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兄弟

  “为什么不反抗?”

  十二年前,曾有一个女孩这么问我,淡漠的瞳孔犹如纯粹寂静的黑曜石。那时我被其他男孩包围,蜷缩在地,身上满是他们踢出来的淤青。菲琳揪过一个男孩的衣襟,一拳打中了对方的鼻子。

  我听到那个男孩的大叫声,刚小心地挪开捂着双颊的手,却见对方哀嚎着倒在我身侧。其他男孩见状,气势汹汹地朝菲琳扑去。她只极快地瞥了我一眼,解下箩筐一抡,顿时把那些男孩打翻在地,顺便扇了那个将脚踩到我头上的男孩好几个耳光。

  “杀人犯的女儿!”那些男孩打不过她,指着她恶狠狠地叫喊。“杀人犯!杀人犯!迟早被烧死!”他们齐声起哄道,菲琳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之中,黑色的短发和简陋的布衫被适才的厮打弄得乱七八糟。

  她攥了攥拳头,发出冷硬的咔咔声,阴森的声音比磨刀石还沙哑,“想真见识一下什么是‘杀人犯的女儿’么?”

  那些男孩一哄而散,其中一个还泄愤似的将手里的石子扔向我的脑袋。我呆坐在地,菲琳在不远处盯了我很久,这才慢慢靠近,蹲坐下来,仔细看了看我身上的伤势。

  她低头摆弄着一小卷绷带和纱布,“……罗,对吗?”

  “啊,是的。”我惊异地看向她,说,“刚才谢谢你。”

  “菲琳,我的名字。”她抬起那双黑沉的眸子看我,“我见过你几次。我们去交易所换用品的时间差不多,我经常看你在赶去那里的途中被这伙人欺负。”

  她手臂上还留着刚刚被划烂的伤口,却将纱布绑到我的脑门上,盯着我道,“真让我吃惊,明明你在干农活的时候比他们的力气大得多,为什么他们打你你却不还手?”

  我听到自己僵硬的声音,“我不想还手。”

  “为什么?”

  “我曾经……也还过手,甚至打伤过其他人。”我苦笑道,“我在孤儿院的时候,和街边一个男孩起了冲突。他的妈妈生气地领着他,在孤儿院前大吵大闹。那时候不但我受到惩罚,还连累了看管我的修女……”

  是啊,从此我就不会还手了,那份记忆一次次扒开我紧攥的拳头,到最后竟成了一种习惯。一时泄愤的暴力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会使更多的人受伤。

  “原来如此。”她冷漠地点点头,突如其来的沉默令我不安。她替我处理好伤口,我急忙道谢,也替她包扎起来。她很安静地看着我,看绷带一圈圈在伤口处缠绕,静静地说,“那你是怎么看待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呢?”

  晚霞给她的身影镀上一层寂静温柔的光辉。一道光束穿过我们双手间的罅隙,那一瞬她心底某种未知的哀痛仿佛通过温热的皮肤传到了我的手心。我看向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你是菲琳。”

  ****

  日暮的钟声飘荡在旷远无垠的兀鹫城,霞光犹如橘色的轻纱,单薄地悬挂在我们的窗棂上随风拂动。窗外的天际似乎被分割成黛黑、幽紫、澄黄三种层次分明的色块,就像画布上的颜料那般厚重而明艳。

  波波鲁头顶《天经》,半跪在地,声情并茂地说,“仁慈的主说,我给了你们所有东西,让你们得到和平与希望。可你们违背了我的心愿,为争夺权力和财富彼此仇杀,为满足野心和欲望丧尽天良。不配拥有我吹渡之气的人类,我将取走你们的命之气,让你们污浊的肉体被彻底焚烧……”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能被人类顺走钱袋的亡灵。”

  乞乞柯夫眯起那双冷厉讥诮的眼睛盯着我。我缩在角落,忍受他犀利的盯视,“对不起……”

  “难怪莱蒙不愿带上你呢。”他冷哼一声,猛吸了几口烟。芭芭拉坐在一旁说道,“你的眼睛不是能看到过去吗,乞乞柯夫?看看是哪个混账顺走了钱,这小死鬼已经难受得要命了。”

  “死人的我可看不见。”老人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站在窗边凝视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我苦恼地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攥着那本从花牌镇带出来的线装书——《荒原之梦》,这是那本书的名字,讲述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出逃的故事。

  芭芭拉凑过来将书抽走,对我低声道,“待会儿乞乞柯夫让你做什么,认真做好它,知道么?别再魂不守舍的啦,老头子可不比莱蒙好说话多少。”

  “有了。”乞乞柯夫转过身,将烟斗收回口袋,“跟我走,小亡灵。那个偷了钱袋的小子在下城区的黑街,我们去把它拿回来。”

  我不敢怠慢,尤其对方是乞乞柯夫。这位捉摸不透的老人常常带给我比莱蒙更强的压迫感,似乎他打心底对我难以信任。“不要以为你手里掌握着毁灭性的力量,就掉以轻心。”他冷淡地告诫我,“野狮都能死在跳蚤足下,实力可不是唯一的制胜法宝。”

  我点点头,跟着老人沿街道向下城走去。随着豔丽的霞光逐渐消散,黑夜的手掌抹去了光明,给大地覆上了一层黑油油的绒毯,只有零星的火光如红宝石般点缀其中。兀鹫城的贫民窟比我想象得还要破败,所有人几乎是住在一只宽大的长方盒里。干裂的泥墙中抠出了一个个无规则的洞,挂上厚实的帘子,熏人的油烟味糅合着清冷的空气拧成了一股沉重的苦味。

  微弱的火光前晾着破旧的衣物,垃圾被丢得到处都是,几个坐在街头的青年一直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在他们身前,孩子们则近乎赤|裸地爬在泥地上打滚玩耍。

  我试图躲过那些滚在地上的孩子,衣角却被一只小手扯住了。一个满脸污垢的小女孩望着我,恳求道,“大哥哥,我妈妈病了,能给我一些钱救她吗?”

  我摸了摸衣袋,内疚地说,“抱歉,我没有钱……”乞乞柯夫盯着那女孩一会儿,我刚想跟女孩提出看看那位母亲的病情,她却害怕地跑走了。

  “别信这些小骗子。”乞乞柯夫摇头晃脑道,带我走入一排低矮的酒馆。推开门扉,喧嚣声当即如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这近十间酒馆的墙壁竟然是打通的,长长的空间只用两扇暗门分隔。第一间用来进行货物交易,第二间用来吃饭喝酒,第三间则是赌场。

  一进入第三间屋子,烟气就像湿黏的泥浆封住了我的呼吸。我艰难地喘着气,乞乞柯夫闻了闻,蹙眉品评道,“劣等烟,能毒死你的肺片。”

  “臭小子,你他妈敢给老子使诈!”

  嘈杂的源头是最角落的一桌,我转头看去,乞乞柯夫忽然道,“就是那小子!”

  一个无奈的笑声夹在那粗犷的嗓音中格外突兀,“我可没有耍诈。来玩就要输得起,你们手气差,难道能怪我运气好吗?”

  “你他妈少废话,把赢的钱交出来!”

  “哈!当我不知道吗,这钱再回到你们口袋里就别想拿出来啦!傻子才会还给你们呢!”

  “你个该死的婊|子养的,还他妈嘴硬——”一个壮汉掀翻了牌桌,花牌纷纷洒落在地。

  “像拿钱滚去做梦吧,你们这些只会用暴力威胁人的流氓!”

  牌桌在地上四分五裂,掀起一阵,那些魁梧的男人伸手去捉那个男孩,对方左闪右闪,手里紧紧揣着那只钱袋,从长椅上一跃而下!四周哄然大乱,我夹在混乱的人群中,猛地被身后扑来的一道身影撞了一下,撞掉了头上的兜帽。

  “让开!”那个焦急的身影正欲从我身侧挤过,棕发少年的视线短暂地在我脸上停留一瞬,失声喊道,“你——你是……哥!”

  我怔愣半晌,看清了少年面容,感到失去眼球的双眼深处如刀割一般疼痛不已。

  这一声“哥”使两拨剑拔弩张的人不约而同停顿了一下。杰里米又难以置信地仔细瞧了我一眼,惊道,“天啊,哥哥——真是你吗?”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手持锐器的壮汉,艰涩地说,“杰里米……”

  杰里米惊喜地欢呼一声,从凳子上轻轻一跃,热切地朝我奔来。他长大了,身材劲瘦有力,棕色的头发扎成一个短短的发辫,显出几分吊儿郎当的玩世不恭。他死死地抱住我,我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推开他。

  乞乞柯夫嫌弃地说,“……你可真是个麻烦精,罗小子。”

  “好哇,小耗子找到了他的耗子哥哥,那可好办了。”那些威胁杰里米的男人们凶神恶煞地说,“喂,你是他的哥哥,让你的贼弟弟把赢的黑钱交出来,否则我们连你一起教训!”

  “我没有使诈!”杰里米怒道,转头对我说,“相信我,哥哥!我很会玩牌,他们诬陷我!”

  “信你才有鬼了。”

  乞乞柯夫冷哼一声,走上前,从杰里米的裤兜里揪出一只钱袋,“在集市上偷了自己瞎子哥哥的钱袋,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弟弟啊。”

  我看向杰里米。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所措地说,“哦……上帝啊,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他紧张地抓住我的手臂,恳切地说,“原谅我吧,哥哥,我是无意的……你戴着兜帽,我没有看清……我要这个钱是有理由的,妈妈……妈妈她……”

  乞乞柯夫淡淡地说,“罗小子,你跟那你那便宜弟弟要叙旧就站到后面去,别碍着我解决当下的麻烦。”他那只灰蓝色的眼睛朝杰里米一刺,杰里米当即打了个寒颤。

  “把钱拿过来,小子。然后老实缩到你哥哥身后,不准惹事。”

  “这个老头是跟你一起的,哥哥?”杰里米悄悄对我说。我点点头,他不情愿地哦了一声,将赢得的钱币全数递给了乞乞柯夫。沉甸甸的,确实不少。

  “哈哈哈,还是老家伙明白事理!”那伙人哈哈笑道,刚要伸手去抓,乞乞柯夫身体一侧,眯眼笑道,“钱给你们可以……跟我赌一局,赢了我赔你们双倍。”

  ****

  乞乞柯夫吸着烟斗,哼笑着将几枚金币夹在指缝里把玩。他身前搁着棕灰色的钱袋,里面装满了亮闪闪的金币。今晚他几乎赢遍了整个赌场,我替他挡下了所有好事之徒的威胁和愤懑,他则付给杰里米相应的报酬,只要求住进他的家。

  杰里米趴在桌边看他,目光里充满了惊叹和憧憬,“上帝啊,您是怎么做到的?其他人都管我叫‘幸运的杰里米’,但我这点小运气跟您相比不值一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技巧吧,您能教我吗?”

  乞乞柯夫瞄他一眼,“不。我不收徒,更不教徒。教会了徒弟师父就得等着饿死哩。”

  波波鲁一进门就看见墙壁上一幅干裂的油画人像,手舞足蹈地蹦了过去,“哦,我亲爱的主!”

  芭芭拉解下那件厚实的绒袍披风,环顾一圈,显然没找到衣架,抱怨道,“哦,放着大旅店不住,我们干嘛要住这种脏兮兮的小屋子?”

  乞乞柯夫道,“这是罗的家,总比那些旅店安全。我们在兀鹫城是生客,还是谨慎为上。”

  我站在门口,望着老头子,低声道,“乞乞柯夫,我能……不住在这里么?”

  “可以,随你的便。”老头子吸了一口烟,冷冷地说,“只要你能找到其他住的地方。”

  “这里是罗的家?”芭芭拉吃惊地看向我,“小死……罗,原来你还有亲人?”

  我沉默不语。杰里米道,“当然啦,美女,我是他的弟弟!”

  芭芭拉瞥了他一眼,兴致缺缺地扯了扯嘴角,“你比你哥哥难看多了,松鼠脑袋。”

  杰里米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嘛,老太婆。”

  乞乞柯夫嗤嗤笑个不停。眼看芭芭拉尖叫一声就要发飙,我把杰里米拽走,蹙眉道,“杰里米,你为何会去赌场?那里太危险了。”

  “我能怎么办!”杰里米愁眉苦脸地揉了揉头发,“家里到处都需要钱,很多钱!这个兀鹫城充满了穷光蛋,扒窃得不了多少。我运气不错,靠赌博或许还能挣得些钱。”

  “出了什么事?”

  “妈妈她……”杰里米道,“自从到兀鹫城就染上了肺病,虽然现在病情控制住了,但还是很虚弱,每天还需要补品维持体力……你去看看她吧,哥哥。

  我后退一步,“不必了,杰里米,我并不打算住在这里。”

  杰里米望了我一眼,沉默半晌,恳求道,“哥,不管怎么说,拜托你还是去看看妈妈吧……她现在比以前苍老了许多,嘴里偶尔还会念你的名字,你去看看她,她一定会感到安慰的。”

  ****

  我并不觉得我的养母看到我会感到安慰,我一点也不想看到那个女人。但杰里米再三恳求我,我还是随他走入了内室。浓郁苦涩的药香笼罩了那间狭窄阴冷的小屋,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女人蜷在床铺上,不时哀叹呻|吟。

  “妈妈。”杰里米唤道。女人艰难地转过身,双眼迟钝地眨了两下。她看清杰里米身后的我,原本躺在床铺上的枯瘦的身体骤然弹起,瞪着一双瞳仁狭小的眼睛,颤巍巍地朝我走了过来。

  “罗?”她僵硬地张着嘴,粗糙干硬的手指抓着我的手臂,“哦……真的是罗?我的孩子,这么多年不见……你真的回来了?”

  我勉强说道,“是我。”

  杰里米在一旁乐道,“千真万确,妈妈。他就是哥哥,他回来了!”

  我的养母依旧扯着我,视线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说,“那……孩子,你还跟着那位富贵的大老爷吗?”

  “……”这个问题令我如鲠在喉,养母浑浊的眼瞳里闪烁的精光宛如剖开我面皮的刀刃。我感到胃部涌起一股呕吐感,后退道,“不……万疆帝国发生的事情太多,你明白的,我……”

  “哦,是的,是的。看我这个记性。”她缩回手,在床上缩着身体,不一会儿又盯着我道,“那你手里该攒了些钱吧,我记得那位老爷可是很喜欢你……”

  杰里米忙打断她的话,“妈妈,哥哥很累了,我先带他去休息。”

  我的妈妈恍恍惚惚地盯着我道,“哦,对……带罗去休息吧,杰里米……”

  终于从那压抑的房间走出来了。我低着头,杰里米小心地看向我,对我道,“哥哥,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呃,她最近身体很差,你看得出来……”

  “不必解释了,杰里米。”我想了想,沉声道,“还有,我现在不认识什么富贵的老爷。”

  “哦。”杰里米道。我没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在被送往王城的路上跳下了马车,被护卫冰冷的剑刺死。我是个亡灵,一个身无长物,只效忠于我的主人的亡灵。

  我绞着手,隔着纤薄的手套感到了指尖的轻颤,深深呼出一口气。一阵沉默后,杰里米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题,对我说,“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菲琳。”他挑了挑眉,一脸了然于胸的得意,“你一定很想见到她。”

  谈话间我们已走到一处幽谧的小院,院子周围简单一圈木栅栏,上面凝结着未化的干雪。

  一个纤瘦的女人站在窗边,卷着袖子,正在井边打一桶水。不同于大部分女人的衣着,她穿着一条男人干活时才会穿的宽松黑裤,裤脚收在一双短靴里,只在棉衫外简单罩了件短披风,修剪整齐的黑色短发衬得双颊洁白似雪。

第23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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