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
他身中剧毒,早已过了最佳抢救的时机,如今还能强撑着,不过是撑着一口气送她安全出去罢了。
他歪头,示意她附耳过来。江月白弯下腰去凝神细听,侧颊微微一凉,那凉薄而柔软的唇瓣轻轻落在她颊面上。江月白愣住,抬眼看去。那双纯澈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凝住她,柔波浮沉,里面是破碎的光影。
江月白望着他,心下悲凉,痴痴开口:“你……”
话未讲完,他吃力地抬起手,按在她的唇前制止了她要出口的话,“小江,还有一件事,你记不记得?”
多年前,他在抹去她的记忆之前,曾也这样对她说,记住他说的话。
多年后,在他的思考空间里,在那个山坡之上,他也是这样,要她记住他说的。
像是暗语,要她忘记,又要她记住。
那时,他到底要她记住什么?
他反复要她牢记的,是什么?
江月白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外面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惨白的光线有一霎照亮了二人互相对望住的眼睛。一道炸雷响起在耳边,她泣不成声,与他额头相抵,咬牙断断续续说道:“记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他满意地莞尔一笑,却再也没有力气揽住她。江月白紧紧护着他。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诡异声响,之前二人破出来的窟窿又开始动了。紧接着,一个脑袋颤巍巍地钻出来。那双浑浊的、疯狂的眼珠对上江月白,他猛地伸出一只枯瘦而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攥住江月白的脚腕!
她吓得失声大叫,那边与贤王陈白筱酣战的唐疏夜眉心一紧,艰难地腾出一只手,飞快地抄起旁边桌上的一个墨盒扔了过来。
那红漆木制的墨盒稳准狠地砸到了皇帝干枯的手背上,他一吃痛,放开了江月白。那身体却异常敏捷地从那窟窿中钻了出来,江月白震惊地仰头看去。只见皇帝面上满是黑气,一双眼珠更像是死人一般凸了出来,走过来的时候脖颈咔咔作响,像是一个许久不用的机器一般,发出诡异的、机械的声响,直直地冲着他二人走了过来。
江月白双手拼命地护住气息渐弱的谢风轻,心中大骇,眼前的皇帝分明已经是个死人,为何仍然可以活动自如,甚至身手更甚从前?
那边贤王见状仰头哈哈一笑,温和的眼中凶光大盛,“他是死了,不过,厉害过活人!”
众人交战扭成一团,皇帝却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似的,只是一步步朝江月白和谢风轻走去,口中嘟嘟囔囔道:“木偶,木偶……”
他一手抓住江月白的头发,轻而易举地就自地上提起。江月白只觉头皮就要被扯断,硬气地紧咬住牙齿一声不吭,想要引得皇帝转身离开谢风轻的所在。谁知本已闭上眼睛的谢风轻却突然自地上站起,凌空翻转劈手把江月白打落在地。皇帝手中一空,愤怒地扣住谢风轻的天灵盖,直直向下劈去。
他堪堪躲过,陈白筱忧心谢风轻的伤势,想要跟贤王先讲和再合力对付唐疏夜。她一面飞出毒箭攻击唐疏夜,一面对着贤王打眼色。贤王诡异一笑,猛地踢腿扫向陈白筱,她下意识地躲开,一旁的烛火架子被带倒,瞬间引爆空气,整座立政大殿即刻燃烧起来。
陈白筱向后退了好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怒吼道:“你疯了!”
冲天火光倒映在贤王的眼底,“既然要做,就做的大一点!今天谁也别想离开!”
火势越来越烈,皇帝却好似看不见一样,扣住谢风轻就朝火势中心走去。陈白筱脚下步子还未来得及动,贤王劈手扔过来一个带火的碎瓷片在她脚下。陈白筱犹豫站住。
她想救他,可是火势太大了。
江月白被摔得后背撕裂一样痛苦叫出声,唐疏夜飞起身子就要过来,陈白筱咬牙打出凌厉掌风袭向他的膝盖骨。唐疏夜敏锐地闪开身子,二人又缠斗起来,贤王难得的和陈白筱配合一次,一手制住江月白不被她上前。
皇帝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走肉行尸,木然地提着谢风轻向大火中走去。江月白额前滴下大颗汗珠,混着眼角的泪水,疯了一样要冲上去。贤王使劲一拉,轻而易举地扣住她的后背,“想救他?还是看着他们一个个的怎么死吧!”
眼前的火光变作血色。空气中的灼热味道变作咸涩海风。
时光回溯。她似乎又回到了她和盛天纵被缚海边的那天,漫天火焰,厮杀呐喊,好像要撕裂她的灵魂。
她不可以再看着身边人死在她眼前。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他要她记住的,她明白了。
颧骨上方两侧的皮肉骨头开始隐隐作痛。
是那许久再未发作的头痛病。
她的体内渐渐起了变化。贤王只觉按住她背部的手下温度突然升高,越来越灼热,一股强大的气流慢慢汇聚,回旋,猛烈地要爆体而出。巨大的声响响起,贤王冷不防被那股气流一震,整个人直直飞了出去,狠狠地跌落在了墙上。他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竟是连经脉都震断了几根。
离得远些的陈白筱和唐疏夜也受到了波及,两人双双被那股强大气流震得摔在了地上。陈白筱震惊地看着那边江月白缓缓起身,向着火海中走去。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的,她的体内怎么会有那么强大的一股内力!
江月白单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却是轻飘飘地笑了起来。
他说过,她的心是由他血炼而成的,而她体内有一股无比强大的内力,也是由他亲手封住的。陈白筱不知道,这是他二人的秘密。
他要她记住的,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强自冲开这股可怖内力。待那无力回天时刻,才可使用他教她的咒语解封,以他的血咒护住心脉,方能自救。
可是,她又怎么会独活呢?
唐疏夜也受了重伤,再也无力阻止,他只一眼盯住江月白的背影,慢慢地手膝并用向火光中行去。她体内有一股强大内力他是知道的,且只要她一头痛起来,那股气流就开始作乱,只是那时不知被什么给封印住了,如今危急之下被她强行冲开,后果不堪设想。
那边皇帝扯着谢风轻马上就要步入火海。谢风轻微微扇动眼睫,睁开了眼看她,对她摇摇头。
那股内力是当初他亲自以血封住的。她是他血炼出来的木偶人,只要这股强大内力被解封,她会获得至高无上的力量,却也会遭内力反噬。没有他的保护,她的经脉承受不住这样的能量,终将会心脉爆破而亡。
隔着火光,江月白也遥遥望住他,突然停下脚步。
殿外,凄风苦雨,厮杀交火,雷鸣电闪;殿内,死寂一片,火光冲天,血染成河。
她止住步子,转身,向这边的唐疏夜看来。
唐疏夜定定望住她,向她伸出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祈求:“别去……”
她慢慢扬起一个笑容,向他走来。唐疏夜吃力地起身,失而复得的欣喜还未来得及完全展露便消失了——
江月白飞起一掌,掌风冲开殿门。大风大雨霎时就泼洒了进来。她双手结印画诀,凌空将唐疏夜劈手送出了殿外。紧接着双掌握拳收起,敞开的殿门“哐”地一声,又紧紧地合上了。
陈白筱离门最近,她一步一步慢慢向后挪动,看向江月白的眼神也有些恐惧了——她疯了,她真的疯了!
江月白口中念念有声,双掌使力,那大门竟像是被人用什么结界锁住一样纹丝不动。贤王撑着手肘颤巍巍地勉力支起半个身子,那两人对视一眼,皆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江月白立在殿内中央,一头黑发无风自起,她缓缓放下双手,声音不大不小,却很清晰,“既然大家都喜欢留在这里,那便一起吧。”
皇帝慢慢吞吞转过身来,浑浊眼神中现了一丝狠辣。他劈手打向江月白的天灵盖,谁知还没触到她的头发丝,江月白已然弯下腰去,鲜血飞扬,口中喷出的血如泉涌。
血丝溅到了皇帝的面上。他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去摸,目光有些空洞,似乎有片刻的清醒。
江月白拉住谢风轻,他竟也像是好了一般,有些无奈地摸着她的头发说:“还是这么任性。”
她抱住他的腰,仰头笑道:“那便是了。”
火势越来越旺。空气越来越稀薄。
那边两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地,似乎很是痛苦的样子,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皇帝呆呆立在一边,机械地扭动脖子,发出咔吱咔吱的诡异声响。
他瞧着江月白和谢风轻,突然伸出双手,面目狰狞可怖:“你们两个木偶人!朕要抓你们下去做实验!”
江月白同谢风轻对望一眼,相视一笑。二人相拥着,竟是双双跳入了那熊熊火海!
夜色里,有谁在嘶喊,有谁在流泪,有谁在疯狂地拍打着紧闭的殿门,直至双手都见了血,破了皮,露出森森白骨,也不肯放弃?
狂风暴雨猛烈地袭击着人间大地。
地上随处可见的是人骨,是尸身,只是那渗入地下、凝固了的血迹,却再也洗不掉了。
立政殿的烈火犹在燃烧,空气中有烧焦的腐肉味道,还有不断弥散的血腥气。房梁倒塌,尘土四溅。
不断升高的温度。不断消失的空气。
整个立政殿像是一只血盆大口,无声地吞噬了里面的一切。
角落里,堪堪撑着最后一口气的贤王抬眼瞧去,只见那滔天火光中,有两具木偶人紧紧相拥而眠。他看着看着,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怖的想法——
这世间,竟然有一对这样心意相通的木偶人,却不知世上那些走肉行尸,孰是人类,孰是提线木偶?
*
时光跃迁。
当年贤王叛乱逼宫一事早已尘埃落定,一众贤王党派皆伏诛,本应继位的太子避世不出,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四殿下却一力推举五皇子登上皇位,自己则退居幕后,暂居摄政王辅政。
朝代更迭,新皇大力推举仁政,百姓安居乐业,民生兴旺。当年皇宫流血的那场劫难动荡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了历史洪流,再无一人提起。
城郊某处公墓。
有两人齐齐身着黑衣,默然立在一排墓碑前。春光明媚的好天气,万里无云。两人立在阳光下,感受着那和风吹拂,似乎想要透过这微风,同那墓碑里的人对话。
其中一位风情万种的女子把手中盛开的白菊放在这排墓碑前,两人缓缓跪地,深深鞠躬,无言相对。
良久,望着其中一块墓碑,程瑶双低声开口道:“其实她的碑,你可以放在帝陵。”
唐疏夜直视前方。
清风环绕,像是故人相约,不肯离去。
“当年那封和离书,我没有印章,她却不知不作数,”他凝着那石碑,面色出奇地平静,与身边黯然的程瑶双相比却更为镇定。他俊朗英挺的面容一如往昔,只仔细瞧去,那对深沉眸子里幽黑一片,再无一点光亮。“人走了,又何必用身份锁住她。”
程瑶双默然。
她想,他定是爱极了那个女子。不然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沉默着,成全了那对木偶人惊世骇俗的爱情,然后,仍是固执地、发疯一样从大火余烬后一点一点拾起那些骨灰,装进了她自己缝制的、歪歪扭扭的锦囊,小心地挂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妥帖存放。
拜祭完毕,程瑶双起身要走。唐疏夜从兜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有人托我给你,看完了再决定要不要走。”
程瑶双打开。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你是天上的明星璀璨,也从不属于我。
她疑惑地扬了扬手中的信笺,“是谁?”
他默然摇头。
程瑶双也沉默着,末了,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向他挥挥手,转身,向着那未知的远方行去。
丛林里,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紧紧注视着这边二人。
那人一身黑衣蒙面,看不出是男是女。
冷哼一声,转而扯动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僵硬的弧度——
一切还没有结束。
游戏刚刚开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