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失踪的普罗米修斯(下)
“看到你父亲的行为,我不自觉想到我母亲。”
“你母亲也曾把你关起来过?”
彭姜宇侧身看她:“那倒不至于。你的父亲……嗯,恕我直言,你的父亲有点变态。”
左思被他的语气逗笑,干裂的嘴唇渗出细小的血珠。“他说他自我六岁后就没有监视我,可是从六岁到现在我不知惹过多少麻烦,那些麻烦却总在无声无息间消失,及时有效。所以他不是有点变态,他是非常变态。你母亲呢?她对你做了什么?”
彭姜宇的目光变得深邃:“我原本很恨他们,因为他们总是企图控制我的人生。现在看到你父亲……我对他们的反感减轻了。
“我从幼儿园起就觉得压抑,身边大人约莫也觉得我怪异,哪有小孩子会认真反感大人的管束的?孩子不辨是非,被大人管着理所应当——可是我却深感烦恼。我不喜欢系领带,我不喜欢穿皮鞋,我不想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我所能表达不喜欢、不愿意的方式就是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往泥地里滚,把身上弄得又脏又乱,挨训了反而一脸骄傲,以为反抗成功了。
“五岁的一个清晨,母亲把我打扮得很漂亮,我起先不愿意,她说要带我去朋友家玩,我问哪个朋友,她一脸神秘地说去了就知道了。她那既期待又窃喜的模样感染了我,于是我积极地跳上车子,跟她一起去朋友家。
“到底是谁?家在哪里?玩什么?一路上我没个安静,她秘密保守得很好,一个劲说到了就知道。结果你猜我去了哪里?”彭姜宇的嘴角浮现一丝讽笑,眼神却很无奈。
左思摇头。
“一个钢琴培训班。”彭姜宇说,“那种受骗的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得。所以以后她再说什么我都要斟酌斟酌,看看真假。”
认为孩子很蠢,记性很差,童年间的欺骗一定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被忘却——“他们忘了,总以为我们也会忘。”
“教我钢琴的老师非常优秀,我很钦佩他,他说我是他教过的独立谱曲最早的一个。”彭姜宇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怀念,“他和其他老师不一样,他从不把我们当孩子,他很早就开始教导我们音乐知识,而不仅仅是单纯的弹琴。
“在他的引领下我深深迷上钢琴,如痴如醉,进入高中以后立刻积极规划以后的人生道路。我想进入音乐学院,想要在这条道路上一直发展下去。可是父母插手了,他们说‘让你学琴只是想让你培养一个爱好。从现在开始不准弹琴,专心致志准备高考,以后要当医生’。呵,太霸道了,他们想让我学我就必须去学,哪怕把我骗进琴室;他们让我放弃我就必须放弃,哪怕我已为之沉醉。这次我没有理会他们,因为我已十七岁,有相当的主见,不会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我偷偷报名参加国家举行的钢琴比赛,最终获得参加决赛的资格。决赛上我所弹奏的就是上次我弹给你听的《自然之声》……可惜落败,没有获得冠军。
“大赛评委指出这首曲子太暴虐,与‘自然’这一意象不符合,而且有炫技的嫌疑——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艺术这东西原本就飘摇不定,才华的界限更是模糊不清,一旦失误面临的就是来自各方的声讨。
“‘啊,这小子果然不行’,‘名师出高徒可以歇一歇了’,‘没有天赋就不要弹琴’。”虽然这么说着,彭姜宇的眼里却没有悲哀,他好像已经释怀了,“现在想来食气魔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盯上我的。”
左思明白过来:“所以才叫‘食气魔’,原来是这样。”
“这只是我的揣测,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
左思问:“你就这样一点点被它吞噬了?”
“有契机。”
“是什么?”
“我出了车祸。”彭姜宇说,“父母知道我比赛落榜后非常生气,认为我丢了他们的脸面,逼我丢掉曲谱,和钢琴绝别。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一架,无论我怎么说明钢琴对我的重要性他们都听不进去,我一气之下冒雨跑出去,结果就被车子撞翻。等再度清醒,我发觉我置身黑暗之中,无法顺利动弹,偶尔可以按倒食气魔可是终究无法夺回身体……争夺的过程中食气魔的脾气似乎不受控制,暴躁疯癫。”
他想起那女孩被暴力弄伤的身体,眼睛里满是不忍。
“后来呢?”左思问。
“后来我被迫沉睡,直至遇见你。”彭姜宇也有些疑惑,“那天看到你我就醒了。非常轻松地挣破禁锢瞬间附着到你身体里,不过很快又睡着了,只有当你身体不适时我才有机会露面。”
此消彼长。
“也就是说我身体越弱你的力量就越强大?”
“可以这样理解。”
两个人陷入沉思,他们同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彭姜宇苦笑:“看来晏铸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左思拽了一下手腕:“现在最大的难题是这个。”
“这个不是难题。”彭姜宇的脸上浮现狡黠的笑,“问题是你能不能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
左思露出笑容:“谢谢你。如果不是你陪在我身边,我恐怕会一蹶不振。”
彭姜宇放下心来:“看样子是没问题了。你父亲呢?”
“比起和他说理,我更愿意揍他一顿。”
彭姜宇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左思充满希望地看着他的侧脸:“你有把握打过他?他很强壮的。”
彭姜宇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可以试一试。”
他的指尖覆上手铐,着力一捏,金属边缘竟被生生捏碎。获得自由的左思惊奇地看着他,他淡淡一笑:“变成灵体以后力量反而增强,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突破肉/体局限’的释放吧。”
“接下来该怎么办?”左思无助地看着他,“我浑身都没有力气。”
彭姜宇神情柔和:“这对于我来讲是最好不过的。”
他张开手臂把左思抱在怀里,他整个魂灵融进左思体内。左思察觉身体变得轻盈起来,四肢负重的拖沓感消失了。
“等揍他的时候我再出现吧。”他轻声叹息,闭上双眼,隐进虚空某个角落。
左延从外面回来,开门时立即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他关上门,神情警惕地走进客厅。
女儿坐在餐桌旁边打游戏,桌子上摆满烹饪精美的吃食,她的脚边放着一只行李箱。
阴影沉默地靠近。
巨大的压迫力将空气凝缩成一团。如同置身潮湿的海底洞穴,沉闷得无法呼吸。
手腕被他扣住,没有用力,只是轻轻握着。
“想知道?”左思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
左延下意识松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左思站起来,很自然地说:“吃饭吧。我走咯。”
她提起行李箱绕过左延。
“喂。”左延喊住她。
正等着这一刻呢!
她撒开行李箱转身一拳砸向左延的下颌!
“你在搞什么鬼?”
左延的脑袋动都没有动一下。女儿柔弱的拳头和他平时面临的罪犯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空气凝滞住。
左思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心里完全慌了——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呀!
彭姜宇在她耳边轻声说:“父女俩的关系还是得靠交流调和。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什——么——”左思喊叫出来,紧接着她被左延抱起来,她的手慌乱地去敲打他的背部,“等、等等!等一等!”
左延没理她,单手把她抱出客厅。
“爸爸!”左思环住他的脖子,这个大男人终于肯听她说话了。
“怎么?”
左思言语轻柔地哀求:“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左延沉沉地呼出口气,回去客厅,松手把左思扔在沙发上。
“你要谈什么?”
“你先坐下。”
左延摘下帽子,坐在茶几旁边的独立沙发上。
“你这样对我是犯法的……”
左延抬眸,眼中的冷光惊得左思把剩下的话直接用牙齿咬断。
左延忽然笑了,他舒服地靠在沙发垫上,优雅地翘起左腿:“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左思咽口唾沫,坚毅地说:“虽说我是你生的,可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法律上我都是独立的个体,我……我可以去告你。”
左延拿那张微笑的面容告诉她他不在乎。
左思冲跳起来:“你怎么不讲道理!”
左延不紧不慢地看着她:“你的话说完了?”
“你、你总不可能掌控我的一切吧!”左思豁出去般挑衅他,“比如那个手铐,你就不知道我是怎样打开手铐的!”
“手铐?”左延温柔地说,“你不知道么,那是个玩具。想必你只是碰巧把它弄坏了。”
“玩具?”左思懵了。
“请问你的宣言结束了没有,结束了就回房间去。”
面对道理都懂,然而就是不愿放人的父亲到底该怎么办?左思看着他慢慢从沙发上起来,背脊上冒出一层冷汗。
彭姜宇叹口气:“我尽力了。左思,揍他。”
“可以吗?”
“可以。用力揍他。”
左思奋力一搏,带风的拳头直击左延面颊,左延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居然被打得飞出去,狠狠撞在墙壁上。鲜血从唇角滑落,他吐出一颗断牙,一脸惊讶地呆望着左思。
左思勇敢走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你看,这个你料到了么?小鸟都知道孩子长大了就该放出去翱翔,你这鸟都不如的倔老头才要好好给我反省!”
又是直击面颊的一拳,左延闷哼一声,侧倒在地上。
“臭老头,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什么时候回来。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左思放完狠话,捡起行李箱赶紧离开。
左延撑起身子坐起来,拿手抹掉嘴角的血。他忽然发声低笑,笑到不可自抑,汗液染上眼角,有些酸痛。
还是被打败了。
这样真的可以么?
“哈哈,见我一次打我一次……”他闭上眼睛,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极其深沉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