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烟水轻泛,红影荡漾。
室内热汽迷蒙一片,模糊了两人的眉眼。
凌孤月坐在水中,仰头看向沈落,见他眼下带着淡淡淤青,似乎有些疲惫,便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落眉头微展,“分别数十日,师兄过得如何?”
“还好,”凌孤月见他袖口的金丝绣边划破了数道口子,衣衫也略有些凌乱,便知他此行匆匆,“你是来找我回屏川的?”
沈落反问道:“师兄愿意回去吗?”
凌孤月摇头不语。
沈落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似风过涟漪,轻声道:“那我也不愿勉强,只是师兄一人在外,千万要小心。”
凌孤月心中一松,见他流露出的关怀十分真切,看来是真心挂念自己,之前对他的怀疑都烟消云散地荡去,笑道:“师弟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沈落又问道:“师兄为何会来疏影楼?”
凌孤月道:“我在途中遇到了一名女子……她要我代她来此。”
“师兄,你是被人骗了,”沈落摇头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一想到这里是座青楼,凌孤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解释道:“你想多了,我也只是刚到而已,后来便见到了疏影楼楼主,他说他想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疏影楼楼主……林珏?他要师兄做什么事?”沈落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凌孤月想了想道:“他似乎患了什么不治之症,需要赵秋山的暖烟玉方可缓解,便找我跟他演一场戏……”
“演什么戏?”
凌孤月低下头刻意地回避了沈落的目光,掩饰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也就是骗赵秋山把暖烟玉交出来……”
沈落苦笑道:“师兄,你又被人骗了。”
凌孤月不解地抬头看他。
沈落冷见凌孤月眼中一片澄澈,缓声道:“鸿影双侠林青锋的儿子虽然年纪不大,却不是纯良之辈。此人常年以弱示人,但我却不相信他果真患有重病。”
“你是说他是装的?”凌孤月诧异道。
“师兄没发现吗?他虽外表文弱,心脉却十分有力。”
凌孤月不语,在清雨轩,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林珏布置的机关上,倒是忘了号一号他的脉门。
沈落提醒道:“师兄还是小心为上。”
凌孤月点点头,想到林珏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心道:虽说我也有求于他,但他这样遮遮掩掩,难免有什么目的,还是要找个机会去探探。
沈落突然叹了口气,面色凝重起来。
凌孤月皱眉问道:“是不是屏川又出事了?”
沈落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没有热气的浴桶道:“师兄,水凉了。”
凌孤月拨了拨浮满花瓣的水,果然热度渐消,于是道:“师弟,帮我把床上的衣服拿来。”
沈落应了一声,转身到床边拿起那叠整齐的衣服看了看,丝绡红衣,巧的是跟凌孤月在屏川的衣服颇为相似。
沈落拿着衣服回到木桶前。
凌孤月见他托着衣服,便伸手去接。
沈落却没有松手的意思,眼睛盯着凌孤月,一声不吭。
凌孤月笑道:“我自己来就好。”
沈落摇头沉默。
“好吧,那就有劳师弟。”凌孤月无奈地从水中站起,细白的长腿跨出木桶沿,带出细碎的水珠与湿气,在沈落身前站定。
沈落看着他光滑的肌肤上湿漉漉的水光,一言不发地拿起棉巾替他擦干身体,又动作轻柔地为他披上衣服。
凌孤月张开手臂,顺从地任他从背后为自己整理腰带。
倘若有第三人在场,定会觉得那姿势过于亲密,两人双臂交缠,就像是在耳鬓厮磨一般。
凌孤月见沈落系个衣带系了半天,微微侧过脸问道:“好了没?”
沈落一阵心晃神移,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两寸,凌孤月的脸就在他眼前,近得连他眼睛上的每一根睫毛都能轻易地数清,还能闻到自他肌肤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
“还是我来吧……”凌孤月嘴唇微动。
沈落很快回过神来,手上动作加快,“好了。”
两人到桌边坐下,凌孤月为他倒了杯水,“到底怎么回事?”
沈落沉思片刻道:“又有人出事了。”
“这次是谁?”
沈落指尖轻点桌面,“大长老的小弟子,连一。”
凌孤月一怔,“连一师侄?”
沈落道:“你离开的第二天,他的尸体被人在屏川山脚找到。”
凌孤月突然想起那天为他送行的小童,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总是把师叔两个字挂在嘴边,还问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的?
很快。
他记得自己这样说。只是还没等到他回去,连一就死了。
“凶手到底是谁?”凌孤月直视沈落问道。
然而沈落只是别开目光,看着屏风上眉如远黛的仕女图,轻声道:“没有查到。”
凌孤月有些失望,他将杯子轻轻往前推去,在水中看到了沈落的倒影,面庞冷硬,微带倦色,隐约能看到小时候的一丝影子。“没事,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还有一件事……”沈落难得地吞吞吐吐起来。
“什么?”
“来此地之前,我无意中发现……”沈落似是有些犹豫。
“怎么了?”凌孤月见他神色不似平常,不由得也严肃起来。
“我发现,二长老和三长老或许与师父的失踪有关。”
提到古化松,凌孤月心里一沉,“这个‘有关’是什么意思?”
沈落指尖敲在桌上,发出嘀嘀嗒嗒的响声,“前几日的夜里,我从天玄峰下经过,忽然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就隐在一边听了一会……”
六日前,天玄峰山脚,草木阴阴,夜静山空。
沈落听到不远处传来人语,似有所感,便转身隐在树后。
不多时,两道熟悉的人影便自月光下从那条上山的小道深处走来。
只听笑声粲粲,三长老森森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古化松就算没有死,想必也已经被魔功反噬,你说他又何须担心?”
二长老拈了拈那根编的整齐的胡子,摇头道:“不一定,谁知他会不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养伤呢?”
三长老啧了一声,又道:“当年我们联手才勉强与他打成了平手,出手时都是拼尽全力,不留余地,最后落得两败俱伤,为此我们休养了数年才算痊愈……他受了如此严重的伤,若没有疗养圣品天殊草,不可能再活过十日。”
二长老挑眉道:“你说会不会有人暗中救他?”
三长老沉吟片刻,嗓中发出葛葛之声,“我看沈落不像是知情之人,他若知晓,我们也不会好过,倒是那凌孤月,总觉得他隐约知道些什么,我们还是要小心呐……”
两人渐行渐远,沈落看到他们的背影淹没在沉沉夜色中,最终消失不见,他抬首看了看天,不知从何处已飘来了一片乌云,遮天蔽月,似要笼罩住整个屏川。
沈落道:“我就听到这些,他们便往山上去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不好跟上去。”
凌孤月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难道师父……”他突然想起古化松那张慈爱的脸,在梨花树下,在屏翳峰前……他总是对师弟要求严格,对自己却一再宽容,可自从五年前,他却留下一纸传位书,便杳然没了音信。众人猜测他是退出江湖下山游山玩水去了。一晃数年,就在他们快要淡忘此事的时候,这个消息又将过去的记忆重新唤醒。
沈落摇头,“尚不清楚事情的真相,还需继续查下去。”
凌孤月脑中一片空白,呆呆道:“可是……可是三大长老与师父是同门师兄弟,怎么会下此狠手?”
沈落站起来按住他的肩头,“师兄,也许另有隐情……”
凌孤月摇头冷笑道:“怪不得他们想致我于死地,原来是以为我知道当年的真相……”
沈落目光微变,“嫁祸师兄的人还未查出,尚不确定是不是三大长老所为。”
凌孤月叹了口气。
沈落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为他放松,“不如师兄先跟我回去?”
凌孤月思索一阵,摇头道:“我暂时还不能走,等我查清一件事便立刻回去找你。”
“是什么事?”
凌孤月道:“目前还不确定,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沈落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只是道:“师兄,保重。”
“保重。”凌孤月也站起来送他。
来到门前,沈落突然停下脚步,淡淡道:“师兄,你还没说青蝉姑娘是谁呢?”
凌孤月一顿,咳了几声道:“天色不早,师弟赶紧回去吧。”
沈落眸中晦暗,足下轻点,向门外掠去,片刻便消失不见了身影。
凌孤月回房站在窗前立了许久,满心想着古化松的事。直到楼外的喧嚣将他惊醒,抬头一看,梢头已是银月满盘。
楼下街上花灯随着人潮涌动,锦衣少年游荡其间,偷嗅少女袖中暗香。
有人敲门道:“绯衣公子,你歇下了吗?”
听声音,仿佛是青蝉。
凌孤月回道:“已经歇了。”
青蝉又道:“今夜十五,我们楼主想邀请公子到街上共赏花灯,公子可愿同游?”
凌孤月本不想出去,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暗探林珏的好时机,便答应了下来。
微风拂面,夜凉如水。
凌孤月不露痕迹地打量着灯下的林珏,见他面色苍白依旧,便问道:“楼主身体如何?”
林珏裹着披风,放下掩唇轻咳的手微笑道:“不碍事,公子初到此地,还不知金陵的风土人情,林某应当略尽地主之谊。”
凌孤月从他手中接过一盏花灯,听他道:“公子手里的这盏是同心灯,是求姻缘的,而我手中的则是葫芦灯,是用来保平安的。”
凌孤月一边听他说起燕子坊放花灯的由来,一边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同行。
燕子坊间高台耸立,流水绕街,千人万灯。不时从沿街的楼阁中传来呜咽笛声,月色天影,灯火传情。
“不知公子为何要找那两个人?”林珏微微侧首,看向凌孤月表示询问之意。
凌孤月道:“也没什么,就是曾看过一本书,看到最后没个结局好没意思,便想找作者问个明白。”
林珏点点头,“想不到公子还是性情之人。”
“林楼主呢?”凌孤月问道,“不知以后有什么打算?”
林珏笑道:“希望赶在我死之前尽快娶妻,能延续我们林家的香火。”
凌孤月道:“也是,疏影楼百年基业,若是后继无人,未免有些可惜。只是若林楼主不在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恐怕也不会快乐。”
林珏坦然道:“这个我倒不担心,我自幼丧父,甚至连母亲都没有,是由三叔抚养长大的,三叔待我如父如母,我若不在了,他也定会将我的孩子养育成人。”
凌孤月点点头,心中一动,“林楼主是由你的三叔看着长大的?”
“正是,不过……”话未说完,林珏的目光却被其它东西吸引住,“这是……美人灯?”
林珏从路旁捡起一盏似是被人遗弃的花灯,赞道:“这个灯倒是别致,只是不知被谁丢在了这里?”
凌孤月站在他身后,只见他托着一盏纸糊的灯,做成了美人的形状,彩笔描面,黛眉樱唇,的确十分生动。
正在玩赏时,突然有人一把推开林珏,夺过花灯,怒道:“不许碰爷的灯!”
凌孤月忙抓住林珏的手腕,不至于让他摔倒。
“没事吧?”凌孤月借机搭上他的脉门,暗中探去,入手确实是一片杂乱的脉象,并且内力空空,不像习过武。
“多谢公子。”林珏被吓得喘了几声,冲他勉强一笑。
凌孤月暗道:林珏果然脉象有异,看来师弟想多了。
松开手,两人抬眼看去,只见夺灯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公子,身着紫锦绸衣,头戴金珠抹额,身后还跟着两名气势汹汹的仆人。这人生的倒是十分白净,只是因为太胖,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两道缝,面上极力挤出的凶恶表情也变得有些可笑起来。
林珏道:“这位公子,这盏花灯明明是在下捡到的,你为何要抢我的东西?”
胖公子托着那盏精巧的花灯,看也不看林珏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都找了它半个时辰了,还没问你我的的灯为何在你手里呢!”
“你说这是你的,可有证据?”林珏皱眉道。
胖公子没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下人一脸蛮横地瞪着林珏,“我们少爷说了是他的就是他的!你再问,老子就对你不客气了!”
林珏道:“公子,空口无凭,没有证据就不能说是你的。”说罢伸手就去夺。
胖公子一没留神,花灯已落入林珏手中,便生气地冲他喊道:“还给我!”
林珏摇头道:“公子若是有证据证明这是你的,林某自会还给你。”
胖公子跺了几次脚,“你……你!”
那两个仆人揉了揉手腕,“病秧子,你知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吗?”
林珏道:“金陵赵府的小公子,谁人不知?”
身后的凌孤月一愣,看了一眼林珏的背影,隐约知道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赶快把灯还给我!”胖公子的胖脸气得通红。
“不是我不想给你,只因我的朋友也确实喜欢这盏灯,若是赵小公子不介意,可否把灯让给我的这位朋友?”
胖公子气呼呼道:“凭什么我的灯要给他!我就不给!”
“绯衣,你说怎么办?赵公子不愿意呢。”林珏叹了口气,往旁边站了一步,将美人灯送到凌孤月的手中。
月影中,花灯下,身后的笑语阑珊,眼前的千般娇颜,顿时都失了声,没了色。
可谓是一眼荡魂。
凌孤月无奈地迎着众人的视线,只好道:“既然别人不愿,绯衣也不能强求。”便要将花灯还给胖公子。
“等……等等!”胖公子也不接过来,目光像是被钉住一般,紧紧地黏在凌孤月身上,“你……你是仙子吗?”
林珏忍笑道:“他便是我的朋友。”
“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金陵人吗?”胖公子呆呆地看着他。
凌孤月道:“我刚到金陵。”
“你叫绯衣吗?真好听……那……你现在住哪里?”那两名仆人见他家公子这样,心下了然,收起凶神恶煞的神情,低头装起乌龟来。
凌孤月皱眉道:“暂居疏影楼中。”
“那我可以去看你吗?”
凌孤月抿抿唇,向林珏投去警示性的一眼。
林珏接道:“疏影楼欢迎四方来客。”
胖公子如梦方醒,“疏影楼……”
一旁的仆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道:“公子,已经是二更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被老爷知道,您又要挨骂了……”
胖公子恋恋不舍道:“这盏灯你喜欢就送你了,我会去找你的。”说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凌孤月将那盏灯往林珏手中一塞,嘲道:“林楼主真是料事如神。”
林珏咳了几声,辩解道:“我也不知会那么巧,竟然会在这里遇到赵公子……不过也好,这是一个接近赵府的契机。”
凌孤月对他的话保留几分怀疑,也不愿过多追究。看着这繁华的街市,顿时没了玩赏的兴致,“林楼主,我们回去吧。”
林珏在后面费力地追着,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喘息不已。
凌孤月冷笑一声,也不等他,率先回了疏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