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说
失踪案一了,已快至年底。想着年后得忙于走亲访友,不知何时才能消停,方一文便打算年前抽空去看一看自己的老朋友宓子昂。
忙完手上的事之后,他备着薄礼上了却尘台。
礼物是孝敬给纪掌门的。
但纪掌门不在,他只好去几位长老那儿打申请,央求他们恩准自己见宓子昂一面,哪怕就在牢房外面跟他说说话也行。
好酒到位了,自然好通融。
太河长老给他指了路,告知他宓子昂在藏书楼,让他自己过去,但特别叮嘱他只能隔着门和那小子说话,不能进去。
方一文又不是没来过却尘台,自然懂得这规矩。到了那地儿,他在门外喊了宓子昂的名字,楼上立刻开了一扇窗。
“阿文?”宓子昂探出头来欣喜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这图书管理员啊。”方一文仰头看着他,又对他招了招手,“你下来说话。”
宓子昂马上下到了一楼,来到了一楼的窗边。
两个人隔着窗户相望,方一文先递了一小瓶酒。宓子昂微微一愣,下意识要婉拒,又想着是人家特地给自己送来的,拒了不好,便收下了。
反正他也没胆子在掌门的书房里喝酒,只能先保存着,或者回头借花献佛送给掌门。
谢过对方后,他马上问:“我听谢川说我师父在你那儿住,他近来可还好?”
“挺好。”方一文道,“我本留他在问剑阁,是想跟他学剑,但他每日一睁眼就去了祭剑台,在那里与群侠过招,打得不亦乐乎。因为他的关系,祭剑台也格外热闹,每日都有许多人向他讨教。你师父虽然入了魔,但也还是很受欢迎。”
“那是,”宓子昂挺起胸膛,一脸骄傲,“我师父风华绝代,剑术一流,肯定能令无数人为之倾倒。”
这一点方一文也承认,毕竟他也想跟那人学剑。
“只可惜……”宓子昂又忽然露出落寞神色,低声道,“只可惜我让他失望了……他恐怕此生再也不愿认我这个徒弟吧。”
“怎会?”方一文忍俊不禁,又怨道,“说到这里我还想跟你算账呢。前些日子我鼓起勇气向他表露拜师之意,他当场就拒绝了,说是对人发过誓,此生只有一个弟子。我琢磨着,魏轻尘已经是他的道侣了,那这唯一的弟子就是你了。你说说你,竟然如此霸道,真是……”
宓子昂一脸茫然。
他虽然希望师父此生只有他一个徒弟,但他确实没敢让师父发誓。不过转念一想,师父兴许是为了拒绝方一文,才故意撒谎骗他,然后把锅扣在了自己身上。
抛开这些,重点是师父说自己是他此生唯一的弟子——
宓子昂嘴角控制不住上扬,很想旋转跳跃,绕着却尘台裸奔三圈。
但他到底是却尘台高阶弟子,得成熟稳重矜持,切不可再毁了却尘台的形象,因此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克制嘴角上扬的弧度,又假惺惺地自责道:“我的错我的错,要不我去跟师父说说,让他破例收你为徒。”
“不必了,”方一文摆摆手,“既然你们师徒情深,我也不好强行挤进去。”
宓子昂笑笑:“多谢你体谅。”
方一文又问:“你不问问你那师弟?”
“我问他做什么?”宓子昂瞬间变了脸色,忍不住道,“我巴不得他死。”
说完又忽然想到师祖曾因此事教训过他,一时间心里一紧,略有些慌乱。他下意识看了方一文一眼,觉得好友应该不会去师祖那里告状,于是又镇静下来,低声道:“不想问,你也别告诉我。”
“好好好。”方一文也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宓子昂曾以为是三个人的故事,哪知他师父和师弟竟然搞在了一起,留他独自在却尘台看雪,想想也是挺惨的。于是他省下了逗弄的心思,同对方聊了别的。
可聊着聊着,宓子昂又忽然问了句:“他对我师父好么?”
“啊?”方一文没反应过来,“谁?”
宓子昂微微皱眉,厌恶道:“还能是谁……”
“哦——”方一文忍不住笑了,而后实话实话,“挺好的。”
挺好的是怎么个好法?宓子昂要方一文细细说来。
方一文道:“你自己去看不就得了。”说完又想到这家伙现在出不来,于是赶紧向他解释,“就是……挺照顾他的,每天陪他去祭剑台,在一旁看着他打架,端茶递水给擦汗什么的,经常劝他休息……”
“这不都是很平常的事么?”宓子昂不满道,“这些我也能为师父做。”
“那你想怎么好?”方一文道,“当着众人的面还能怎样好?他们私底下怎样我又不方便偷看……”
这话说得宓子昂面儿上一臊,他只好放弃追问,低声道:“反正你帮我看着点,若是他对我师父不好,你第一时间来告诉我,我就是冒着被师祖揍死的危险也要去打死那小子。”
方一文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是……接受了?”
“我不接受又能怎样?”宓子昂叹了口气,无奈道,“师父现在非他不可……我也没有办法,若是他能让师父过得幸福,我也认了……若是他让师父不幸福,我定要杀了他。”
又是杀杀杀,上回就杀出事了,这个人还不长教训。这事也不好劝,方一文便没有多嘴。
没多久,日落西山,方一文回家了。
宓子昂抓着窗框,看着外面寂寥的斜阳,想想自己还要在此地禁闭许久,心里就一阵凄凉。
然而一想到师父认他为此生唯一的弟子,他又感到欣喜若狂,顿时有了动力,决心好好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在此地认真修炼,提升自我,成为师父的骄傲。
*
没几日,掌门回来了,还来到了藏书楼。
宓子昂本以为师祖是来看自己是否在认真思过,于是立马正襟危坐,认真看书。
纪濯云负着手在书架间走了几圈,后来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坐下。他却并未看书,而是悠闲地整理着自己的书桌。宓子昂赶紧去给他泡了茶,而后坐到他对面继续看书。
“子昂。”
纪濯云整理好书桌后,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喊了徒孙一声。
宓子昂吓得一抖,立刻应声,并抬眼看向师祖。
纪濯云翻着桌上的一本书,淡淡道:“你怎么看你师父和你师弟的事?”
没眼看。
宓子昂很想这样说,又没那个胆子。这个问题着实让他为难,就算他自认为聪明绝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妥当。
他答不上来,他师祖又换了种问法:“那你……接受还是不接受?”
不接受有用么?
没用。所以他现在是已经接受了。但他不敢草率回答,他觉得师祖这问题是陷阱,是在考验他。他身为掌门未来的继承人,自然不能接受此等大逆不道,有违伦常之事。
若他接受了,以后门派中多有此等荒唐之事怎么办?
于是他摇了摇头,表明自己的答案。
“我知道你向来最重礼节,应该是不能接受的。”纪濯云看着这个徒孙,用平和的语气道,“你若实在不能接受,就不要勉强自己接受。但,也不要再去他们面前出言相劝或是刻意拆散,他们……也不容易。”
师祖竟是来劝我的?!
宓子昂惊呆了。
又听他师祖缓缓道:“你师父一出生就被我带了回来,我强行在他身上加注了得道成仙,振兴门派的期望。这些年,他也做得很好……我从前,没考虑过他喜欢什么,他是否开心快乐,只知道逼他练剑,逼他修炼,他从来都毫无怨言。细细想来,我这个师父做得实在恶毒……”
纪濯云目光落在桌上,声音仿佛染着斜晖似的,带着些许温热,更多的是沧桑。
“现在他仙途已毁,往后只能修魔道……虽然可惜,但……但……”“但”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但”什么,他的思绪全是乱的。
他现在根本不在劝宓子昂,而是在劝自己。
只是他尚未组织好语言,说到这里卡壳了。
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接着道:“都不重要了,现在只要他开心就好。”
宓子昂轻轻“嗯”了一声。
他也看出,师祖这不是在劝他,而是在劝自己。师祖的语气满是愧疚,不像是在谈论徒弟,更像是说起自己的孩子。
可他此生没有爱人,没有子女,只有殷玉衡这一个亲传弟子,想来……他也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吧。
当初师祖把师父赶出师门,宓子昂也是不能接受的,但他也能理解,所以他并未像师叔祖一样从此不再理会师祖,而是很快收起沉痛,继续帮着师祖打理门派中的事务。兴许也是因为这件事,师祖会觉得他能理解自己,所以今日才同他说起心里话。
宓子昂很能理解他师祖的心情,正打算组织语言安慰他几句,又听师祖道:“你不必勉强自己接受他俩的荒唐事,但是子昂,我还是希望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可以代我好生庇护你师父和你师弟。”
“师祖这是什么意思?”宓子昂惊得站了起来,一颗心直坠而下,吓得湿了眼眶。
“你别激动,”纪濯云招招手让徒孙坐下,又笑着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人老了,总是会死的,你不必过于紧张,坐下坐下。”
等宓子昂坐下了,他接着道:“我只是考虑到,他俩身为魔族,必定会受到正道歧视,将来若遇到什么危险,希望你能替他们撑腰。”
“那是自然。”宓子昂坚定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师父即便走了魔道也还是我师父,若他有危险,我定会拼尽一切相护。至于魏轻尘……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也会勉为其难地照拂他,师祖不必担心。只是……我的师父师弟我来护,您的徒子徒孙,自然还是您亲自疼爱比较好,这种事不可推在我身上。”
“哈。”纪濯云轻笑,“好。”
这事谈完,他心里轻松了一大截,终于能静下心来看看书。
他将手上的书翻过一页,映入眼帘是一句闪瞎眼的话——
“纪掌门真是修真界第一男神!”
纪濯云:“……”
再往后翻,后面几页也都被涂画得不成样。
太不像话了!
纪濯云怒不可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啪”的一声巨响,宓子昂吓了一跳,随即看到师祖一脸怒意。不等他发问,对方盯着他一阵怒吼:“宓子昂,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的书里乱涂乱画!”
“什么?”宓子昂一愣,“我怎敢?!”
“自己看看!”
一本书扔了过来,宓子昂翻开一看,竟然真的是他的笔迹!
“冤枉啊,师祖,这真不是我写的!”宓子昂急道,“我怎敢在您的书里乱涂乱画,这这这,这肯定是魏轻尘干的!之前他来过!”
“又栽赃给你师弟?”纪濯云一脸失望,言辞具厉,“你身为师兄,为何如此没有担当?!次次栽赃陷害你师弟!魏轻尘虽然是个魔,但从不干这种恶劣之事,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反省?!竟然还妄图用这种恶心人的话博取我的欢心,宓子昂你真是越长大越无耻!整天就知道搞些下三滥的手段!”
“我——”
“不必说了!你给我好好反省,两年后再出去!”
纪濯云说完愤然离去。
宓子昂冲到窗口看着师祖离去的背影大声喊冤,然而他师祖却一去不回头。
两年后才能出去!这是什么概念?他恨不得从窗户那儿跳下去,死了算了!
啊啊啊!魏轻尘你为什么不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 殷无忧:当初你模仿你师弟的笔迹骗我,如今可别怪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咩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