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
江月白回去之后,程瑶双还没回来。
她坐在院中,看着草木掩映之下的中心小亭。他们曾在那里笑闹。如今已是人去楼空。在的人身不由已,不在的人黄土一抔。
物是人非。
那个欢乐的元日,竟然是最齐人的一刻。
唐稚出征的日子到了,临行前夜来向他们辞别。
此次一去,再见便不知何年何月。贤王的心思他们两个岂会不懂。只是唐稚一方面是圣命难违,一方面是不愿与闻玥两两相对,只怕也不会轻易回来了。
江月白望着眼前已长得高过她一头的少年,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鼻酸。当年的奶娃娃终于长成了。只是成长所要付出的代价未免残酷。
他身着铠甲,暗红战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单膝跪地,声音清朗:“五皇子唐稚,特前来向四哥四嫂、皇姐和李琦哥辞行!”
唐纭和李琦坐在两侧。唐纭的身体好了许多,身边有李琦悉心照顾,不似过去那般弱不禁风,亦成长了不少,此刻眼圈微红,却仍微笑着扶起他,“去了边关,得闲便向我们通书信,可记住了?”
唐稚无奈一笑,年轻英俊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羞窘,“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了。”
江月白伸手帮他整了整铠甲外袍,仰头笑道:“在我们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
唐稚笑笑不语,看向唐疏夜,“四哥。”
唐疏夜点点头,单手轻支着下颌,思忖一下说道:“这次一去,先别回来。”
唐稚微微一愣,“四哥,万一父皇这边……”
唐疏夜沉声说:“皇城马上变天,你记住,拿好兵符,等信号。”
几人都愣住。连日来贤王的一系列操作和身体每况愈下的皇帝无一不是一支预防针,摆明了接下来所有事都是为了他即将上位铺路,现在除非皇帝身体好转,否则还有谁能阻止他?
唐稚望住唐疏夜,似乎懂了那暗含的意思,郑重地颔首,语声前所未有的坚定:“放心,四哥,臣弟必不负重托!”
江月白微微低了头,似乎心有别的计较。
几人各又嘱咐了他几句。唐稚起身准备离开,银盔之下露出来的眼睛却不由自主望向了众人身后的黑暗,似乎还想要见一位什么人。
江月白垂下眼。这世间所有事,无一不是求而不得。
他望了许久,终没等到他想见的人。
良久,唐稚开口,语声艰涩,“四嫂,天纵哥他……我可还能再见上一面?”
江月白摇摇头说:“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
唐疏夜也知道了盛天纵尸首不见的事实,两人均默契地瞒住了他。眼下这个关头,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节外生枝的好。
闹得满城风雨的木偶族人现身一事,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上了告示。没有画像,是悬赏告示,鼓励大家检举,却没有明指出是哪个人。
江月白也不知道贤王此举是何意,既然放出了消息,又为何不直接带她走?
是他享受玩猫捉老鼠的快感,抑或,他还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这个消息,究竟是陈白筱放出来的,还是贤王要诈她上钩的阴谋?
但现在她还走不得,程瑶双尚未回来,一些后事她还没安排好。
夜已深,她却还坐在房外的走廊里,看着天上那一轮弯月。院中月光倾洒,一片静谧。
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
她不能连累身边人。只待处理好盛天纵的尸身,她便要入宫赴会。
身边响起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多年来一起生活的默契,他的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
唐疏夜在她身旁坐下,江月白侧头笑道:“还不睡?”
他也微微一笑,看向天上的月亮。夜风吹拂,这难得的独处一刻让他的心异常地平静。“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你不要走。”
江月白立时愣住,“你……”
他的嘴角犹带了一丝笑意未褪,“你要进宫,应下二哥的要求,是不是?”
江月白有些慌乱地别开眼睛,不知他几时知道的,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微风环绕二人,送来些许草木清香。还有独属于这清凉夜色的宁静。唐疏夜笑了一下,轻声说:“我都有查过好多书……其实,是不是人类又有什么紧要,我知你一直是你罢了。”
江月白默然。
原来有些事,无论如何掩饰隐瞒,到底还是不能当做真的无事发生。
他知道了她是木偶人的事实,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倒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默了一会儿她说:“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包含了太多情绪,太多的事,或是二人多年来经历的事,或是她对自己身份的痛苦,或是……
对于无法回应他的愧疚。
他都曾有对她讲那句对不起,同样的复杂,同样的痛苦。
多年前二人相遇之时,又有没有想过有这一天,戏剧性的开场,然后悲剧性的收场呢?
唐疏夜闭了闭眼,眼底映出些光,“是你没得选罢了。”
谁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
但是,亦可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夜风一直吹。两人无言相对一会儿,心里都是前所未有的静谧与平和。亦知过了这一夜,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唐疏夜在怀里摸索一阵,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看看。”
江月白接过,打开。居然是她那份和离书。下面已经签好了他的名字,笔锋遒劲凌厉,只那最后一笔,尾巴处有些歪斜。像是昭示了字迹主人的心绪。
她默然片刻,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微微哽咽了一下,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的好。谢谢你的成全。
唐疏夜却是朗朗一笑,硬挺俊朗的侧脸线条有些柔和,一双星目璀璨,像是盈满了天上皎洁的月光,凝着她,轻轻说:“谢就不必……你这么客气,我会后悔的。”
夜风吹起她的如水青丝。从那纷飞的黑发间,他分明瞧见了,她低垂了眼。他却又是微微抿唇,扯开一抹完美的弧度,“我讲笑的。”
江月白手指一颤。片刻,也跟着笑了。
是日。
她等了又等,终于等得程瑶双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满脸脏污,头发散作一团,衣服都有些破烂开线了,哪里还有半分红颜祸水的模样。江月白忙扶她回屋,见身后无人,问道:“李寒星呢?”
程瑶双连饮了两杯凉茶,皱眉道:“她怎么了?”
江月白心下一惊,她竟是不知李寒星也跟着去了,“她去找你,你没见着她?”
程瑶双摇头,然后喘了一下气说:“情况太复杂,总之,现在,盛公子的身体回来了……在冰棺……”
江月白咬唇,似乎做了一个什么决定,说:“现在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不然永远会被他们捉到把柄。”
程瑶双一愣,“你的意思?”
“……火化。”
程瑶双枯坐在房中,美艳的面容上是深深的疲倦。事情终要有个了结。
过了大半日,江月白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罐子。
程瑶双站起身来。
她自然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她抬眼看去,只见江月白面色平静,双眼却微微红肿了,想是刚刚哭过,眼下有一圈青黑。下巴则越发尖巧,长长的衣衫挂在身上,宛若一个飘荡的游魂。
她把手中的瓷罐轻轻放在桌上。明明心里难过得要命,还是反过来故作镇静地安慰程瑶双道:“我看着他们,一点点把他火化的……他走得很安静,一点没有痛苦。”
程瑶双靠在她身上,双手环住她的腰,忍了这么多日的眼泪终于如泉涌般,沾湿了江月白的衣裳。
要强如她,竟也在人前落下泪来。
那个孤傲神秘的男人,就这样轻飘飘地走了。
那个小小的蓝色瓷罐,装着一个人,两颗心,一起埋葬了。
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
这是一处极为偏僻的宅子,门口没有任何牌匾或是什么能彰显主人身份的东西。江月白踏了进去。
这里已是一座空宅。
这便是之前贤王绑架她的地方。她同唐疏夜两人查了许久才查到这里,所有下人仆从不是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就是被贤王抹杀,总之是空无一人,人去楼空。
最后一面,江月白还想见见小翠。她不确定,小翠到底死了没有。
纵然她出卖了她,纵然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出面救下盛天纵,但到底,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好朋友。
她还是放心不下。
若是她真的死了,那么走之前,来祭奠一下,算是为了这段情谊的作别,还有她凄苦曲折的一生,多少也是因为她。
一个多月无人打理,院中杂草都生得高了几分。地上到处都是被砸烂的盆栽,花盆摔得四分五裂,泥土遍地,有的瓷片上还沾了血迹。
她眉心一跳。进去了,挨个打开每一间房查看。全都没有人,连具尸体都没有。死寂得可怕。
还剩之前她被关的那间房她没去。江月白推开门,走了进去。
还是她和盛天纵被带走之前的摆设位置,一点没动。江月白立在窗前,感受着那时他的位置,还有他的话,“别忘了,那次我们两个雪崩后尚且不死,今次也一定可以走出去。”
她微微一笑,对着空气自语道:“最后一次作弄我,都不能装得像一点。”
无人回应。
她默不作声地吸了吸鼻子。是她嘴硬,其实,他的演技多好啊。骗过了那时的她,骗过了所有人。
依然是什么都没有,她转身打算出去。那一刹那却好像福至心灵一般,生生定住。她之前换衫的那个抽屉,她还没有看过。
江月白走过去,打开那个柜子,伸手进去摸了一下,顿住。里面有一封信。
她抽出来,打开,上面赫然写着:月白亲启。
在脑海中对比了一下之前在贤王府藏书阁见到的那个字迹,她可以肯定,这是小翠写的。
她是否早知她会来?
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那日二人单独在房中,小翠笑着说:“你也别忘了,柳暗花明。”
江月白捧着信,急急转身,四处看了一下。没有人。
她不在。
再低头看手中的信笺,有些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似乎是时间紧急的缘故,但并不影响阅读。
“月白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而你应该活着出去了,毕竟是老娘冒死给四殿下放风的,你可千万记得欠了我人情啊!”
“他那个人呢,多疑得很。只有这样做,我才能让他相信,我是真的出卖了你。我把你的信上交给了他,再口传你的情书,这才瞒过了他——不对,瞒不了他的,四殿下带兵,他必定知道是我搞鬼。他不会放过我的。”
“你的那封信,唉哟,我背了好多遍,你知道我没念过书,还要背诵你那肉麻兮兮的情信,要命!时间太紧,生怕给你少说一个字,连累你夫妻俩的感情,我岂不是千古罪人?”
“是不是被我吓了一大跳!怎么样,我的演技还不错吧?到底是在贤王手下苟活到今日——昨日的人,没两把刷子真的不行。”
“你呢,是斗不过他的,洗洗睡吧。鸡蛋碰石头胳膊拧大腿,当你猫啊九条命?”
“不过你竟然不信我,还是有点让我伤心的,我就权当是你认可我的演技喽!说不定下一世,我还挺有做戏子的天分。”
“总之,你出去之后就和四殿下好好生活吧,别想着什么复仇,不现实!”
“再不济也得活着,记住了!”
“有一件事吧,我还挺不好意思说的。这么多年了,我心里咋还就想着那个人呢?唉,被他出卖搞到今天这个地步,算我咎由自取。你可别重蹈我的覆辙。”
…………
后面的字迹看不太清了,被泪水打湿,墨水晕染,变得面目全非。
她看着看着,眼前突然浮现一副画面。熊熊烈火中,小翠倒在地上,嘴角挂着一抹虚弱的笑意,没有血色的唇嚅动,她凑近了去听,方知她说的是:“林书匠,下一世,再也不见了。”
江月白缓缓地、缓缓地阖上眼睛。
记住了,月白,柳暗花明!
*
回去的路上,原来贴着的告示突然全部都不见了。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真的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大梦一场,孰真孰假?
她拉住过路的一个买菜大婶,问她关于那告示的事情,大婶后仰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啊?那被通缉的木偶人已经被抓进宫了,所以告示不就撤了呗!”
另外一个过路爷叔附和道:“是啊是啊,听说这个更厉害,是通晓木偶巫术的后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