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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的放手!”
“别出国好不好?”
“不出国你养我啊!”
“我养你,别走。”
“我操你妈的!”
肖稔被逼的失口说了脏话,甩了半天也没甩开那只拦住自己的手。他抬头瞪他,可裴松青那厮像是又犯病了,又是一脸情根深种地望着他。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暧昧,有危险的信号一触即发,就像他们擦枪走火的那晚。
“我真的要回去了……”
肖稔一秒就变怂,他像个逃兵一样上蹿下跳,可裴松青真扑上来时他又呆若木鸡。他把他摁在墙上吻他,揽在他腰上的手一点一点撩开衣角,摩挲在他愈渐滚烫的腰腹。
裴松青吻他的时候有认真地闭上眼,唇齿相依的感觉如此热烈,那副面目像是他当真爱惨了他。这混乱的错局让肖稔受宠若惊,毕竟对方是裴松青,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可这错觉也让他不免惶恐,他宁愿对方不是裴松青,而是什么阿猫阿狗。
那感觉像是在落水,他在浮沉之中看他,一切都半明半暗。直到他在飞往拉各斯的航班登机口,那种错觉都一直在继续。
“裴总可能过不来了,他准岳母进ICU了。”宫海涛摁灭手机,将行李箱递到肖稔手里:“他让我祝你一路顺风。”
肖稔鼻子一酸,忙拉着行李撂下一句:“谁要他鸡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难道一切不都是意料之中?
裴松青把他骗回家还跟他动手动脚的那天,正宫娘娘也恰巧到访,险些撞破了肖稔要这个“爬床小人”。
是他率先听见可视电话里响起卢婧然的声音,原本两个男人共处一室也没什么难解释的。可偏偏肖稔做贼心虚,宛若被捉奸在床般推开人就往厕里躲。
他听见裴松青开门,然后就是卢婧然略带哽咽的声音。
“主治医生今天找我谈话,说我妈的病可能不大好了。我发消息给你,可你一直也没回,我以为你又改变主意了。”
“没有。”
“那我们还要去领证吗?”
“……”
裴松青没说话,可厕所里的肖稔不知为何两腿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整个人都委顿在地。
他冷笑一声,觉得自己未免太没有出息。
临行前夜,裴松青还发微信给他,说他要来送他走。
可他没有来。
肖稔还以为能互道珍重,就是他们的完美结局。可即便是如此,裴松青也比他先一步圆满。他本应如释重负。可不知为何机舱里响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歌,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Let the stars shine through.
I don't want to say goodbye
All I want to do is live with you. ”
路过的空姐关切地询问他是否感觉那里不适,肖稔一边摇头却还是一边泪流不止,直到飞机腾空而起飞向地球的另一端,他又不禁想起了那部经典电影的剧情。
那个牛仔望着那个农夫哀嚎:“I wish i know how to quit you.”
每个人心里都有座Brokeback Mountain,永远也到了不,永远再回不去。
How to quit you?
关于这个问题,他总能比他先得到答案。
49.青铜时代(1)
拉各斯是位于尼日利亚西南的旧都,自从迁都至内地的阿布贾后,它便成了尼国最大的港市,其地位相当于上海之于中国。
当然,这也仅仅就是个比喻,切莫当真。
十一月的拉各斯雨季尚未结束,肖稔从拉各斯那棚户区一般的破落机场走出来,眼前的颜色一时丰富起来。
黝黑与苍翠、湛蓝与红土,他忽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书中所写的青铜时代。还有那从几内亚弯吹来的潮湿海风,也同样让他想到了书中暑热的湘西。
接他的黑人司机不知怎么一眼就认出了他,举着“xiaoren”的牌子冲着他咧嘴傻笑,一排明晃晃大白牙晃了肖稔的眼。
而小闵却告诉肖稔,兰姆也不是个老实的,平时得多留个心眼。
小闵是先肖稔一拨派到拉各斯的实习生,已经在这里呆了大半年,上上下下也算混了个脸熟。他被总工程师拨去给肖稔打下手,一口一个“肖哥”叫得亲热。
“可得和那群黑人保持距离,他们的心比他们的脸可黑多了。”小闵说起当地人就牙痒痒:“真不是我种族歧视,呆久了你就会知道。这里的土著民都一水的脏鬼,又懒又馋。”
最开始的一个月里,肖稔的脑子里总是闹嗡嗡的。除了施工作业的轰鸣声,就是当地黑工叽叽呱呱的笑声。所谓庸人自扰,就是被困在“青铜时代”,却还总巴望着“黄金时代”。而那盖过施工声的动静透着原始的荒蛮,就像这座热带城市的五彩斑斓,让他免于空白。
既来之,则安之。
这是临行之前他给自己的忠告。
与小闵这帮“老江湖”不同,肖稔对黑人还是充满了兴趣。许是写东西的人都喜欢观察吧,他在办公室二楼做冲咖啡时就常隔着窗望向工地那边。看着那群本地人三五成群蹲守在用树枝架起的火堆旁,那个牙齿锃亮的兰姆也在混迹于其中。
他们也在烹制他们的午后咖啡,只是制作过程不那么讲究。抓一把咖啡豆用路边捡来的石头拍个粉碎,支起火架上锅就煮。也没什么过滤不过滤的,倒进搪瓷杯里抬手就饮。
因为疾病、卫生等原因,基地里中国人的餐食和本地人是分开的。像这样在地上一砸就丢进锅里的咖啡豆,染着尘土又经过那双黝黑的手,就算是美味珍馐也叫人望而却步。可肖稔就是脑回路和别人不一样,尼日利亚毕竟是有名的咖啡产区,肖稔觉得这样的烹煮手法才颇具一种最原始的生命力。
许是远观还不足以尽其兴,他还决定厚着脸皮上去跟黑人兄弟们讨要一杯羹。可没料到他刚一伸手欢乐的气氛就烟消云散,几个黑人小伙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瞅,像是瞅着什么怪物。
肖稔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尴尬一笑转身欲走,忽然被其中兰姆拉住。
他黝黑的手握住土瓢,舀了一勺在肖稔精致的咖啡杯中,完了又冲着他露出一行瓦光锃亮的大白牙。
小闵说,肖稔是基地上第一个从黑人手里要吃要喝的中国人。
“你这小子年纪轻轻,阶级斗争那一套倒是信手拈来。”
肖稔翘着二郎腿抱着芒果大快朵颐,芒果是他拜托基地的“小黑”上树帮他摘。那些无主的芒果树在雨林里随处可见,肖稔眼馋可又不会爬树,于是就忽悠工地上的小黑。小黑不光腿长手长长得想猴,上树的本领也和猴不相上下,三两下就摘了满满一箩筐。作为回报,肖稔将一些国产日用品给他作为酬劳,这样就抱着整筐芒果雀跃而归。
“街边的芒果才多钱?国内的日用品在超市又卖多少?你这根本就不值当。”
小闵觉得这位肖哥的脑子不大好,MADE IN CHINA虽然在国内不招待见,可在西非大地上却成了售价不菲的好东西。说来也可怜,城里的超市也都是给外来淘金者开的,本地人一个月的收入根本去不起超市消费。而肖稔随手给的几个瓶瓶罐罐,小黑拿去黑市一倒手就能翻数倍不止。
这个国家分明百废待兴,却宛如瘴乡恶土的“青铜时代”。
“别跟黑人走太近,他们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肖稔想的简单。
他想要芒果,小黑想要他兜里的龙虎牌清凉油,以物易物使他们又回到了原始的状态,各取所需,彼此圆满。他就像是王小波笔下的薛嵩,从灰蒙蒙的长安城来到蛮荒的湘西红土。
自此,故事从灰色变成了红色的。
尼国除了横行的疟疾和伤寒,还是一个艾滋病携带率可达百分之四的国家。中国人到了这种地方,解决性欲也只敢靠手。临行前夜,宫海涛极体贴地将自己多年私藏郑重地交到他手上,还起了个极其做作的文件名——“劝君更尽一杯酒”。
于是乎,两个人还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哎,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闵提出要交换资源,肖稔当然乐意。可小闵的硬盘不知经过了几手,刚插进肖稔笔记本就提示检测到系统风险。而他好死不死地眼疾手快,就这么随手一指整个电脑瞬间蓝了。
“肖哥,那什么……你会修电脑吗?”
都说祸不单行,偏巧那晚基地又停了电。空调全部停机,心里直冒火的肖稔被迫赤身裸体地在床上翻滚。
他的脑海中忽然就展开了一副画卷,一个健壮的男人挑着嵌入肉中的铁枪走进酷热的湘西,触目惊心的红土丘陵如同一座灼热砖窑,还有那草木茂密的山寨与无一人的竹楼,都使人性欲蓬勃。
做爱就如同作战,往往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肖稔也想要有人把握着他男根,在他耳边吹嘘说“官人你可不是个等闲的人”,可他谁也没有,连一盘AV都没有。
他此刻就走在碗底。
“此时寂寞不再是一种暧昧的癫狂,而是变成了体内的刺痛。后来薛嵩难以忍受,就去抢了红线为妻。”
他脑海里的那个赤裸又性感的背影,忽然就转过脸来。
“裴松青!”
他在惊呼中射出满手的灼热。
火消了,虽然不服气,可他也终于能睡得着。
在拉各斯的七百多个夜,他偶尔也会和他在被折叠的梦里碰上一面,然后他就在梦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性爱。
那样的梦究竟算不算春梦,肖稔自己也说不清。
50.青铜时代(2)
作为总部派来尼国打头阵的“先锋部队”,拉各斯的条件艰苦自不必说。
停电停水早习以为常,断水断粮更是如家常便饭。城里一个游行示威闹上个把月,基地里的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外出采购都必须由荷枪实弹的保安保驾护航,否则极容易就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但保安却不是随时都能请得到。
眼见外部大环境如此动荡,内部人员有又青黄不接,像肖稔这样能讲几句英文的青年才俊,就总是被领导委以重任。
所谓重任,就是去黑市跑腿。
“和兰姆出去千万小心,别让他背着你和当地人勾搭。”小闵暗戳戳地跟肖稔絮叨。
自从半年前与兰姆去趟黑市被打劫后,小闵就对这黑人司机报敌意。他坚称看见兰姆背着他跟几黑人叽里呱啦地蝇营狗苟,那天回程路上他们的车子就被当地流氓截停,
小闵从黑市换的美金悉数被劫走,自己也落得衣不蔽体。
“那兰姆呢?”
“他也被拨得只剩一条内裤。”小闵瞥了眼正和黑工们谈笑风声的兰姆,瞅着他那被汗渍沁得发黄的白polo衫就意难平。
“戏演的也未免太过,谁会想要他那身衣服啊……”
肖稔原本还不以为意,说小闵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真轮到他和兰姆出门,他的心里也打起小鼓来。上车后他也没敢坐在副驾驶,兰姆专心开车、肖稔提防四方,两个人一路也没怎么交流。
车缓缓穿过游行的人潮犹如划入平静湖面的船舶,一石激起了千层浪。愤怒的路人涌过来满口咒骂,让肖稔想起自己最喜欢看的丧尸电影。他看见兰姆从后视镜中窥伺他的表情,可他黑黢黢的脸除了白眼珠子什么也看不清。
封闭的空间里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肖稔抱着自己的双肩包手心一直冒汗。直到车子在一个拐角处转弯驶进黑市的窄巷,看见不同于正街上义愤填膺的歌舞升平,肖稔的心才勉强落了定。
他的任务是带面粉和蔬菜回去,顺便换一些可供日常使用的美金回去。自从尼国外汇收紧后,奈拉兑美金的汇率就从一百七八飙升到了四百,当地银行已经停止了兑换,而美金在尼国的使用十分频繁,想要拿到美金就得到黑市高价换取。
肖稔一面用生硬的英语和老板讨价还价,一面还要提防着车里的兰姆。下车前他再三跟那个黑人叮嘱要他待在车里等,也不知他是听没听懂,反正就是冲他呲着一行大白牙傻笑。
罢工游行开始后,柴米油盐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商铺老板讲起话来土洋结合,肖稔纯正的伦敦腔里也混合着地地道道的中国话,两个人眼见唇枪舌剑病不能决一雌雄,于是又来了一出舞棍弄棒、张牙舞爪,折腾了大半个钟头最终才议好价钱。
谈拢后的肖稔转头就去找他的黑人司机,可车里早已没了人。
人头攒动的黑市里,形单影只的肖稔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逆流而行。他与沿街的商贩询问无果,在人潮中高喊着“兰姆”也无人响应。正在他百感交集之际,不远处忽然看到远处稠密的人群中一团骚动。
他似乎听见了兰姆的声音,于是奋力扒开人流挤过去,只见一群黑人正把他的司机压在地上拳打脚踢。
他高声喊着“stop”却无法振聋发聩,看热闹的欢呼声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将他的声音淹没。兰姆的额角似乎出了血,拳头紧紧握着却也不知往打他的人脸上抡。
肖稔恨铁不成钢,就也不顾忌拳脚无眼,冲上前去留拦在兰姆的面前。
“你们不能胡乱打人!”他用生硬的英语喊道:“你们这样是会打死他的!”
“打他是因为他偷了店里的东西。”山一般的黑人小伙们身后忽然冒出一句中国普通话。
肖稔觉得自己是在看九十年代的港片,一个男人威武霸气地从店内走出来,充当打手的黑人小伙们纷纷识趣地撤到身后。
他从从容容地望着肖稔,问被打的这个老黑市他什么人。
肖稔一看对方也是中国人,不禁松了口气。他告诉他兰姆是他的司机,如果他真的偷了店里什么东西,就由他们来赔。
“那你得要问他自己。”男人叼着烟吞云吐雾,用手指了指自己店门口偷一罚十的警示牌:“告诉你的伙计,别以为中国人店能好欺负。”
肖稔说着转头望向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兰姆,用英语问他到底拿了人家什么。
可兰姆却不说话,只是仰面望着从屋檐的罅隙间透过的阳光,龇牙咧嘴地傻笑。
“看在都是中国人的面子上,小兄弟我劝你一句。”店主冷笑道:“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老黑还是赶紧开除的好。”
肖稔充耳不闻,他上前去俯身蹲在兰姆身边,再一次郑重问道:“你究竟拿了什么?”
“diamond……diamond……”兰姆望着他嗤笑。
肖稔脊背一凉,心想这黑老兄还真会给自己找事。
谁知兰姆握紧手忽然一松,一颗玻璃弹子滚落出手。
“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
他望着他嗤笑,用极生硬的英语说。
“我不想她一个人走。”
51.青铜时代(3)
为一颗玻璃弹珠,肖稔自掏腰包支付了商铺老板十美元。
十美元对于他不过九牛一毛,可权当是童子军日行一善。可给钱的时候,肖稔还是觉得肚子里憋着一团火。他始终觉得这里头差的不是钱,是事儿。毕竟对于像兰姆这样的拉各斯当地普通劳工,十美元几乎是他们每月十分之一的收入。
见那肖稔递来纸钞,坐地起价的商铺老板欣然伸手。谁知那只递来钞票的手忽地一闪,避开了他。
“事情一码归一码,弹珠的钱我一分也不会短。”肖稔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可您打伤我的人,医药费怎么算?”
“不服气,你去找警察啊。”商铺老板冷笑一声,一把扯过那张纸钞:“小老弟,这就算是我收你的学费。”
待两人狼狈不堪地回到停车的地方,车窗上已经贴着一张违章停车的罚单。肖稔说不生气是假的,他只是走开了一会儿,没想到这黑人就给他惹出这么多事来。
“I’m so sorry,sir.”
肖稔撕下那张罚单塞进上衣口袋,啐了一句脏话转眼望向身后唯唯诺诺的兰姆。他用中文对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道歉有用的话,那还要警察干嘛?”
说完他又觉得甚是讽刺,这鬼地方叫警察来也没用。想要公平去妓院,想被人干就去法院。也正因如此,那些黑市的商贩才能如此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