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龙王归来
苏玄机没有等来容庭芳, 却等来了和容庭芳一道的晏不晓。苏玄机还记得余秋远同他说过的话,便小心谨慎,不叫容庭芳往他那里去。
容庭芳只觉得苏玄机有些奇怪, 便看了他好几眼, 在到金光顶时, 他心有所动, 就要往余秋远从前住着的院落去。
苏玄机心头一松, 心想,你去这里可没什么, 只要不往他房里去, 见不到余秋远,一切都好。就算你此刻要师兄院里那棵菩提树,我也替你裁一枝下来。
就在迈步进去的时候, 晏不晓却突然一回头。
“怀仁?”
便要往苏玄机住处去。
苏玄机心里吃了一惊, 连忙追上去,晏不晓的剑, 是天下最快的剑,连炼狱谷的火都追不上他,何况是苏玄机呢。只一个眨眼, 晏不晓便消失在苏玄机眼中。
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一前一后要往苏玄机的住处去。容庭芳只是回头看了看, 没有追上去,反而一步跨进了这座小院。
这是余秋远在蓬莱住的地方,他还来过两次, 这里有一个池子,里面都是很肥的鱼,只是余秋远很小气,都不愿意让他抓。不知道好不好吃。
这里还有一棵菩提树,倘若他上次没摸这棵树,没拿菩提子,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沙那陀的事。他和余秋远之间,是不是只能这样继续淡薄地蹉跎下去?
这样想着,容庭芳便走到了菩提树跟前。
树下却坐了一个人,低垂着眼,容貌十分熟悉。
容庭芳心里咯噔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一探,竟然是冰冷毫无生气。他当时脑子就一懵,却是一道声音说:“你放心,他不是人。”
废话,他当然不是人,他分明是一只鸟。
容庭芳迅速回头,一个年轻的扫地弟子便站在那里。他冷冷打量了一番,没有多说话。只是回头继续去看余秋远。容庭芳觉得奇怪,余秋远明明被他锁在了魔界,没人能将他放出来。这是怎么溜出来的?
菩提道:“他不是真的天凤,只是掺了天凤精血的灵偶。”
又是灵偶。
容庭芳听到灵偶两个字就来火,见到这个灵偶一动不动更来火。眼不见为净,他站起身,左手一翻,龙骨鞭就握在了掌心里。苏玄机对容庭芳还是很了解的,他确定这不是真人后就要将它削成碎片。
菩提一把拦住他:“不可!”
容庭芳甩手一鞭就削了过去——
“你几次三番阻拦本尊,莫非以为本尊耐心很好?”
然而一鞭过后,眼前只有纷飞的落叶,哪里还有人。什么人身手如此之快,就在容庭芳心头存疑之时,肩上却被人一拍。他回身就是一鞭——树叶纷飞,菩提树上一道鞭痕深可见其木里。而扫地弟子本人则站在了菩提树上。
容庭芳眉头一皱,飞身成爪便要去抓——
却是被那扫地弟子轻轻错手一推。
“银龙,你且睁开眼睛看看。”
菩提手虽轻,容庭芳却像没有着到力,踉踉跄跄往前一跌。这么一跌,猛然一抬头,却发现面前正有一个人,竟是他本来正在寻找的闻人笑。
年轻人的眼睛像海一样的蓝,冲他一笑:“尊上,我找到了你,总算是不负树祖所托。”说罢转身朝菩提树中走去。
本来无一物,是红尘中染到的尘埃。
容庭芳尚且愣神,一枚璀璨的明珠却落到他手中。它一至容庭芳手中,容庭芳便觉亲切无比。他甚至不用问,就知道这是他的东西。事已至此,容庭芳有什么不好明白。他握住龙珠那一刻,心潮澎湃,从未有过的感觉——
蓬莱外,巡海的弟子忽然发觉天上起了云,聚云成雨,引雷啸风。
南海的水都翻腾了起来——
菩提道:“你还有选择。是要,还是不要。”
容庭芳只眸光一闪,便毫不犹豫将龙珠吞了下去。
“该是我的,就是我的!”
天也拦不住他!
自银龙死于天雷之下,到容庭芳出世,他久违这龙珠已有千八百年了。随之而来的不止是身为三尾银龙自身该有的力量,还有前尘过往——包括容庭芳只作为旁观者看过的战场。
上一回天雷劈在他眼前,这一回天雷劈在他心上,连带着他当时所受噬骨之痛一并还来。容庭芳不是无情,不是没有情爱之心。
而是所有的爱和恨,都留在了从前。
如今龙珠归来,爱恨涛天。
包括那些连余秋远也不知道的事——
一并还了回来。
晏不晓闯入苏玄机房中,便见傅怀仁倒在床上。
他连忙过去将傅怀仁扶起来:“怀仁。”
跟进来的苏玄机大为诧异,他道:“师兄呢?”
“傅老板,你见到余真人了吗?”
傅怀仁有些头疼,指着外面:“出去了。”
苏玄机连忙出去,却见天上风云大作,一条银龙直冲云霄,一路往南海而去。它每经过一处,风云便散开来,替它开道。雷光打在它身上,不痛不痒。它就是这人间最为强盛的战将,万鳞之长。亦本该是妖界始祖。
“玄机。”
苏玄机回头,却是菩提怀里抱了一个人。
正是‘余秋远’。
菩提将‘余秋远’交给苏玄机,后退一步,双掌合十。念了一声法号,而后道:“往后金光顶便靠你们了。我先走了。”一步一退,直到退至菩提树下。
“长老?”苏玄机愕然地看着菩提闭上眼,舒展开身体,容颜瞬间苍老,竟然兵解了已至大道的肉身。他的精魂飞散开来,尽数融入菩提树中。从此树有了魂,有了支撑。即便凤凰不在,菩提树亦与蓬莱同寿。他在今天,替凤凰担下了守护蓬莱的重任——
身在世外,心在红尘。
菩提也是在说自己。
龙珠龙骨龙魂齐聚,三尾银龙重现于世。
容庭芳这回是彻底想了起来,他到底是为什么会来这人世间。
曾经天上地下,流传说天地之中会诞生一条银龙,它将以天龙之身入魔,不归天管不归地管,意为天地不沾,谁也不能将它如何。恐为天地大患。这条龙,没有生在天上,没有生在地上,却生在了云梦繁景。
它是万千妖灵中,最早诞生形态的,妖灵的始祖。
银龙初始还不是龙,它只是一团灵气,随着其它的妖灵一道听婆娑罗讲课。它们都住在云梦繁景。上有九天,下有人间,云梦繁景在中间,是婆娑罗一手所创。里面只有繁花似锦,没有纷争,没有喧哗。
婆娑罗和它们讲天和地,讲人与神。
当时还只有人和神。
神是天生的,人修成大道可成仙。
其他妖灵听得入迷,它也入迷,等婆娑罗讲完,袖子一挥放它们去玩,它却不走,只绕在婆娑罗身边,缠着他再讲些别的。
“人是什么?”
“人有七情六欲,是生活在地上的生灵。”
“婆娑罗是人吗?”
“我不是。”婆娑罗走在前头,衣裳飘啊飘的,像天上的云彩,拂在它身上,虽然它没有形态,却也觉得脸上痒痒的,便绕开了一些,又跟了上去。
“你不是人吗?”
婆娑罗笑道:“你看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妖灵还没有审美,它也没见过其他人,它只见过婆娑罗一个。
“我看你比地上五颜六色的好看。”
“那是花。”
“也比天上飘着的好看。”
“那叫云。”
“那你比地上的人好看吗?”
婆娑罗采了点花,反问它:“什么叫好看?你懂何谓好看吗?”
妖灵哪懂什么好不好看。它想了想婆娑罗曾经教过的东西,里面有些说辞,它虽然听不懂,但如今拿来回答也无不可。“我觉得——”
“观你每一处,无不叫我欣喜。我想同你在一起,每时每刻都不要分开。你不管什么模样,是花也好,是云也好,是地上的人也好。我都喜欢。都觉得好看。”
这就是好看。
它七情六欲未生一处,先有了心,动了情。
从而化成了人。
“婆娑罗。”化成人形的妖灵集了天下之灵秀,看了眼有手有脚的自己,笑来很是动人,烫到了婆娑罗的心里。他问,“你觉得我这个样子好看吗?”
“……”婆娑罗看着他,良久道,“好看。”
花不及它,云不及它,万千妖灵都不及它。
满庭皆芳华。
婆娑罗道:“你是这里第一个化形的,我收你作弟子,叫你容庭芳,你觉得怎么样?”
容庭芳无所谓:“婆娑罗喜欢就好。”
“你现在得改口叫我师父。”
云梦繁锦从此多了一个人。
跟着婆娑罗上上下下晃悠,和婆娑罗一起教授万千妖灵课业。
有一日,婆娑罗回来,没找到容庭芳。
却忽然云头中蹿出一条龙来。
银色的鳞甲,三条小尾巴晃啊晃的,四爪尖锐可抓破世间一切灵物。它含了口云,冲婆娑罗吐了一个云圈,而后哈哈大笑:“婆娑罗,有没有被我吓到?”
婆娑罗呆呆站着,久不出声。
银龙笑了半天,见婆娑罗不动,连忙飞下来,化成人形。云是他额间的点缀,星辰都在他眼中。走路带风,快走奔来,拉住婆娑罗的手:“你真的吓到啦?”
婆娑罗回过神,笑了一下。
“是呀。往后不可如此鲁莽。”
“我只是发现这样比较威猛。”
“威猛不是指外貌,而是心。”
“……婆娑罗。”
“嗯?”
银龙翻着白眼:“你真啰嗦。”
婆娑罗敲了他一下:“叫师父。”
自那天起。银龙发现婆娑罗不太对劲,在云梦繁锦的时间变少了。每每都要去天上一趟,每去一趟,都绷着个脸。容庭芳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有些小妖灵问他:“婆娑罗怎么啦,他是不是不要我们啦?”
“走走走,别胡说。”这样把小妖灵赶走了,容庭芳心里却也忐忑不安。
直到婆娑罗有一日回来,拉了容庭芳到天河边:“如果以后有什么事,云梦繁锦不能再住的话,你能答应我,把它们照顾好吗?”他伸手一指,天河中,地下繁华似锦,不比天上差。说道,“这里也很好。”
容庭芳不明所以:“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婆娑罗道:“我生于混沌,和你们不同。如果要离开,还要和天上的人告个别。”
“一定要告别?”
“对呀。”婆娑罗看着他懵懂的眼神,抚了下他的头顶,“不是有许多妖灵觉得你的样子很是威武勇猛吗?你将它们好好教化,便是它们的老大啦。从此它们都听你的话。地上的人很喜欢龙的,能替他们施云布雨。”
“那你一定要来。”却在婆娑罗要离开时,容庭芳拉住他的手,“我会等你的。你如果不来,我就去天上找你。”
婆娑罗点头:“好。”
“你不能骗我。”
“我不骗你。”婆娑罗冲他眨眨眼,“我去骗他们。”
骗天上那帮人。
他在容庭芳的注视中去了九天。
容庭芳看着婆娑罗,他一身红衣,飞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就像是——就像是一种鸟。容庭芳听婆娑罗讲过,说那种鸟叫凤凰,能燃起不灭的生命之火,又十分祥瑞。容庭芳想,如果他是龙,婆娑罗是凤凰。那他们就是天生一对。
反正婆娑罗说过他是混沌而生,心中见他是什么,便是什么。容庭芳想了一下什么叫天生一对,就是天生就该站在一起的,可以拉拉手,可以一道去采花踏云。便不由得微笑起来,心里美滋滋的。
他从有了心,生了情,到懂了爱。
但是容庭芳没有等来婆娑罗。
他等来了天火和天石。
燃烧着火的石头砸在云梦繁景,妖灵四处逃窜。
容庭芳本来想要上天去找婆娑罗,但是那些还没形的妖灵被石头砸到,惨叫一声就没了,天地间都没了。慌乱之中,他记得婆娑罗嘱咐过,要照顾好它们。他看了看天上,一咬牙,带着它们去了地上。天石一路从云梦繁锦砸到了地上,在地上砸出大坑来。
妖灵哪里这么好看管的,一到地上,四处奔逃,便散在了大洲各地。容庭芳只能安顿好跟随着他的那一批。他在地上寻了一处有水的地方,比较偏远,但好在安静,灵气也足,可以叫这些妖灵成功化形。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跟着容庭芳的龙越来越多。
容庭芳始终没有等来婆娑罗。
“老大,婆娑罗不要我们了吗?”
“胡说什么。”容庭芳照旧把它们都赶跑了,左想右想不是滋味。他告诉过婆娑罗,如果婆娑罗不回来,他就要去天上找人了。容庭芳已经等了这么久,没等来婆娑罗,他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何况他也想念云梦繁锦,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人间管这叫故乡。
容庭芳把他的族群安顿好,便上了天。
等容庭芳回到云梦繁锦,这里已是狼藉一片,没有云,没有花,没有天河。因为妖灵死了是连尸身都没有的,所以这里除了一片焦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痕迹。容庭芳踏在这片焦土之上,忽然便见前头有两个人。他心里一喜,以为是婆娑罗,便追上去。
却听他们在说:“婆娑罗真是可惜,宁愿死在天火之中,也要护着一个妖灵。”
“是啊。天火砸的又不是他,他如果不要一力担下来,也不会——”
容庭芳愣在那里。
“妖灵过多,生出万千意识,怕是要为祸一方。婆娑罗难道不明白吗?他也是从混沌中出来的,既不来天上,也不去地上,却要日日和这些灵气在一起。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想将它们培养自己的心腹,从而反上天去?”
“不管反不反,天未降罪于他,是他自己抗下天火的。还死不悔改。”
“罢了,如今那些妖灵流窜于世,也剩不多,便随它——”
正这样说着,却忽闻一声怒吼,待回头去看,一条威风凛凛的银龙四爪锋锐,已当胸抓来。三尾银龙的利爪,可抓破世间一切生灵。两人当场便被抓散了元神。
银龙犹不满意,嘶吼间朝九天而去——
从此天地间便应了那句话。
云梦生妖,化骨成魔——
它还未化骨,未成魔,便已给天地带来祸端。
但它没能飞到九天,便被扣到了地上。
地火造就的炼狱谷,关住了逆天而上的银龙。
“妖灵过多,天地不平。婆娑罗一意孤行,不遵天命,为渎职之罪。他至死不悔,抗下天火,替尔等换来一线生机。尤不知感激,竟还敢心存叛逆之心——”
痛苦的不是身上被火石烫出来的焦皮裂骨,而是诛心之词。银龙被关在火石之中,像是一个牢笼,他出不去,也动弹不得。周身有如火炙,心亦像火烤。漫长不见天日的岁月中,只有昔日云梦繁锦的画像,才能给他带来一些慰藉。
人世浮沉,他动了心,生了情,懂了爱,尝了苦,知道了恨。
然后在苦和恨中,滋生出思念。
他想念云梦繁锦,想见婆娑罗——
哪怕叫他付出一切代价。
银龙从怀中掏出两块玉盘。他从云梦繁锦下来的时候,带了许多的书,都是婆娑罗爱看的。银龙想着,若婆娑罗来,有这些书,可足以消磨时光。
这两块玉盘是婆娑罗平日祈祷用的,用来祈天下大安。
他凭着记忆中婆娑罗的做法。
咬破了指间,滴了鲜血。
我要他活下来。
叫万人景仰。
享万丈荣光。
哪怕永世受天罚加身之苦。
只要让我见他——
容庭芳在云层之中,在前尘往事涌进脑海的痛苦之中,终于明白过来。他心中婆娑罗是什么,便是什么。初时他是龙,觉得龙凤本配,婆娑罗便生成了天凤。后来他入了魔,仙魔相对,天凤冥冥之中便成了蓬莱的仙人。
祭术依他所愿,回回叫他见了想念的人。
却付出了代价。
叫容庭芳相见不相识,相爱不相守。
叫他——空有想爱的人,没有能爱的心。
原来,他不是天生无情。
容庭芳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白式微死之前会说。“总有一天,你会想到我,到那时你就会后悔。”因为另外的那块祭盘已经亲手被他打碎。他再也无法许愿了。他也猜到,大约白式微得了半块,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许愿,所以才会落到灰都不剩的下场。
但有一句话,白式微错了。
容庭芳的命,从来都不由别人说了算!
天不容他,他偏要活!活得荣光万里,叫角龙成为万鳞之长!
天不要他爱婆娑罗,他偏要去爱!哪怕天罚加身,也要冲出一条路来!
余秋远在魔界大殿之内用尽了一切办法,也破不开容庭芳设下的阵法。千年的针对,他们对彼此实在是太了解。容庭芳敢走,便知道余秋远一定跑不出来。
无计可施之中,他的视线落在书桌上。
那里有容庭芳先前遗留下来的半块祭盘。
郝连凤守在殿外,心里想着如果见到余真人,该如何面对他——这样擅自作主离开蓬莱,还给容庭芳看了不知道什么记忆,叫他如今跑得连影子都没有——
正这样想着,却忽然一声尖锐的凤鸣。这是来自同族的警示——郝连凤心里一紧,堪堪退开两步,便听轰然一声,一只艳红的大凤鸟燃尽了凤凰明火,破火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爱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