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有悔(二十四)
晋仇抱着殷王,在封歌台上发着抖,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似乎有一切可怕的东西在向自己袭来,封歌台现在是无风的,也不冷,但他觉得冷,很冷,像是整个人都冻僵了。
这使他抱紧了殷王,妄想从那个更冷的躯体上获得温暖。
但低头,能看见的只有殷王那双死不瞑目的眼,他试着将那眼合上,可惜死人的眼是那么难合,他将手放在上面,就不敢看了,生怕那双眼未合上。
“崇修道人这是怎么了?”,有修士问道。
晋仇听见那声了,却感觉仍在梦中,什么都无法回应。
“主上!”,赵射川喊着他。
他没看那个方向。
赵射川跟魏轻愁不是说殷王的身体还好,能撑住刑吗?为何殷王还是死了。
混元说过罚之,不杀。那殷王便不会死,可混元在哪里?
混元!他大喊着,向天的方向传声,以前在晋家那百年,只要他给混元传声,混元便会出现。
这不在他的音传得多远,而在天能听到,只要天愿意,这世间所有的声音他都能听到。
而对晋仇的声音他又格外喜欢回应罢了。
可天在忙着自己的事,这时候他哪会回晋仇的话。
一切都静了下来,封歌台上一片异动,而晋仇置若罔闻,他抱着殷王,久久地呆立着。
“崇修道人怕是受了刺激。”
“这般受了刺激的人还能担得了天命吗?话说殷王死了,如何向天交代。”
“天未发怒,应不至怪罪于我们,再言之,杀殷王是崇修道人的事,与我们有何干系?”
封歌台上的修士交谈着,话中将自己抛得干干净净。
晋仇像失了神魂般麻木地听着,怀里的殷王再无温度,他突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他的余生还有何意义。
“主上,放下殷王吧,先将封歌台上这些人安排好。”,魏轻愁走过来,轻声同晋仇道。
晋仇默然不应,却突然抬头看了魏轻愁一眼。
“你不知他会疼死吗?”
“崇修,放下殷王吧。”
“为何要放,魏轻愁,你真是个肮脏小人,竟是要我亲手杀他。”
“崇修,我以为他还能再活几日,他原不会今日死的,否则,我会拦着不让你对他动刑。”
“再活几日?我想让他再活千年、万年呢。”晋仇的声音很低。
魏轻愁弯腰咳出了一口血。
赵射川却是不在,晋仇回过神来,找着赵射川的踪迹,他心里慌得很,像是有东西在撕咬着,使他不做出些事来便要发疯。如他找到赵射川,他会让赵射川也尝尝殷王受过的罪,殷王的身体衰弱至此,明显是在牢中受了太多刑。
他以为赵射川会有分寸,但赵射川只是借着他的命令去残害殷王罢了。
如自己心死,赵射川也必不能留。
晋仇抱着殷王,试图给殷王些温暖,自己的眼却是看着封歌台上。
他找到赵射川了。
楚子正在挣扎着,她修为不低,哪怕是被人压住了,却还是能挣脱出来的样子。
堵嘴的东西已无,她叫喊着,要来杀自己的命,要自己偿还殷王,晋仇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眼忽然亮了,似乎找到了方法。
“楚子这是在作甚?”,他开口。
赵射川压制着楚子,他修为委实不如这女人,能用法力困住楚子已是用了天大的力。
但晋仇问了,他总得回答。
“楚子想杀主上。”
“哦,让她来吧。”晋仇很平静。
赵射川却不平静,他脸上的青筋暴起,“她不可能杀你!你也醒醒神,不要再说这种没有边际的话!”
没有边际?晋柏的话才没有边际,自己向来是有边际的。
“赵射川,我的决定是不容你反对的,你该知道这点。”,挥手在楚子身上一点,赵射川瘫在地上,任由着楚子站了起来。
她妆容已乱,凄惨惨地怒视着晋仇。
那些涂在脸上的胭脂全无了,显得楚子的肩有些瘦弱。
“随我来殷王的屋里。”,晋仇看着楚子暗中动起的手,觉得楚子要比他想的平静。
明明之前还在哭着喊着挣扎,要来给她的王报仇,此时却未动手。
封歌台上的人看着他们,晋仇只是缓步走下台,向远方行去,他的背暴露在楚子面前,但他未管。
楚子似乎也不准备对他动手。
“天命玄鸟,降而生殷,宅殷土茫茫……”,晋仇念着此话,打开了殷王的门,那柄叫太阙的古剑躺在地上,似乎染了些灰尘。此时剑锋却在响动着。
晋仇拿起剑,放到架上,使它不至落灰。
后自己坐下,将殷王的头放在肩上,抱紧了他的躯体。
“我以为你会动手。”
“王被你抱着,我怎会动手。”,楚地的巫术,往往是害一片人的,她对晋仇出手,十有八九会伤到殷王的尸身。
晋仇听着她的话,发现楚子的声中带着哭腔。
“你愿意为殷王献出整条命吗?”,他问。
楚子愣住,“何意?世间没有一命换一命的方法,此为天所不喜。”,天也不喜欢她的王,忤逆天,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但是,如有方法,“王的命比我重,如有方法,我愿意试。”
她是天的巫祝,随着殷王忤逆天,揣测天,已是反了大罪。
但她想让殷王活着,王肯定还是想活的,她知道王比谁都想活。
王看着肚子时,说想陪那孩子长大。
她喜欢了千年的人,竟然愿意为晋仇这样的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生子,她心里怪得很,男人生子本就怪,王又不是曲于人下的性子,敢为晋仇生子,想必是极爱晋仇,可惜晋仇是个没良心的。
她不会因王能生子就不喜欢他,她一直想和他在一起,哪怕是为了王些许的开心都能献出所有。
“孩子怎么样了?”,她问晋仇。
王的肚子是平的,孩子应出生了。
那个孩子身份特殊,想必是不能被昭之于众的。如果王上真的死了,晋地人不知会不会对那个孩子好。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晋仇抱紧殷王,没告诉楚子那孩子是假的。
他正是需要楚子的时候,不可能让此事扰了她的心。
“是吗,那便不问了。你要对孩子好些,王上为他受了很多罪,心中把他看的极重。你千万不要对孩子不好。”,楚子罕见地低着头,像是哭了。
她长得那么娇媚,可不像轻易会哭的样子。
晋仇摸着殷王的肚子,一言不发。
“你要我作何?怎样才能救活王上。”,楚子抬头,她的脸上没有泪水,衣襟处却湿了。
殷王的那间屋子有些暗,泛着极重的血腥气,连带着他们这些人的脸都有些晦暗不明。
晋仇身上的那股松柏气全然消失了,他的神情少有的坚定。
“巫祝是天命定的,能与天沟通。天言不杀殷王,便会救殷王,只看巫祝能不能唤醒天。”,楚子现在定不能唤醒混元,混元现在忙着他事,唤醒之后会是怎样的状态全无定数。
晋仇想赌一把,他看着楚子。
楚子明白了什么,“天很多年不曾回应世事了。你应该知道,你是天命中的人,他不理我这个巫祝,也像是会理你。他还说要你取代殷王的位置,前人可没有这种待遇。上一个被如此对待的还是殷的先祖,传言那是天亲自造的人。”
“我不是巫祝,不懂如何叫醒天。他降天命于我,是信我。但除此外,我不懂如何叫醒他。你却是可以,巫祝应该有传下的方法,在必要时唤醒天。”
“你如何知道有方法。”,楚子明白晋仇先前为何要问她是否愿为殷王献命了,强行唤醒天的方法,的确是要一个巫祝的命。
“天告诉我的。”,晋仇道。
混元的确告诉过他,巫祝能强行唤醒天,这方法只是用在平常,因混元经常会不管人世。
但混元现在的状态,是不能唤醒的,混元很忙,忙得又是对天自身来说太重要的事。
如因强行叫醒他而酿成大祸,恐怕整个修仙界便要完了。
可这修仙界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在意的只有那些,如那些全没了,便无活着的必要。
“你没有亲人。”,晋仇突然对楚子说道。
楚子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她有的东西其实很少,这样的她是愿意为殷王付出所有的。
他可真是个恶人,利用殷王对自己的情,又利用楚子对殷王的情,这样的他,能被天看中,是因天不公吧。
“你寻九个人给我,我来叫醒天。”,楚子轻声说,像是所有力气都被抽尽般。
晋仇抱着殷王,开门,发现赵射川果然在外,九个他地的修士被抛了进来,赵射川的动作很快。
他一向很好用,如果不欺殷王的话,晋仇会对他满意些。
殷地的光有些柔和,那些被镇的鬼魂消失后,这里暖了一些。但殷王的屋内是冷的,晋仇不知殷王为何要在这种地方生活,还是晋家暖些,要是没有这一切,他就带着殷王去晋家,过上很久,两人一起扎鱼拔菘,捡回大片的松针去铺图,时光无尽,可以做的事很多,全无必要被俗世困住。
星星点点的光芒升起,楚子杀了那九人,取其血,布于九个点上,九点成圆,灵气附着在其上,缓缓流动。
楚子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那伤口不大,走到阵中,却是流个不停,圆便很快地被血遮住了。
无声的歌谣响起,晋仇坐下,他听不懂巫祝在唱什么,只觉得悠远,像是七百年前他偷偷离开晋家,想去看看殷王阏商究竟是怎么的人物,或是停驻于街谈巷议中,妄图跟范三、韩四、中行老二他们一般逍遥,持剑走在山水间,从不孤身一人。
许多事他都未做过,他做过的事天下无人会做。
他反殷王,又想强行叫醒天。
混元告诉他自己可被叫醒时,是不是就想好了今日的一切?
既如此,混元又想做何事呢。还是本就不想做,却又觉得得做,自己无法决定,就来让他人决定呢。
晋仇不想去猜了,他只想将殷王叫醒,两人一起谈谈。
巫祝的脸上一片惨白,那些流了满地的血却发出了金色的光,盈满整个屋子,甚至照到屋外,照到封歌台上。
外面吵吵嚷嚷,询问着里面发生什么了。
却都被赵射川一一拦住,防止他人进来。
只是巫祝的歌声传得太远,渐渐地生出了抹古怪的意味。
“王听见过巫祝的歌声吗?”,晋仇低头看殷王,殷王那长及膝间的发丝已失去了光泽,平白地铺着。晋仇解下自己的冠,长发铺散,与殷王的交织在一起。
“没听过也不要紧,这不是什么好事。”,晋仇攥紧殷王的手。
外面的灵气变了,生灵逃窜的声音铺天盖地,像是恐惧着什么。
天方才降下字,可此时与方才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
风再次升起,夹杂怒气,殷王的屋子很坚固,却也被吹得摇摇欲坠。
“照顾好王,天醒了。”,巫祝虚弱地说道。
晋仇一直看着殷王,全未管巫祝,此时抬头,发现那娇媚的女子再不复以往,她的发丝全白,容颜枯槁,像是即将死去的老人。
“巫祝如何?”,他问。
那个喜欢露出娇嫩肌肤的女子却是不说话,她看着殷王,似乎想握一下殷王的手,却是忍住了自己。
王如醒来,不管与晋仇如何,总是放不下的。她再掺上一脚全无必要,人都快死了,又何必碰殷王,使王与晋仇之间不那么干净呢。
王一向最讨厌有人如此。
巫祝看着天,第一道雷劈下,砸在殷地。
顷刻间,瓦砾横飞,齑粉遍天。方才的红颜便连枯骨都不复,只剩灰尘。
天的确被唤醒了,它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劈死了叫醒自己的巫祝。
可怒气绝不因劈死一人而消散。
晋仇一生未看过那么多雷。
天色昏暗,再无光,如无雷,便连手都看不见。雨倾盆卸下,瞬间打湿了晋仇的衣衫。
“天怒了!”
“我们这些修士惹恼了天啊!”
“不要杀我,我家妻儿父母还等着我回去!”
“啊!”
“……”
天欲杀世人,成千上万道雷劫出现,它们未因人的哭喊而减少,反倒是增多了,像是越听那哭声便越气,降下的雷便愈多。
“皆有罪,当杀!”
晋仇听见了混元的声音,不是像先前那般古奥森严,虽与人语不同而世人皆懂的话,他这次说得就是人言。
“你听见天说话了吗?”,晋仇问赵射川。
“没有,主上听到了?”
当然听到了,他说我们该死。
果然是怒了,但好歹也醒了。
“混元,救殷王。”,晋仇轻声道,像是邀多年不见的老友饮一壶酒。
回应他的是一道玄雷,浩浩荡荡,中途劈碎了许多雷后,带着赤红的尾巴,狂吼着向地面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