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妖鬼七

  “是哪位贵客临门,竟能劳动师父移步?”谢安歌轻笑着问,实在是有点好奇。

  当皇帝的低语声传来时,谢安歌也听到了,心思转动间,也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宅师父愿意从小楼出来。

  要知道,自他拜师以来,就从未见过赤莲踏出小楼一步。

  赤莲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了谢安歌一眼,想了想,还是给宝贝徒弟解释了一下:“故人既来,云胡不见?”

  谢安歌忍不住笑出了声。

  ****

  山门前,春寒料峭,才下龙辇没多久,皇帝就低低地咳了起来,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手上牵着的孩子担忧地喊道:“爹爹!”

  “官家!”总管太监小跑过来,将玄色狼毛披风披到皇帝肩上,“这天寒地冻的,您要小心才是啊!”

  咳嗽渐渐止住,皇帝挥挥手,喘着气,温和地道:“不妨事的。”

  总管太监闻言,心更酸了,低下头抹了抹眼,只可惜他一介内侍,除了服侍人,别的本事一样也无,不能替官家分忧。

  “九郎,走吧!”

  慢慢走入山门,二人的背影在浓雾中渐行渐远,化为虚无。

  领御前内大臣和总管太监站在原地,望着二人远去。

  ****

  清静殿。

  三清尊神雕塑前摆着新鲜的瓜果供奉,青烟袅袅,徐徐消散。

  皇帝带着儿子恭敬地上了香。

  待他们转身时,一个小纸人像柳絮在风中飘荡一样,飘进了殿中,冲他们点头示意。

  九郎的眼睛瞬时默默地亮了起来。

  哒哒哒——

  脚步轻浮,不通武艺,气息不稳,身体有恙。

  谢安歌这样想着,眼帘中映入了一老一少。

  年少者十分乖巧,五官肉肉的,虽然不是十分清晰,却仍然能让谢安歌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眼熟。

  像谁呢?

  年长的虽龙气加身、身着华贵,却十分疲弱,身形单薄,颌上带须,颧骨突出,不像是一个御极宇内的帝王,更像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不开口还好,还能装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一开口时,那气便无端地短了一尺。

  “国师,我……我来见你。”

  白嫩嫩的九郎眼里流露出一丝无奈之情,成熟得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小孩。

  爹爹,略温柔啊……

  谢安歌在一旁,倒是看得很有意思。

  赤莲捏起手诀,一桌二椅凭空出现,淡淡地道:“请!”

  皇帝露出点腼腆笑意,带着儿子,甚而重之地入座。

  茶壶、茶杯飞上桌面,叮叮当当地酙了茶。

  皇帝连味道都没有来得及尝出来,就满心欢喜地道:“好茶!”

  赤莲嗯了一声,目光炯炯地盯着皇帝。

  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皇帝的激动渐渐褪去,嘴唇翕动,想要鼓起勇气说些什么,想问问赤莲这些年怎么过的,想说说自己多年的趣事,想谈谈登基前的悠闲时光。

  这一切在赤莲如同洞察秋毫的目光下,仿佛无所遁形,于是那勇气便一泻千里了。

  皇帝既怕她骂自己没出息,又担心她追求大道,无心红尘,不再惦记自己。

  越想越难过,越着急越是说不出口。

  天快被聊死了。

  谢安歌估计这两人还要叙旧,这时候,人形大灯笼的存在就太耀眼了,于是他对一旁的九郎道:“现在已经快到日中了,小郎君舟车劳顿,要不要随我去歇一会儿?”

  九郎十分上道地望向爹爹,皇帝摸摸他柔软的头发,说:“去吧,九郎。”

  谢安歌把小孩带回了自己的玉桃院,见里面空无一人,心中有数,就指挥五鬼到厨房带了些茶点。

  龙气对妖物的克制,实在是太强了,也难怪他们都躲了起来。

  然后,他取出茶具、火炉,煮了桃花茶。

  桃木也叫“夸父木”、“降龙木”,据说是由夸父逐日干渴而死后,所化而成,因而阳气十足,能驱邪避鬼。桃花生于桃木,也染了阳气,以特殊手法制茶,能保留其中七成灵气和阳气。

  阴冷天喝一杯桃花茶,并三二茶点,遍体生暖,再舒适不过。

  尝过茶水、点心,九郎抿了抿唇,矜持地点点头。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

  乌云越发密布,雨下得越来越大,天与地仿佛通过这些雨水连作一体,路上、街道上的商贩赶紧收拾摊子,行人匆忙回家,农户们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活计避雨。

  雨水打在瓦上、地上,滴滴答答,响过春雷后,声势越发浩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茫茫大雨。

  谢安歌听着雨声,回想那些沉在心底的往事,慢慢地,思绪飘得越来越远。他沉醉其中,几乎快要忘了他的小客人。

  茶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茶香飘到空中,泥炉子烧的通红,身上暖洋洋,屋里暖烘烘,外面下着冷雨,吹着冷风。

  这惬意的、舒适的气氛,令人的神经慢慢地松了、软了,恨不得就此长睡不醒。

  正是春眠好梦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谢安歌在招待小朋友,那边,小辈们走后,皇帝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萧玉,出息点行吗?”赤莲颇为恨铁不成钢,怒其不争地道。

  许久没有听到别人喊自己小名的皇帝倒是咧嘴笑了起来,明明已经当了父亲,那笑容仍然带着天真纯澈。

  “我以为你不肯见我了,咱们已经十六年三个月八天没见面了。”

  “多见无益。”赤莲冷淡地道。

  当今皇帝大名萧旭,小名萧玉,母亲出身卑微,在冷宫将他生下,在众人的忽视中磕磕碰碰的,好歹顺利长大了,故而养成了单纯懦弱的性子。

  他能登上皇位,与学识、品德、才能之类的东西完全无关,纯粹是运气使然。他前头的哥哥们斗得太凶,几败俱伤,最后被他捡了便宜。

  由于童年时的经历,萧旭的身体被败坏了,哪怕在自在观养了许久,也只能使情况不再坏下去,而不能彻底根治。

  病弱的身体却没能拘束住他,反而令他的思想彻底放飞,人也变得格外的敏感——对四时的变化,对局势的预测,对人性的认识。

  见赤莲避而不答,皇帝也不恼,赤莲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不屑于解释,但她的心肠是真的好。

  “赤莲,我要死了,这天下要乱了,是吗?”皇帝含笑问道,忧郁从他的眼里走过,露出一丝哀伤。

  赤莲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睫,无力感深深地涌上了心头,师父死的时候,她无能为力。如今,又有人要迈向死亡,她同样无能为力。

  这都是命,生死簿上明明白白地写下的命,没有跳脱出五行六道,就要受生死簿的束缚。

  改命,是要逆天而行的。

  她没说话,萧旭却从她的态度明白了一切。

  不是没有遗憾。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快要死了,我的心上人还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是这样心悦她,却不能对她说一句“我心悦你”。

  这世上的凡夫俗子,哪怕是街边最落魄的乞儿,谁没有示爱的权利?

  唯独我没有,哪怕我富有四海,万人之上。

  因为我的心上人可以是她自己的,可以是自在观的,可以是这天下人的,可以是长生大道的,却唯独不能是我的。

  而我,是天下的,是苍生的,不能是我自己的,更不能是别人的。

  多少次描摹她的画像,多少次思念她的温柔,多少次想要任性一回、勇敢一回、疯狂一回,却在踏出门口的一瞬间退回。

  爱慕可以放肆,心悦却要克制。

  “十七郎。”赤莲抬眸,认真地开解,“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死轮回。终有一日,你还会再次来到这个世上。”

  而妖,虽然活得久,却没有轮回之说。妖死了,就是彻底地没了。

  也不知,是人更加幸运,还是妖更加幸运。

  可是轮回之后的我,喝了孟婆汤,过了黄泉桥,哪怕魂魄还是那个魂魄,却已大梦一场前尘尽忘,那样的我还是我吗?

  心里这样想,萧旭嘴上却扬起了欣慰的笑容,仿佛被说动了,道:“你说得是。那到时,咱们还要当知己好友。”

  若有来生,不求荣华富贵,权势在握,但愿我能化作一张荷叶,伴你朝朝暮暮。

  赤莲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白莲怎样了?”

  皇帝愧疚地道:“对不起,赤莲,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你妹妹,她……她生下九郎之后,没多久,就死了。”

  “不可能。”赤莲断然反驳,“我与白莲是双生子,她若死去,我必定会心有所感!”

  “可是……”皇帝的脸色更白了,“我亲眼看见她断了气,还将她下葬了……”

  赤莲摇摇头,掐指卜算起来,结果一无所获。

  赤莲在卜筮一道并不算精通,算不出来也不奇怪。而白莲虽然碍于自在观的规矩没有拜入门中,但占卜、医药、阵法、符纂……这些东西她是跟着学了的,而且还学得不错,当初师父还赞叹过她的天赋。

  “她若有心隐瞒,只怕这天下间没几个人能将她找出来。”联想到即将到来的大劫,赤莲的面色凝重起来。

  皇帝一听,更慌了。

  “别慌,我试一下血脉之法。”

  说完,赤莲逼出一点指尖血,设下祭坛,摆上贡品,祭祀天地鬼神,赤莲要借助这冥冥之中存在的力量,来寻找与她血脉相同之人。

  指尖血连着心脏,不比心头血,但用来施展血脉之法,也尽够了。

  水滴般的血液在空中无火自燃,形被毁灭了,却留下了一点意。这意无形无色,飞快地遁入虚空,眨眼间,上穷碧落下黄泉。

  最后,意返回到了赤莲的身上,她的脸色更沉了。

  这个结果意味着,要么白莲死了,要么就是她掩饰了天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白莲要是死了,那我为什么没有感应?

  白莲要是没死,又为什么要遮掩天机?

第7章 妖鬼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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