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中元节过了便是人间中秋,天界却度日如年般,仍然停留在飞雪季节。

  往年的冬日都未如此漫长过,兴许是负责四季更替的仙神不在,时节便永远停在这一漫天飞雪中,入目雪白,倒是顺了容千戟的心意。

  他肩上一披鹤氅穿得皱了,偶尔太过畏寒,重断解了红披盖在他双肩之上,远远看去,倒像脖子上围了个什么。

  一日容千戟站在殿前看天际飞得整齐的喜鹊,掐指一算,道是人间又正逢一年七夕。

  这段时间,重断到没以前那么无理了,倒是有点“无礼”。

  开始强行闯入他的命数,一改放诞作风,对他百般地好,又不太懂如何温柔,常惹得容千戟怒极,抬眼去看重断皱着眉的样,心中火气又全给压下去。

  重断好强,哪怕是在心上人面前也难得软下来,用手背去碰容千戟的龙角,烫到手了,便低低问一句:“你生气了?”

  容千戟转身坐好,也不是赌气,只是道:“没有。”

  兴许是之前都快把最后的一点心动折腾没了,容千戟以龙尾在榻上乱摆,悄声问他:“我是谁?”

  重断张张嘴,像是不想提那个姓氏,沉默不语后,还是开了口答:“千戟,容千戟。”

  “容晋生的儿子……”容千戟闭眼,“天界之主,龙王容千戟。”

  重断像是被烫着,却还是从身后拦腰抱他,只是讲:“我知道。”

  容千戟不再接话。

  他心疼重断这样子,像是想要推开,又想触碰。

  果真是一旦爱上了,不管人性格如何大变过,世间所有的情爱,都是这样将对方捧在手心上的吗?

  以前重断宠他,放养他,溺爱他,如今便是圈养他,霸占他,甚至带了些穷途末路的蛮横。

  但重断又待他好。

  好到每逢月圆,以虎血喂他,好到一日三餐亲自检验,好到连人间七夕节,重断都带他下界去看了灯会。

  不是往日那般前后簇拥着,不带兵不带卒,未有坐骑,只是御风而行,穿过云雾高山,到了人间。

  落地时,人世已是月上柳梢头。

  二人恰巧遇见有未出阁的女子闺秀,从木制高楼之上朝人群之中抛掷绣球,有男子抢到,欣喜若狂,所过之处一阵沸腾,纸灯挂在树梢明明灭灭地晃荡,乐师打鼓奏乐,好不热闹。

  容千戟混在远处的摊贩身边,以铜钱换了棕叶编的蚂蚱,拿在手中把玩,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问重断:“若是哪一日,我在天宫,你在冥界,我抛这球,你可能接到?”

  重断盯着他手里的蚂蚱,没见过,觉得新奇,答道:“如若我不在冥界?”

  你还抛吗?他没问。

  捏着手中的蚂蚱晃悠,容千戟只是觉得奇怪,“天宫冥界,你还能去何处?”

  重断笑了,眼里情绪道不清,“你往天上抛。”

  他拿过容千戟手里玩的蚂蚱,转移话题道:“这是何物?”

  容千戟谅他也想不起来,也不跟他发脾气,垂了眼来,那颗朱砂痣愈发明艳,叹气声轻,恐让重断听到。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答:“儿时常玩的人间之物,有一年你来人间给我带回的,我常放在太子王座之下,后来久而久之,在你离开天宫的那一天,那死物成了精,一蹦一跳地不见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容千戟想笑,又笑不出,只得悄声地说:“那会儿我在想,你看,连编的蚂蚱都不要我。”

  那日重断眉心紧拧,不顾周边有没有人,伸臂揽了容千戟入怀,摸他乌黑的发,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背,想说“对不起”,想说“我还要你”……

  但,他说不出。

  重断只是抱他,道:“我给你的,从来就不是死物。”

  容千戟的记忆太多,千堆成叠,每一幕都记得仔细,重断却是断断续续,偶尔想起来一些,都是一晃而过,记不真切。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心中的确有这个人,哪怕已经断了情根。

  容千戟在他心上待得飘忽,一会儿有一会儿无,重断仿佛耗了许多气力去记住,去念想,却总被什么东西紧紧拖住了脚,拽住了衣尾,固执着不肯再让他前进半分。

  回了天界,容千戟禁足之令一己解,鲜少外出的他见天宫一番新面貌,心里感触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如今处处宫殿之内的布置,都像极了小时候。

  比如那株琉璃神草,有七八尺高,摆在蟠龙柱边,以前他同重断疯闹,常常险些撞到它,宫内的乳娘跟在后边儿追,喊了几声劝不动这两个小主子,重断知道见好就收,绕着神草回头往反方向跑,一停下步子,容千戟便扑进了他怀里。

  那时的感情多么简单,重断只想生生世世守护容千戟,容千戟也庆幸他是那个人。

  后来的故事不再赘述,帝王震怒,一道未清醒的昏庸号令,错了两个人的一生。

  思及此处,容千戟在殿外久站,眼睫盖了雪,亦覆上眉山。

  冥界最近动荡之感,连他身处天宫都感觉到了,那面镜子仍然泛着猩红,连着几日都没见着重断的影子,每入了夜那人才回来,沐浴更衣完随着他上了龙床,只是抱着他睡。

  晨起,又没了踪影。

  半夜容千戟偶尔听到异动,伸手一摸是重断的虎尾冒出来,以掌心去握,重断闷哼一声,虎尾扫开了床上的绣枕被褥,一只手掌化了兽爪,攀在容千戟的肩头,压抑着要兽化的冲动,摁住眼前人的后脖颈轻轻地咬。

  虎齿啃上肩头的那一瞬间,容千戟觉得自己要被咬断了脖子死在这床上。

  “千戟,”重断吻过了他的颈窝。

  他似是闻了他身上的檀香,舒服多了,闭着眼喘气,嗓子都沙哑了:“你要不要,变成龙?”

  容千戟知道重断这是怕他自己等会儿抑不住兽化误伤着他,咬紧下唇摇摇头,道:“我……”

  重断只是自顾自地讲:“像曾经那样。”

  他摁住怀中微微一颤的容千戟,道:“我没想起来。但我总觉得,一龙一虎,遨游天地……这般场景,定是出现过的。”

  “出现过的,”容千戟背对着他不动,也不肯变出龙形,反而大了胆子转过身去,把手臂缠到重断的脖颈间,“很小很小的时候。”

  重断与容千戟的兽形皆为神兽,身形大小自己可控,而容千戟为龙王,已一定境界,为行龙,形态自控,常以白玉之躯示人,偶尔生翼,浑身透着琉璃光珠的浅淡橙红。

  那日重断醒来时入目便是这般场景。

  室内宝瓶烛台火光燃得微弱,日头刚起,天色还未亮个通透。

  容千戟化了龙身,比他人形要大一些,通体如羊脂玉般,兔状的一双眼闭着,呼吸浅浅,明珠一颗长到颔下,喉间逆鳞附近皮肉柔软,随时可取他性命似的脆弱,毫无防备。

  只是不知那八十一鳞,还剩了多少片,飘带似的形翼也搅成一团搭在龙身上,重断已是人形,便伸手慢慢地给他理,理好了再去拨弄一下那鹰爪,觉得可爱。

  那对龙角已长好了,远看还完整,近看能见着一些伤痕,恢复得粗糙,重断不知如何想起那似曾相识的触感,以掌心去摸,容千戟哼唧一声,觉得疼,喃喃道:“别……”

  重断的心有如利器狠击过。

  容千戟发现,重断这几日常从天界剑阁回来,直接挑一些兵器给他。

  弦上之箭如裂帛破风,重断挽弓,叫容千戟过来学,后者成年后少见过这些东西,看那箭指的方向,惊道:“你倒不怕我把那日月射下来?”

  重断只是道:“天地都是你的,区区一个日月算什么?”

  他搬来的兵器架上皆为天界私藏神兵,他幼时便见过,这么多年一直没人用,如今他与容千戟重逢,倒还有些用处,左挑右选,握了把吴钩扔给容千戟,后者伸臂一接,受住了那力。

  重断心下暗自庆幸他身体好了不少。

  容千戟眼瞧这吴钩其形如弯月,双边带刃,齐头无锋,疑惑为何重断忽然让他练这些,重断看出他的疑虑,道:“最近三界动乱,你神力不比从前,得好好防身。”

  语毕,他褪了一身铁血玄甲,露出内里上裳,颈间挂一玉雕龙,正是那日他放在容千戟身边的,后者一愣,问道:“你那日为何将玉雕龙还我?”

  重断一顿,“果然是你送我的。”

  “你且保管好!”语毕,容千戟拿了那吴钩,兴许是感受到了力量,神情恢复了些以往神韵,“你来试试我?”

  重断不答,提剑踏雪飞身,以三尺青锋明晃过眼,在空中划出冥界魔阵,道:“千戟,你来。”

  听了这个称呼,容千戟耳根发麻,看着他身后的魔气,似是想提了这吴钩就此与这人决斗一般,暗道自己一身底子还没废得厉害,以一弯吴钩执于手间,腾空一跃而起!

  刃里藏风,弧形为抹,容千戟手中利器与臂膀连成长线,故意偏了些,猛地戳刺上重断身侧的空气之中!

  后者偏身一躲,压低了眉眼,仔细挑着容千戟动作中的漏洞,手腕翻转,长剑在穿堂寒风中挑出弧线,反手以剑柄搭上容千戟的脖颈,轻打一寸。

  容千戟落地溅起周围一滩雪水,见重断这般厉害,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道:“你倒是身手突飞猛进不少。”

  重断道:“日夜练武罢了,冥界的量,岂是天宫能比。”

  他像是又想起那些日夜浸泡在血海中的时候,本想再说些什么,只听容千戟闷闷道:“你且莫要再盯着我脸看。”

  重断不解:“为何?”

  容千戟如今坦然得很,低头以袖口去擦吴钩上的雪水,道:“现下练武拼剑,你若不看我,我盯着你的招式,余光还能注意到周遭环境……你要是看我,我的余光便到那招式上去了。”

  耳畔传来一声长剑落地的异响。

  “那你就只看我,”重断说,“武不练了,把余光也给我。”

  天宫已不如往年无间冬夏,倒是冬日漫漫,长夜昏昏,日子愈发过得褶皱了。

  “也不知犯了什么孽,雪一直下,我这都快冻死了!”

  “龙王陛下不是赐了新的坎肩么?你未领罢?”

  “与坎肩有何关系!我看是这,”一个小树妖哽着嗓子道,“三界要出大事了!”

  众侍从虽为重断再组而成,但多为冥界绿鬓朱颜的小精怪,个个伶俐勤快,起先见了雪还觉得稀奇,这时间一长了,便抱怨起来。

  容千戟站得很远,听了很久,头上是松柏枝头,落雪簌簌而下铺了满肩,稍使些灵力,便将那些侍从的耳语听了去。

  小树妖走着走着便撞到唐翦身上,惊诧道:“心神大人!”

  唐翦心术用得厉害,这小树妖方才还在回味自己的“大彻大悟”,得意非常,见了唐翦也快吓得忘了,唐翦厉声斥道:“往后天宫倘若再让我听到这些枉猜之论,你们一个个的,全回冥界去!”

  小树妖不知轻重,嘀咕一句:“冥界还未得这般冷呢……”

  唐翦气结,看他懵懂模样心想也只是一才成精的树妖,挥袖道:“罢了!管好嘴巴!”

  容千戟在树下听得想乐……

  雪下了如此久,的确,人也困倦了。

  这几日他像是春困般,总是比重断醒得晚,那人给他盖被,更衣,他都迷迷糊糊,但就是睁不开眼,脑内昏沉,只得拦腰抱住重断,不让他走。

  重断倒是越来越迁就他,多则留一晨间,少则留半个时辰,直到唐翦领着人来敲门了,重断才慢慢地掰开容千戟的手指,一根一根,捉到嘴边吻过。

  那边唐翦收拾完小侍从,带了些仙果儿来与容千戟分食,说是重断栽的桃,就是还没熟透,先摘来吃了。

  容千戟一愣:“他栽的桃树?”

  唐翦点头,捉了一个剥皮,道:“老早就种上了,还在夜里化虎的时候……一头白虎叼了种子往灵山跑,刨坑都刨了一天一夜,你说可爱不可爱?”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容千戟有点儿没回过神,心中暖烘烘的,又道:“可是这蟠桃明显未熟,怎么就催熟了摘来?”

  “臣不知啊,”唐翦掩过嘴角甜渍,觉得是有些酸,皱眉道,“将军吩咐的,我也不太了解。”

  那时容千戟只道唐翦装得千般像,演技是万般地好,他根本没怀疑,是真的像,还是假的像!

  他拿过一个桃,端详了一会儿,看了又看,心下暗自道,这是重断种的。

  大老虎给我种的。

  他想起那株被白虎连根拔起的桃树,忍不住扬唇一笑,想必是那畜生夜里觉得愧疚,又衔了种子去弄好……确实是可爱。

  是年,天界一月首阳,四月槐序,五月鸣蜩,十月子春,皆为冬辰岁余,山寒水冷。

  自唐翦摘来那些桃已过了三日,人间春生秋杀,又过了一年芳华,容千戟发现重断在短暂放开对他活动范围的控制之后,又派了些金甲神兵严守南天门,连龙王寝宫,都被十二魔君又围了起来。

  容千戟不解,近日并未再看到有仙界的人偷上来过,重断这森严戒备,难道是怕他逃?

  也对,重断攻占天宫过后,报仇未成,如今只剩下小龙王……爱先放到一边,重断现下不能就这么把天宫吊着,得择个良辰吉日,规划好,是否需要让这天界姓重。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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