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曲桑谷外的剑修
喻识一行到达曲桑谷时,连门都没进去。
曲桑谷临近栖枫山,内里只有一个小镇,风景秀致,然人口稀少。
这门派也并不似其他仙门大户,坐落在高山层云之巅,而是就在小镇的一角,是个颇为阔大的大宅子,染着袅袅的红尘烟火气。
喻识方到曲桑镇时,晚霞霭霭,家家户户炊烟冉冉,归家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曲桑谷这门派掩藏在市井人烟之中,打眼一瞧就像个寻常的富庶人家,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意头。
然而,借着封散人的名头,喻识他们也没能进门。
那守门的干瘦弟子,和段晔谷主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精气神儿都瞧着一样,凭他们如何说,只油盐不进地赔笑:“老谷主夫人重病,门下闭门谢客。”
喻识同他说得口干舌燥,天色渐晚,几人便寻了个小面馆,吃口饭再做打算。
店主是一对胖乎乎的夫妇,实诚又和善,一碗面倒有小半碗都是牛肉,实惠得很。
封弦开怀:“你家这面馆真敞亮。”
老板娘十分热心:“想吃再去添,今儿也没客人了,过夜就不好吃了。”
这与世隔绝的小镇子,倒物阜民丰、衣食无忧的。
也不知是不是崔淩硬塞的,喻识这一路的饭量越来越大,见他连吃了两碗,那老板娘又接过碗添了一遭儿。
喻识没拦住,但有些吃不动了。
正发愁,陶颂便顺手把碗拉过去,十分熟稔地挑了一半出去,剩给他半碗肉:“我帮你吃,剩下的不多,多吃点。”
老板娘瞧着这亲近的举止,偷眼笑了笑。
喻识瞥见了,面上就略有些烧得慌。
店里也没其他客人,老板娘便过来闲话:“瞧着几位公子是外地过来的,来拜访段谷主的?”
老板在一旁接口:“方才瞧见你们敲门了,你们来得不巧了,谷主家老太太病重,前几日刚不见外人。”
喻识抬头:“老夫人这病打不打紧?”
“年初就病了,一直也没好。”老板娘颇为关切,“或许不是病,听说修道之人修为到头,撑不住寿命了,就会同常人一样变老?从去年起,这老夫人就眼见着变老了。”
陶颂笑笑:“修为即便高也会老的,不过老得比常人慢些,哪儿能无穷无尽地活着?”
老板也坐过来,绕有意兴:“说是飞升之后,就能长生不死了。”
陶颂又笑:“仙家数百门千万载,还从未有过飞升之人。”
老板一时讪讪,笑笑抹了这个话头,又接起方才的:“要我说,老夫人就是病的,不是老了。她只一个孙女,年初出嫁了,老夫人哭得什么似的,咱们都瞧见了,可不就是从那开始的。”
老板娘很是痛惜:“月前又有消息,说这镜姑娘——她家孙女儿叫段镜——亡故了。老夫人爱惜孙女,就更不好了。”
这镇子小得很,略有些风吹草动,就人尽皆知。
喻识做出寻常样子打听:“婚嫁本是喜事,老夫人打从一开始就对亲家不满意么?”
“这你就不知了,段家女孩儿从来不外嫁,连老谷主和谷主都是倒插门入赘的,连姓氏都随着改了。”老板娘扯着帕子八卦。
“镜姑娘看上一个外头的书生,闹得鸡飞狗跳,老夫人迫不得已才答应的。但谁又能成想,这好端端的人就在外头没了。”
老板娘又叹一口气:“人都说,小白脸最能骗人,想是不假。”
这老板娘心直口快,话说罢才反应过来,忙转向一行人中最“小白脸”的喻识:“诶公子您可别在意,我不是说您。”
还不等喻识开口,又看向陶颂:“您二位一看就登对得很,肯定长久,和那书生不一样,他和镜姑娘一看就不是一路人。”
喻识在临安那一夜听了满耳朵的种些话,心下居然还会微微尴尬。
那老板生怕老板娘得罪于他,忙在一旁堵她:“你怎么知道不是一路人?咱们都没见过那小……那书生。”
老板娘瞪他一眼,又道:“那修道的和不修的,肯定过不到一处去,这哪儿能是一路人?”
老板便道:“那你家养鸡,我家不养鸡,不还过了大半辈子都好好的。”
崔淩绷不住笑了。
老板娘面上一红,又啐他:“要不是你来偷我家鸡蛋,我哪儿能认得你?我爹早就想把我许给养鸭的刘大哥……”
老板接口打断:“姓刘的哪儿有我能干,都那个岁数了……”
喻识听他俩拉扯着当年之事,心下泛起些许暖意。他从小就没有家,这些夹杂着烟火气的平和生活,他也从未有过。
他突然觉得,如果能和一个真心的人一起,就这样平安喜乐柴米油盐地过一辈子,白头偕老,两不相负,当真是人间的幸事。
只是可惜。
喻识偷偷瞧了一眼陶颂,心下蓦然难受。只是可惜,他满身血仇,不配过这样的日子,更不配耽误旁人。
他缓了缓心绪,听这两口子的话头都扯到天际了,瞅准一个空隙,又打断:“曲桑谷这门派为何不许女儿外嫁?听您二人的话,也不是此地的风俗。”
老板娘来了些兴头,有些小心地压低了声音:“旁人都不知,但我们这本地门户知道。这段家难生儿子,每一辈都只一个女儿,嫁出去家业就慢慢散了。”
喻识心头一震,陶颂也不由与他对视一眼。
鲛人。
《天机卷》所载,鲛人一族繁衍困难,鲛人血脉相合,易得女,不易得子,鲛人与外族血脉相合,只能得女。
归墟众妖一战之后,妖兽零落,鲛人出逃流落世间,或许有一支逃至了曲桑谷,安于此地偷生。
老板娘见他们好奇,又愈发神叨:“公子,这修道的门户如此,该不会是修了什么邪术,伤了阴鸷吧?”
陶颂只道:“生女儿哪儿能叫伤阴鸷?”
“嗐,我不是这个意思。”老板娘摆摆手,“我就生了三个姑娘,我自己还是个姑娘呢。我是说,有个事儿可蹊跷了。”
老板与她对视一眼,也凑过来:“咱们这个地界,常年闹鬼,要不是穷,能走的都走了。自打老谷主来了之后,才慢慢好的。”
喻识皱眉:“老谷主?”
“就现在这段谷主的老丈人,走了有三四十年了。我小时候还见过他。”老板回忆,“我祖父年轻时候见过他,他是个外乡人,来这里的时候,是个大晚上,浑身都是血,就站在那外头,杀了好几个恶鬼。”
封弦便道:“斩恶鬼,当是个好人。”
老板连连摇头,面上惊恐,说得倒像亲眼见过:“人都说,他杀恶鬼的模样,就跟和恶鬼一样。他来我祖父的药铺,我祖父都不敢治他,后来他摸到了段家,再后来,就成段家女婿了。”
“打那之后,咱们这里才不闹鬼也不闹妖邪了,但段家子息越来越少,人都说,是被什么碍着了。”
杀伐决断之人,总是有几分戾气的,惹寻常人害怕。
至于子息之事,与段老谷主也并没什么关系。
封弦只不理这话,捋了一遍,忽捋出一个不对:“老夫人只有一个孙女,那段晔谷主也只一个女儿,哪儿来的小孙子?”
老板娘掩面:“要不我说这小白……这书生,书生不是个东西呢!这是他和他原配生的儿子,这书生父母原配都过世了,段家生怕女儿受累,把这孩子抱回来养的,大些再送回去。”
老板娘又叹一口气:“这恐怕赶紧着就送回去了,女儿都没了,还替旁人养儿子呢!”
喻识听了这一肚子家长里短,蓦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他看了一遭儿,趁无人说了出来。
陶颂听罢,又惊又好笑:“这不妥吧?”
喻识只道:“我就不信他家不要脸面。”
封弦抬眼瞧他:“大概不会比你不要脸面。”
“法子不要紧,管用就成。”喻识瞥他一眼,“不然你告诉我怎么进去?封大散人?”
“行行行行行,我又没想拦着你。”封弦好整以暇,“左右又不是我演。”
第二日一大清早,就街上人最多之时,喻识抱着长瀛变的小娃娃,扑通一声跪在了段府门前。
过往路人皆一惊,喻识气都没喘,立时就开始哭:“杀千刀的曲桑谷,快把我儿子还回来——”
“你们仗势欺人,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白脸书生,仗着……仗着自己会几分妖邪法术,当初强要了我儿子不说,眼下还不还!”
周围些微起了些议论声,喻识死死抱着长瀛,哭得更大声了。
“儿啊,你娘就这么走了,抛下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你外公霸占着你哥哥不还,咱们孤儿寡夫千里迢迢来要个说法,门都进不去——”
喻识给段镜姑娘倒了个歉,又抱着长瀛,哭得柔柔弱弱:“镜儿啊,你在天之灵看一看,你父亲连你的骨肉都不认,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啊——”
喻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台词喊得非常清晰,周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昨日面馆的老板娘扶着珠花开铺子,打眼瞧见这场面,当即就傻了:“他、他他他、他还真是那个小白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