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尊师重道

  余秋远没明白容庭芳的意思, 但他被容庭芳的‘喜欢’二字砸得一懵。

  除却当日在万鹤山庄的婆娑幻境中,他觉得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会在幻境里见到容庭芳, 能与他有片刻安宁的相处, 还听到对方说‘吾心甚悦’, 实际上到目前为止, 近千年来, 容庭芳从未有过半句喜悦之辞。

  哪怕是在魔界那一次,如果不是旁人煽风点火, 容庭芳撑死了也只会硬着头皮叫他许愿, 而没有其他。至于后来,不管是哪一回都好,这种事兴起而为, 余秋远没有多想过, 他也不狷介。同为妖,在这一方面, 两个人都很吃得开。

  何况相守本不易,相知亦是难,片刻温存岂非已经知足?

  容庭芳见余秋远呆呆望过来, 眼中是不敢相信,心底不禁叹了口气。初时他当然是生气的, 过了三百年,他记一个人记了三百年,突然知道这个人时常就在身边, 而他竟然还一直当着本人的面提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岂非暴跳如雷?

  刚杀到蓬莱的时候,容庭芳宰了这只鸟的心都有,满脑子被戏弄过后的愤怒。更觉得,原来余秋远对他好,也不过是因为受了沙那陀的影响,并非出自他本心的。

  这种好,容庭芳不需要,也不稀罕。

  但后来听余秋远亲口和他说沙那陀的事,愤怒之余,曾经藏在心底的柔软就又浮了出来。说到底,他对沙那陀是不冷不淡,但沙那陀为他做的一切,容庭芳不是不动容。

  只是他这个人懒于开口。

  何况魔的生命如此长,容庭芳愿意封他四方城大将之位,便是一种委婉的信任。哪里知道沙那陀死得那么快,一点表达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那段时间,是有些入了魔障。动辙大怒,手下无辜牵连的魔将已有些不满,别说本来就对他不服气的人了,甚至私下造谣说魔尊疯了。这些容庭芳都知道,他只是不在乎而已。既懒于开口,又不愿解释。底下不服便打,打一顿不行就两顿。

  从一开始,容庭芳就信奉强者为尊。

  什么不听话的,拿武力都能解决。

  所以即便是手下因为他这一百年的放纵而不满,容庭芳也没放在眼里。他是个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随手一挥说不要就不要的人,何况区区本心堕魔呢?

  但显然余秋远急了。

  在炼狱谷时,余秋远不由自主骂出来的话大约都是真心话。

  “一个不高兴甩头就走,跳崖说跳就跳,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心情!”他是这么说的。当时容庭芳被骂得一懵,没明白,也没反应过来。如今他懂了。大约是余秋远亲眼见他又撞天雷又跳无尽崖,实在是搞怕了。

  所以在他跳下无尽崖去取龙骨的时候,那只大肥鸟才惊惶地扑腾下来。

  当年余秋远没赶上,连个龙尾巴也捞不着。

  这回就算是死,也要跟着跳下去的了。

  哪怕大肥鸟真的只成了鸟,有些东西大约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容庭芳就在想,余秋远心里揣了这么多事,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和他插科打诨,故作无事人的。他越品便越觉得,自己以前大约真的是眼睛长在天上,连对方有时眼中隐藏的雀跃和期盼也瞧不见。细细想来,举手投足之间,俱是缱绻。

  “也许和你说喜欢是没有用的。”见余秋远还是没反应,容庭芳忽然拍上他的头,冷酷无情道,“毕竟鸟的脑子小,真是为难你不停的算计。”

  还沉浸在喜悦中不能相信的余秋远半个字都还没说呢,脑袋上就挨了一下。满腹喜悦顿时胎死腹中。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啊?”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人抗了起来。

  余秋远措手不及就倒了个儿:“你干什么?”

  “干该干的事。”容庭芳一巴掌拍上不可言说的地方,叫掌山真人憋红了脸。“你当然可以挣扎,毕竟你一个蓬莱的仙人被魔头这样了总是不大体面。”不过挣扎也是没有用的。容庭芳算是想明白了,有的鸟脑子不好使的时候,最好不要讲道理。

  算账就行了。

  古拔旰还沉浸在大王换了一只鸟的思绪之中,便见天边红光艳艳。魔尊又带了一只鸟回来。这只鸟比先前那只大,更红更艳。他们从天边来,魔界的天空就像是披上了彩霞,一路延绵数十里,叫人叹为观止。

  古拔旰呆呆看着,又看了眼自己着人准备的喜色红妆。

  顿时觉得太俗气了根本拿不出手。

  他把大红缎子往身后一背,摸着下巴点头。

  看来大王的鸟终于抢回来了。

  魔尊带回来过好几个人,有病怏子,有文弱美人,还有只小凤凰。但没有一个能在大殿内停留半天的。四方城的魔们一度在讨论,怀疑大王可能有的地方不行。在他们心目中,魔尊嘛,应该要有美姬无数,可是容庭芳过往这么多年心静如止水,半点波澜也没有。

  就算是再美艳的魔女,能叫人血脉贲张那种,在容庭芳面前跳舞。容庭芳撑着头,看着她们的眼神,和看一棵草没什么区别。连看花都算不上——他看圣湖边的小蓝花还能更有精神一点。最有精神的,就是逢到蓬莱仙尊巡海,拎起鞭子就开始找茬。

  没想到这回应验了。

  何止十天半个月。

  这快二十天了。

  古拔旰从一开始为大王的精力骄傲自得,到开始担心精力过头,最后忧心忡忡里面声都没一个的,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古拔旰觉得自己也真的是操心的命,明明在一众城主中,他是最年轻的,不能因为他当了城主,他会打架,就得担起不属于他的责任啊。

  长嘘短叹中,他一拍脑袋。

  不对啊,大王不是还有两个人帮衬吗?

  那只小鸟死哪儿去啦!

  暴力书生死哪儿去啦!

  郝连凤和厉姜在一起。

  他们远远呆在洛尔沁山头。

  洛尔沁山头太高,厉姜自己上不去,郝连凤带着他上去的。

  这里很高,能将平野一并收在眼底,还有远处一些隐隐绰绰的城。底下的湖水盈盈透着蓝,魔界的天是灰暗的,所以这个蓝并不是天倒映在其中的颜色,而是周围那些花,花碎了后,浸染在湖里,瞧着便发蓝。

  郝连凤迎风而立,衣衫飘飞。他换了一身衣裳,从前是一身清尘无暇的白,如今染上了墨,墨中透着红。单这样望过去,哪里能想到他是一只凤凰。可他偏是。

  厉姜看着郝连凤:“没想到,连蓬莱的小仙人都肯来魔界。”

  “厉家的小公子能舍弃荣华富贵,蓬莱如此清贫,我为什么不能来?”

  荣华富贵?

  厉姜自嘲道:“郝连真人是在讽刺我吗?”

  他从几时享受过荣华富贵,年幼时不过是别人穿旧的给他,玩剩的给他,就连饭菜,都和他母亲吃的是冷的,厨房不肯尽心做,是厉母自己亲手做给他吃。怎么说曾经也是魔界骄傲的女魔,舍了一身魔修,倒是学会洗衣做饭了。

  厉姜从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难以把母亲和这里英姿飒爽或美艳动人的魔联系在一起。他母亲面上的忧色,从未消退过。直到最后才知道所爱非人。

  也许最后她将魔血换给儿子,拼死护儿子周全的时候,才像回了魔界时。

  她也曾虎虎生威,哪知一腔柔情付流水。

  “魔界于我,算是母亲的故乡。在大洲,可是什么都没有。”

  “你有,有个朋友,叫萧胜。”郝连凤道,“他来过蓬莱。”

  厉姜早已忘了萧胜,他唯一记得的,是萧胜一味拦着他不肯叫他来魔界。只是后来古拔旰出手,替他挡了萧胜,厉姜便再没听过萧胜的消息。

  此刻听郝连凤一说,厉姜道:“你认识他?”

  郝连凤是认识萧胜。

  萧家和白家从小玩到大,玉玑峰和白家又有一层亲戚关系,一来一往,郝连凤和萧胜还挺熟悉的。起码灵禽大会时,郝连凤就和萧胜约着一道去了后山,诓了容庭芳一把。

  “认识。”郝连凤道,“他和我说起过你。”

  那时候他们在万鹤山庄,郝连凤是故意去接近萧胜套他近乎的,萧胜是个没心没肺的,认准了一桩事不肯撒手。他见郝连凤生得好看,又是玉玑峰大弟子,心里已经亲近三分,别说年轻人话很投机了——虽然他年纪还不如郝连凤一个零头。

  萧胜喝了点酒——郝连凤故意劝喝的。他有些醉,话便多了。不止和郝连凤说厉姜。从不赞同父辈利益之交开始,到吐露自己曾经有个弟弟,可惜刚出生就被扔到了山沟沟里。他问郝连凤:“你说,一个才出生的婴儿,被人扔在深山老林里,能不能活下来?”

  郝连凤道:“怕是不能吧。”

  山里有狼有虎。就算没有毒虫猛兽,刚出生的孩子没人看管,一定也是个死。

  这个答案萧胜早就知道,他只是还不死心。萧胜想着,郝连凤是蓬莱修道的仙人,仙人么,神通广大,见多识广,或许有什么不同的说辞呢。

  但就算郝连凤是仙人,他也没办法,难道他还能把孩子捡回去吗?见萧胜失望,郝连凤想了想,委婉了一些:“说不定有猎户之类凑巧看见。能活下来也说不准的。”

  萧胜醉意上头,心里倒是大喜:“果真?”

  “事事皆有可能。”

  萧胜这才高兴,一高兴,就又喝了一坛酒。

  其实不太可能,但是,仙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哪怕是骗人的话,似乎也能叫人安心。人嘛,活下来,大多数是自欺欺人的多。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

  “那你说。”萧胜把着郝连凤的肩,“追着一个人是不是很讨人厌。”

  郝连凤把他掸下来:“这要看为了什么。”

  萧胜就反过来问他:“郝连兄,如果有个人一直追着你不让你做什么事,你讨厌吗?”

  郝连凤一想,便想到了符云生。符云生就总是追着他,这不让,那不让,多杀一个人,也能和你念叨半天。他的念叨还不是说教,是那种低低软软苦口婆心。

  “……”郝连凤说,“这要看是什么人。”

  萧胜好奇,追问道:“什么人?”

  郝连凤一斟酌:“如果人不讨厌,应当能容忍。”不然他早就一翅膀把符云生掀翻了,哪里还能叫对方一边喊着师兄一边追上来聒噪。

  萧胜一愣,随后撑着下巴想了想。

  “那他应该不讨厌我吧。我还挺招人喜欢的。”

  这话太没脸没皮,郝连凤不禁问:“你说的是谁?”

  萧胜摸着脸,好半天才说:“厉姜啊。”

  厉姜?

  郝连凤道:“就是你一直追着要杀的那个厉姜?你不是恨他为非作歹吗?”

  萧胜一拍大腿:“谁说我恨他啊。”随及突然反应过来,“在你们眼里,我很恨他?”

  郝连凤想了想——

  “势不两立吧。”

  大洲还挺乐见的。

  厉家这样亲近魔界的叛徒,既然有萧胜铁了心收拾,他们就能少操点心。

  说句实话。容庭芳少操心,余秋远也少操心。

  确实也没错。

  厉姜被萧胜缠地不胜其扰,也分不出心神做别的事。

  如今听郝连凤一说,厉姜光是想想萧胜说这些话时的样子,便觉得无言以对。他冷笑一声,道:“他想拦我来魔界,可惜技不如人,没有拦住。”还被他羞辱了一顿,什么朋友情谊,明明白白告诉萧胜,都是假的,不过是有意为之,竟还天真信了这么多年。

  厉姜想到当日萧胜咬牙切齿的模样,笑道:“他来蓬莱,是不是为了告状。”和余秋远通风报信么,说厉姜终于和魔界的人接了头,此刻滚去魔界了。

  郝连凤却说:“不是。”

  “他是来了蓬莱,但只到了玉玑峰脚下。就没有再进一步。”

  因为就在玉玑峰脚下,守山的小弟子看得分明,还特地来询问过郝连凤。

  郝连凤便远远站在山上,看着萧胜一个人蹲在那里。

  蹲了很久。

  最后拍拍屁股走了。

  来时是风风火火来。

  走时是意兴阑珊走。

  不知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郝连凤和萧胜并不是亲近的关系,故而心中虽奇怪,却也懒得管这桩闲事,见萧胜已经离去,并没有闹出什么事来,便也将这事抛在了脑后。直到今天见了厉姜,方翻了出来。

  郝连凤说完,见厉姜沉默不语,便道:“你若下回见他——”

  “我不会见他的。”厉姜果断否决,“我也不会回大洲。”

  郝连凤一笑:“厉公子何必将话说得这么满。他倒是真当你朋友。”

  “傻子而已。”厉姜大笑,随意招的小蝴蝶绕在指间,金灿灿的翅膀,柔柔弱弱的。漫不经心道,“都告诉他实话了,却还自己骗自己。”

  “……厉公子如此通透。”郝连凤道,“倒叫郝连佩服。”

  厉姜却是噙着笑,意有所指:“哪比得上郝连真人,我这故人不过点头之交罢了。郝连真人才令厉某钦佩,相伴多年的同门说不要就不要。修道中人果真如此无情?”

  郝连凤面不改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倒是实话。”

  两人你嘲我讽,互相伤害了一番,便都闭了嘴。

  谁也不知道对方面色阴郁在想些什么。

  郝连凤和厉姜想些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余秋远在想些什么。

  真的够了,他想。

  十天半个月只做一件正经事,就算是吃饱睡睡饱吃顺便双修一下也有点过头。金丹都只忙着吸纳灵气,拼命修行,顾不上说话。对它而言,简直和闭关大补差不多。

  余秋远觉得自己差不多要死在这里。

  可能先前在蓬莱时的心动和喜悦都是假的,真的是一时头脑发热才信了容庭芳的邪,说什么‘喜欢’,说什么‘过往不咎’。冰释前嫌后,不是应该温柔缱绻互诉衷肠吗?就算他是妖,也不是这么折腾的啊?

  但容庭芳不这么认为。

  “本尊或许从前对你太客气了,才给你一次又一次欺瞒我的机会。”容庭芳道,“从未对蓬莱如何,也从未对你如何。”哪怕是一株灵芝,都各人一半。但现在想想,他如果早早就强硬一些,不那么随波逐流,恐怕早就将沙那陀的事查了个一清二楚。

  余秋远忍不住开口:“你——”

  “你什么?”容庭芳挑挑眉,俯视着他,“你骗了我这么久,还敢多话。在炼狱谷时,仗着本尊想不起来先声夺人。本尊质问你时,连句辩驳也没有——”

  想到这只鸟闷不作声,容庭芳的火气就开始上头。

  “我准你随便放弃了?”

  容庭芳想到浴血的天凤,想到幽潭边朝树祖祭拜的余秋远。天水一色间那个红色的身影,如此虔诚,当时就像一块石头砸在了容庭芳的心上。他当时不懂这叫什么,如今想明白,大约那是悸动。他还在蛋壳里的时候,余秋远就是这样抱着那枚蛋的。

  一丝杂念也没有,全身心的虔诚。

  “收了本尊的龙鳞还想走,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何况——”容庭芳凑至他耳边,轻声说,“师父有事,弟子当其服其劳。这么简单的道理,掌山真人不懂吗?”

  作者有话要说:  芳芳:算账吧,按年算复利。

  金丹(太补了说不出话)

第86章 尊师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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