黄的“坦诚”，周遇在面对其他老师的时候也就没有那么别扭了，不管老师说什么，他都能说一句“我以前是抄的”。

　　他把自己从前的骄傲死死的踩在自己的脚底下，也总比谁都能在他头上踏上一脚的好。

　　周遇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的盯着他那“成绩斐然”的成绩单，然后轻轻笑了起来。

　　年级倒数吗？挺好的，他很满意自己的这个新身份。

　　以前在一考场的时候，每场考试的氛围的无比的紧张，好像只要自己稍微松懈一小点，就能被后面追赶的人迎头挤掉。

　　现在倒是好了，大家的成绩都一样的差，谁也不会碍着谁的事儿了。

　　他们喜欢说他是抄的，那就是抄的吧，如他们所愿，也落得自己轻松。

　　事实上卷子上的每一道题他都写了，每一道题他都是认认真真的做好了再挑了一个最接近的答案故意写成了错的，要是错的太离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的了。

　　按理说成绩越好的学生，就越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误，他们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低人一等，可是周遇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平静的接近空白。

　　是的，就是空白。

　　因为他清楚自己正在做着什么事，成绩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还觉得有些满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他把他最后能牢牢紧握在手中的那些东西也扔掉了，从此以后就再没了负担。

　　他想，人如果能活的厚颜无耻一点总是格外轻松的，自己顶着这么差的成绩待在这个班里，可不就能被称得上是一句“厚颜无耻”么？

　　他嘴上和心里都告诉自己，说自己不在乎，可是他知道的，他其实是在等着最后一天给他们打击。

　　不是要看不起我么？那就等最后再看看到底是谁错了。

　　所以堕落就堕落吧，谁的意都顺了，贺初也能找到理由正大光明的和他们一起瞧不起他了。

　　一想到贺初……周遇心里一片茫然。

　　贺初是不是很瞧不起他？

　　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再注意自己了？

　　他想到这个，忽然就发现，自己堕落的这么高调，是不是也有一点想要贺初注意他的想法在里面？

　　但是这么想又是为了什么呢？明明知道贺初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这张脸，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这个人……

　　嗯，是啊，现在他也是，除了这张脸还剩什么呢？贺初为什么会注意到他呢？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轻轻松松的撕掉了他的成绩单，连带着那张请家长的通知书。

　　老黄在他走的时候告诉他，要他找时间把家长请过来谈谈，他当着老黄的面就直接撂下了一句“他们没人会来的”。

　　他那高高在上的母亲怎么会来？

　　自己也绝对不会告诉她。

　　他做什么学什么都很容易，只是要他当一个坏学生而已，对他来说还真是新奇。

　　于是他就放任自己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

　　后来几次月考，周遇都维持着“年级倒数”的成绩巍然不动，甚至有些在那个位置上越坐越稳的样子了。

　　渐渐地，连老师也放弃了周遇。

　　之前他上课睡觉的时候，老师还会好意提醒周遇起来听课，可是周遇为了维持在学校的“坏学生”形象，晚上就必须得保持高强度的学习，时常就从晚自习下课开始学一整个通宵，白天就更是不可能起来，每次被老师点起来他都只是装装样子，不一会就又趴了下去。

　　到后来，老师也不管周遇了，毕竟火箭班的课程也紧，谁会去专门关注一个上课天天睡觉，作业不交的学生呢？

　　至此，周遇彻彻底底的游离于整个九班之外。

　　他就像是一个孤魂一样，在这个班上的角落里游荡，谁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只有在每次月考成绩下来、做质量分析的时候，大家好像才会想起这个人，说一句：看，又是周遇拖了我们班的后腿。

　　老黄原本一直对周遇抱有信心，时不时的就找他谈话，但是最后他眼里的那些坚持都变成了失望，到最后只剩下了无奈的叹息。

　　周遇其实是看的见的。

　　看得见老师眼里的无奈，看得见班上同学眼里的嫌弃，他都是看得见的。

　　他这样放纵自己，到最后真的没人管他了，他心里反倒生出了一种愤怒，那种不被人关注，被集体忽略掉的难堪。

　　尤其是贺初的变化，让他心里更加的难受。

　　他刚来学校的时候，时常能感受到贺初的目光。偶尔他望过去，能看见贺初的眼眸深深，周遇通常只是看一眼，就把眼睛别开了。

　　那时他的目光滚烫，只是除了周遇谁都发现不了，再到后来，看到周遇越来越不理想的成绩以后，贺初看向他的眼神就多了点担忧。

　　到最后，周遇的成绩再无起色以后，贺初就不再看他了，偶尔和周遇目光对接的时候表情也多是冷漠的，甚至带着点嘲意。

　　——他对周遇抱有的期望，就像是随着周遇成绩的下滑而死掉了一样。

　　周遇有时候上课醒着不知道做些什么的时候，就会看着贺初的背影出神，那时候他就会想：贺初不喜欢他也是正常的，谁会看得上一个身无长物还总是冷着脸的家伙呢？

　　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对对方的感情远远不止喜欢二字，其实还有一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在里面，所以两个人在当时才会那样的要好。

　　他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想怎么样了，贺初以前经常看着他的时候，他只觉得厌烦，等到最后贺初不看他了，他却反倒是有些失落了。

　　像是自己彻底被贺初遗弃了一样，他甚至有些无法接受。他总是觉得，即使所有人都忽略他，贺初也是不能放弃他的那一个，因为潜意识里周遇觉得贺初对他而言是那样重要的人……

　　有一段时间周遇总会在清醒的时候想这个问题，想到后来觉得自己有些憋不住了，竟然跑去在没人的时候拦住贺初，想要问个究竟。

　　但是贺初的一个眼神就把他挡回来了。

　　那个眼神冷漠至极，不仅没有以前能看见的喜欢，反倒是多了一分嫌弃。

　　周遇想说的话都被这一个眼神给堵住了。

　　说不出口了，太卑微了。

　　然后他也是忽然就明白过来，自己抱着的那些念头是有多么的可笑。

　　是的啊，两个人，都分手了，还纠缠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贺初不都已经说了吗？喜欢的就是自己的脸而已，自作多情什么呢？

　　于是周遇的那一次主动，就成了他们高中后来两年里，周遇唯二的主动之一。

　　贺初不仅是看着周遇的眼神变了，整个人都变了太多。

　　他以前和周遇在一起的时候，每天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上课的时候总是不想听讲，抱着下课好好写作业就得过且过的心思过日子。

　　那时的贺初还是很快乐的，最起码，看上去是快乐的。

　　但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或许是在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

　　又或许是在周遇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的时候。

　　他在班上受到了很多人的欢迎，在年级里左右逢源，在老师面前乖巧得力，但是他脸上再也没有那点肆意的笑容了。

　　他好像一瞬间就长大了，从那个阳光帅气的少年，硬生生的变成了一个心思深重的青年，他的情绪被埋藏在他每一天写过的卷子里，隐瞒在他每一天少有休息的忙碌里，他也和周遇一样，把自己跟其他人隔离开来了。

　　从前他不肯全力以赴，是怕自己站的太高孤立无援，现在他身边已经没有了那个人，就再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于是高处不胜寒，他终究还是感受到了。

　　他最后还是站上了周遇曾经站过的位置，体会着和周遇一样的孤独。

　　但是周遇的心中无处不充斥着矛盾。

　　作为曾经的恋人，他看着贺初一直奋发努力，一面为他所取得的成就敢打高兴，一面却对这个人生出了深深的怨怼。

　　如果不是因为贺初，自己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如果没有贺初，自己就不会付出，那时就不会因为他难过，现在也不会因为他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而感到难堪。

　　他周遇变成今天这样，难道不是因为贺初吗？

　　难道不是因为贺初，他才会变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吗？

　　难道不是因为贺初，自己才会落得如此的田地吗？

　　现在贺初独坐高楼意气风发志得意满，而他却只能因为所谓的流言蜚语做出自暴自弃的假想，碾碎自己的尊严，放任自己跌进尘埃里，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曾经两个人一起站在九班的最前端，现在两相一对比，谁都会觉得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我在这里苦苦挣扎，而你却连跟我交流都嫌恶？

　　如果不是你主动招惹我，我本该什么都不在意的，贺初。

　　凭什么现在你走了，就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呢？

　　凭什么大家都针对我一个人，连我已经成了这样，还不忘对我落井下石？

　　他心中的不甘，和他对这个班级心中的怨恨，全部转变成了对贺初一个人的执念。

　　那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他一面有多放不下贺初，一面心里就会有多恨这个人。

　　恨他一开始的招惹，恨他后来的抛弃，恨他现在对自己永远施以冷眼。

　　其他人对待他的态度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只有贺初，给他的永远都是致命一击。

　　有一段时间周遇自己都觉得自己过得浑浑噩噩的。

　　那是高三的下学期，那个时候他对贺初的念想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

　　全班都在忙着备考，连带着终于能让周遇喘口气，耳朵里稍微清净一点了。

　　但是他给自己的压力过大，反倒是自己把自己逼出了问题。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知道自己就算堕落了也不能真的就这么放纵下去，他还是得往前走，他还是要往上爬，无论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女人从小就在他耳边说的话他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记好了，你得考出一个让我满意的成绩，才不算让我投资在你身上的钱白费。”

　　投资。

　　自己其实……只能算得上是她投资的一个商品，她在他身上砸下的钱未来都应该有回报。

　　他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但他同样爱着这个给自己带来生命的女人。

　　从小他就没有得到过这个女人的一点温情，长大了就对这种东西更是固执。

　　所以他才会那么的依赖于敬州，甚至把他当成自己亲人一样的存在，所以他才会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就是因为于敬州给他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贺初曾经也给过他，那时他也相信贺初是真的喜欢着他。

　　他喜欢贺初，就想牢牢的把贺初留在自己身边，可是真到了要放手的时候，他却没有出手挽留。

　　现在……他自己也说不上对贺初还算不算喜欢了。

　　这段感情深刻而沉重，无论如何他都是无法轻易放下的了。

　　但是自己竟然会在贺初已经不关注的情况下，记了这么久。

　　他对自己这样的状态有些懊恼，甚至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他一面逼着自己放下这样的念头，一面逼着自己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两相逼迫，就渐渐的有些不自在了。

　　可笑的是，曾经在那么大的压力下生活过都安之若素的人，现在只是好好学习，多了一个贺初，就变得不正常了。

　　那时他在调整自己的生物钟。

　　大家都在学校好好努力，自己也没有必要再把学习的时间全部留在晚上了。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因为长时间的昼夜颠倒，他失眠了。

　　并且是药物都无法调整的失眠。

　　好不容易强行入睡了，就会十分规律的每隔一个小时醒来一次，睡着的时间就永远都在做噩梦，在梦里也不得安生。

　　醒着的时候贺初就总是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挡都挡不住。

　　他疯狂的想把贺初从脑袋里赶出去，可是好不容易觉得疲乏了，天也快亮了，在学校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就没办法集中，他想好好学习都无济于事。

　　那时的他近乎是暴躁的，想要摆脱这种现状。

　　他空有一腔此番念头，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那是他好多年都没有过的愤怒与迷茫了。

　　可是好在，这样的状态只持续了两个月，那两个月里他其实过得有些不知日月，醒了就开始刷题，困了就直接趴在桌子上面睡觉，直到四月初，他才真正把作息时间调回来。

　　只不过那两个月里，他还会在闲余的时间里，腾出一部分时间来发呆。

　　——他总是看着班上的热闹，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其实他们的热闹都与周遇无关，但是周遇却好像从中间看出了一点什么出来，就这么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嬉闹，看了很多天才拿出他那个只剩几页的日记本出来，慢慢的写了几句话：

　　“其实大家在这个班级，在这个学校，谁的成绩不是靠着踩着另外一个人的人头那样上去的呢？既然如此残忍，那么对方是人是狗，似乎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写完他自己仿佛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微微笑了起来。

　　最后两个月周遇就在每次的周测里有意无意的提高他的理综成绩，每次只提高那么一点点，像是一个在进步的样子，最后稳定在210分左右。

　　但是他的数学还是只能考七、八十分，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的。

　　他的总分加起来并不理想，但是周遇对他的状态很满意。

　　他的卷子还是一沓一沓的写，他们只关注他表面上的成绩，谁都不会真的去管他到底会不会。

　　只要目光不放在他身上就好。

　　贺初近来越发的努力了，下课也不见他出去走两步，只有想喝水了，才会去走廊尽头接水，体育课他也不去了，成为了班上第二个不上体育课的人。

　　所以周遇就养成了“体育课正大光明看贺初”的习惯，反正贺初也从来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