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龙椅上,贺昆榉的脸色与几日前相比,竟更加憔悴了些。他正用一条手帕遮着嘴唇,单手撑住脑袋,面色阴沉地看着下方一站一跪的两个人。站着的,那一脸邀功模样的,是太子贺宇晞;而一旁俯首跪地打着哆嗦的,则是平王的贴身侍卫。

  “燚教。”一把将手帕捏死在掌心,贺昆榉用苍白的嘴唇幽幽地吐着这几个字,“此话当真?”

  “千,千真万确。小,小的该死,该死!”侍卫将脑袋磕地砰砰响,“小的,小的……殿下,平王殿下……”偷偷瞄着太子,“那些燚教徒平日四散各地,平时听命于,于……江,江湖一个被平王唤作‘三叔’的人,但……但实际上都是为,为……殿……平王做事……”

  “三叔?”贺昆榉皱了皱眉。

  “小……小的不知,平王每次与那人会面时,都会将所有人都……都遣走……”

  “哦?”转头看向贺宇晞,“太子,你特意来寻朕,就是为了让朕听这一串无凭无据的胡言乱语吗?‘三叔’?朕怎不记得,平王还有个三叔?朕那幼弟,昆槿,八年前……”眼睛一眯,不说了。

  “父皇,”生怕贺昆榉接下来说出什么骇人的话似的,贺宇晞连忙道,“儿臣以为,如若真有此人,那皇兄口中的‘三叔’,或许并不是冀王叔,而是……”刻意顿了顿,“当年下落不明的綏王三子。”

  “哦?”

  “这奴才所说并非无凭无据,儿臣已令风语卫将那些四散各地燚教尽数捉拿,现下正关押在大理寺,等候父皇发落。”

  “太子做事还真是周全。”贺昆榉将这话说的有些心不在焉。

  “父皇谬赞,儿臣只是……只是儿臣的分内之事罢了。”

  “分内之事?包括诽谤你皇兄?”

  “儿臣并非……”说到一半,贺宇晞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住口,扑通一下跪地,道,“燚教邪族狡猾,又身怀蛊惑人心的邪术,皇兄只是一时糊涂着了邪教的道。儿臣此举并无他意,只是希望协助皇兄摆脱邪族控制。还望,”一磕头,“还望父皇莫要过多怪罪于皇兄。”接着,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许久,高台上没了声音。

  贺宇晞跪得有些忐忑有些腿酸,一旁的侍卫已经抖得就快要失禁。

  一声来自高出的叹息。“来人,”贺昆榉疲惫地揉着眉心,用手帕捂住了一串咳嗽,待呼吸平缓后,才继续道,“将这逆贼压下去罢。”又对身旁的内侍道,“你们都退下,朕想和晞儿单独聊聊。”

  这是贺昆榉少有地不唤“太子”,而是将他唤作“晞儿”。贺宇晞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但当这些情绪过后,停留在心头的,却是久久的不安。

  一众人退下,偌大的房间内充满了寂静,静到贺宇晞不敢呼吸。

  “晞儿,起来罢咳咳咳。”贺昆榉从上面走了下来。

  贺宇晞哆哆嗦嗦地站起,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

  “近日咳咳咳,”擦擦嘴,贺昆榉将手帕扔在了一旁,“宫里宫外传的那些谣言,你怎么看?”

  谣言。六指公主,狸猫换太子。

  贺宇晞吓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藏在心底多年的这个结,竟会被眼前这个被自己唤作“父皇”的人,亲口提出来。

  流言四起,他知道那定是平王干的。但流言如此迅速地传播,却并非没有他自己的功劳。平王以为如此就能将他推下太子之位,但他却自认为更清楚父皇的性子,因此,他愿赌一把。

  父皇向来是容不得被别人看到帝王之错的,捅出他的错误,便是触了逆鳞。更何况是以这种众人皆知的方式,放出事关子嗣的流言。流言哪怕是真的,他又怎可能承认?所以,危险的并非流言中之人,而是放流言的人。

  当然,如此之举就等于撕破了父子二人之间仅剩的一层遮羞布,做了,无论事实如何,都再无回旋的余地。但这又如何?有了遮羞布,事实就能不复存在了吗?哽在喉咙里这根刺,就可以置之不理了吗?

  这么多年了,他都只想要一个答案。

  如今,万事俱备,反与不反,都在龙椅上那位的一句话。

  只是,贺宇晞并未想到,贺昆榉会以这种方式将此事提起。看着已经走到了面前,矮了自己半个头,步履有些蹒跚,脸色格外苍白的父皇,贺宇晞的心头的不安,竟变成了种难以言说的愧疚。

  “他们说,你并非朕的儿子。”干裂而苍白的嘴唇,说出了这藏在二人间许久了的话,“晞儿啊,你可是也如此觉得?所以你才从来都与朕和你母后的不亲近?来见朕都是为了公事,去拜见你母后,也只是踩着礼节的点?”贺昆榉轻轻捏住了贺宇晞的肩膀。

  “儿臣……”搭在肩膀上的手很轻,可贺宇晞却感觉到了千斤。他没能说出什么。

  “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母亲。”贺昆榉深叹一口气,收回手,也改了自称,“六指公主之事,的确为真。”贺宇晞吓得一哆嗦。“但事实却并非你听到的流言蜚语那般。”

  贺昆榉背过身独自走到书房的一角,就像是个普通的年迈父亲一般,脊背佝偻着,“我们贺家虽身为皇家,却向来枝叶稀疏,很多子嗣,便是生出来了,也不是早夭便是带着重疾。皇兄年过四旬才得一女,三弟则更是命苦,未得一儿半女便已命丧黄泉。我虽贵为天子,却也没好到哪去。”

  “后宫嫔妃众多,自始至终,却只有皇后怀过一次朕的子嗣,那便是在二十年前,”将双手负在了身后,“皇后怀了一对龙凤胎,你,与你妹妹。”

  贺宇晞一怔,脑中一片空白。

  “朕还记得,你出生时就是个红突突胖小子,很是健康,”可贺昆榉却还在继续,“但你妹妹却干瘪瘪的,非但没有你的一半大,还……长了六根指头。”

  “朕当时还是太子,先皇在你母亲怀你们前,寻人算了一卦。卦中具体的内容朕不记得了,但朕却独独记得,”转过身,将侧脸留给了贺宇晞,“六指不详,留之,二十年内,贺氏江山毁。”

  “所以,”又是一阵咳嗽,“咳咳咳所以,你妹妹便被先皇下令私下……朕舍不得,偷偷托人将她连夜送走了。皇后不晓得此事,以为朕当真亲手杀了自己女儿,因此一直记恨在心。朕怕皇后的怒火会牵扯到你,所以将你交给了杨贵妃。”

  “但如今二十年已过,天下太平,朕就思忖着……”又走回到了贺宇晞面前,“朕想将你那苦命的妹妹寻回来。可谁知,人是生是死都未可知,谣言便已……朕老了,也不求别的,只想承欢膝下,安度此生。什么贺氏江山,什么储位皇位,朕都通通不想管,朕只想……可你们却一个个地咳咳咳咳咳……”撕心裂肺地咳着,咳得满脸通红,咳地甚至有些站不稳。

  响彻整个书房的咳嗽将贺宇晞从震惊中惊醒,他慌慌张张地就要伸手扶向贺昆榉,可余光却瞟见了对方嘴角的血迹。他愣住了。

  “也罢,也罢咳咳咳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若爱折腾咳咳咳,爱手足相残,那便去罢咳咳咳朕,朕左右也管不住你们了咳咳咳……”贺昆榉一边躲开了贺宇晞扶过来的手,一边咳着,还一边做着赶人的动作。

  贺宇晞曾被自以为的“父皇的绝情”弄得绞痛的心,这一次,是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弄得心绞疼。

  。。。

  半个时辰后,太子贺宇晞已经离开了书房,贺昆榉正虚弱地坐在龙椅上。一个人影从书房后面走了出来,是贺宇澎。

  “父皇。”贺宇澎死死地跪在了地上。

  “都听见了?”贺昆榉的声音很小,但贺宇澎却听得很清。

  “听……听见了。儿臣,”贺宇澎红着眼圈一头磕在了地上,“儿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死,”重重地咬着这个字眼,“便是你给朕的答案?”

  “儿臣鬼迷心窍,勾结燚教,陷害太子殿下,儿臣……”

  “朕没有问你这些!!咳咳咳……”怒吼一出,贺昆榉作势便要拍案而起,可却腿一软,又跌回到了椅子上。他虚弱地靠上椅背,“朕就想问你一句,你自襁褓之时便在朕膝下,这二十多年来,朕、皇后与王贵妃,可曾有亏待过你?”

  “……未曾。”

  “那么,”贺昆榉的喘气声变得有些重了,“你可曾……这些年来,你们可曾,真的将朕当做过你们的父亲?”

  贺宇澎死死咬住嘴唇,将脑袋紧紧贴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你晓得朕为何偏爱沂儿吗?”未等贺宇澎回答,贺昆榉便又自说自话道,“虽然朕与她叔侄相认也只有短短三载,但在这三年内,她却是唯一一个会对朕撒娇,会对朕嘘寒问暖,会与朕说心里话,口中虽喊着‘叔叔’,言行举止中却将朕当做骨血至亲的。”

  “而你们呢?口口声声唤着朕‘父皇’的你们呢?你们看上的,怕也就只是这张冰冷的椅子吧?!”啪!一巴掌拍在了龙椅上。

  “陛下!!”

  “王贵妃求见——”

  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出现。紧接着,一个贵妃装扮的女子便撩着裙角,摆脱侍卫与内侍的阻拦,一路狂奔进了书房。

  “陛下!”来不及停脚,王贵妃便已经跪在了地上,惯性使得她整个人向前滑了好几寸,“澎儿他年幼无知,受了佞臣与邪族蛊惑,这才犯下滔天大错。但千错万错都在臣妾教导无方,陛下要怪,便怪臣妾吧,臣妾愿替澎儿一死!”啪一个磕头。

  “父皇!”贺宇澎终于出声了,“此事与母妃无关!均是儿臣一人所为!母妃虽不是儿臣生母,却于儿臣有着养育之恩,儿臣……”

  “都够了!!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寂静。

  “平王,朕说过要如何处置你了吗?王贵妃,朕何时说的要处死澎儿?你们一个个的,是怕朕咳咳咳……滚滚滚,都给朕滚,”一边咳着一边挥着收,“都给朕滚回府中,滚回寝宫,莫要再让朕看见,眼烦!”

  “来人!”又道,“将这二人都给朕各自压回去!将二人近侍和平王亲卫全给朕押入大理寺,往平王府派五百御林军给朕日夜不停地守着,没有朕的诏令,蚊子都别给朕放出来半只!”

  “是!”

  这算是……被圈禁了吗?勾结邪族,诽谤太子,最终却只得了个被圈禁的结局,也不算……亏。贺宇澎苦笑着被押走了。

  一刻钟后,宫门口,并无血缘关系的母子二人即将分别之际。

  “澎儿,”王贵妃突然叫道,“你可晓得,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府内妻妾成群,为何独独选了本宫来收养你?”

  “因为……”贺宇澎有些顾忌地望向身旁御林军,却见对方识趣地后退了几步,“因为母妃您出身寒门……”

  王贵妃又点了点头,“那你又晓得,我一个无权无势无仰仗的寒门女子,是如何身处贵妃之位,却又能与出身名门贵族的皇后娘娘与其他贵妃,相安无事吗?”

  “儿臣……不晓得。”

  “因为,”深怕贺宇澎听不进去似的,王贵妃刻意顿了顿,“我知进退。有些得不到也不能得到的东西,我根本不会去染指。何必呢,为那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挣得个头破血流?做个逍遥贵妃,在这偌大的皇宫内享尽人间极乐,不也挺好?”语闭,也不管贺宇澎的反应,便转身走了。

  贺宇澎却久久地愣在了原地。

  。。。

  地点又回到御书房,柳皇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贺昆榉身旁。

  “陛下。”

  “朕……我晓得。”贺昆榉一改方才的虚弱,稳稳地站起身,握住了柳皇后的手,“这些年来,我许诺过你的事,却没有一件真正达成过。你与我乃结发之妻,我却连我们唯一的骨肉都……我对不住你。”

  柳皇后避开了贺昆榉的目光,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抽回被紧握着的手。

  “但唯独此次,你便再信我一次,”将手紧捏,“这个承诺,无论如何,我都会兑现。瞳儿是你与朕唯一的孩子,是这安国上下唯一的公主,朕一定会将她寻回来,把所有本属于她的东西,都给她。”

  柳皇后仍旧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冷瞳就快知道自己的马甲下面藏着什么了

  对了,今天开始日更~

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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