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换了只鸟
郝连凤终于能够见到余秋远。再没遇到什么干涉。
余秋远正站在菩提树下, 菩提树叶落在他肩头都没有察觉。他心中不知想着什么事,面上浮现悠远的神色。听闻有人进来的动静,眼神微动, 便朝郝连凤望过来。
大约从前不觉得, 如今一见余秋远, 郝连凤心中顿生亲近之意。
他走上前道:“余真人。”
“郝连。”余秋远道, “你来找我, 和你之前来找我,是不是同一桩事。”
郝连凤之前确实也找过余秋远, 但那时余秋远不方便见客, 而后来郝连凤又因符云生的事,中间耽搁了许久,所以一直没有前来询问, 而今再见, 也不必再问。
他只是很干脆地跪了下来:“郝连见过凤王——”
余秋远立马伸手扶他:“不可如此。”
郝连凤不起,只道:“天凤乃凤中之王, 我没想过今生还能再见同族。”想到从前过往,一时心里情绪翻涌而上,说来话语中带了些哽咽。“更没想过, 能见凤王。”
想他从前时时见过余秋远,竟从不知所寻同族就在眼前。如果他知道余秋远就是天凤, 苏玄机要去瓦行时,他也是一定要跟过去的。
“没有凤王。”余秋远道,“自妖界退离此处就没有凤王了。你起来。”
“妖界虽退出大洲, 凤凰一支却仍在此。只要有一只凤凰活着,族群便在,岂能无王。”正是因为没有首领,没有凤王,他们才会被沦落至此不是吗?
更何况——
“妖界退离之时,凤族之所以未随之离去,不就是为了寻找凤王吗?”
那只,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而落得强行涅槃的凤凰。
四界争战时,其实没有输赢。妖界退,是因为率领它们的龙族受了天罚,一时心头大忿,加之龙族元气大伤,不愿再随仙界征战魔界,故而心灰意冷离去。
角龙因为要护住龙王的龙珠,以龙身抗住天雷,一道被镇压在幽潭。
凤凰之所以未走,是因为当年战场上那只天凤不见了。它们遍寻不见,哀鸣之声可传遍平野。妖界走时它们不肯弃天凤而去,便仍然留在荒火之境,栖居神木之上。
可是上古天凤是强行涅槃的,它的残躯已被涅槃之火焚尽,一丝凤灵被困在法器之中,而血泪凝结而成的凤珠随着灵鹤一道进了轮回。剩余残缺的凤灵,究竟能不能重新降临到这人间,亦无人可知。
或许等上百年,千年,也没有结果。
郝连凤道:“可惜它们没有能等到你。”
余秋远的反应却不是郝连凤期待中的样子。
“我不是它们等着的凤王。”余秋远道,“凤凰是涅槃而生,每次涅槃即为新生。我只是恰巧生成了天凤,也和你一样,因为来人间避祸,机缘巧合之下来了蓬莱,受蓬莱圣祖点拨,替他护蓬莱千年无忧。”
“凤凰各寻归路,你们能寻到自己的道,这很好。”
为什么好,好什么?
郝连凤之前在万鹤山庄时,就奇怪一件事。究竟是凤灵吞了胖鸟,还是胖鸡吞了凤灵。容庭芳是龙,他不知道余秋远为何能吞下凤灵,甚至能将它消化。但郝连凤是凤凰,他知道,凤灵是不可能随便融合的。
若非这上古凤灵同余秋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余秋远又怎么会消化了凤灵,还看了它的记忆。自郝连凤抽了白子鹤那段记忆,将余秋远给白子鹤看过的记忆全数看过后,他便一直怀疑,直到余秋远露出真身。郝连凤才能确认。
新生的凤凰都少之又少,何况是天凤呢?
但余秋远的意思,是不想担起凤王的责任,不愿重振凤族兴盛?
“余真人!”郝连凤不禁站了起来,说道,“当年神木烈火,难道你忘记了吗?”
“我同族在火中凋零,你没有看过吗?”
那个时候,天凤又在哪里呢?一直都在蓬莱?
“我族中人在世间辗转,等的是你啊!”
余秋远没有看过神木之火吗?他怎么会没看过。妖界大门是他亲手打开的,剩余的凤凰是他亲手送进去的。神木上的大火,是因为他一时疏忽放了人进来,才酿成的。他怎么会没看过,又怎么会忘记。这日日夜夜,他从不敢忘。
可是岁月轮转,余秋远没想到,郝连凤是亲眼见的这场火,而且在眼里心里,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且至如今已过千年,非但不能忘,反而变本加厉,叫他愈发偏执起来。
“我没忘。但是那些同族没死。”为免郝连凤误会更深,余秋远道,“当年,妖界之主用尽全力开的大门,我亲眼见着他将荒火之境的凤凰都接回了妖界。”
只是总会漏了那么一两只,令余秋远遗憾。就比如现在的郝连凤。
果真?
郝连凤一怔,随及一喜,抓住余秋远的手连连道:“它们没事?”
“没事。”余秋远温和道,“它们现在很好。”
“那就好。”
郝连凤心里略感宽慰。他头一个念头想到的,不是他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够一道离开,而是,原来他以为失去的还在。没有什么比知道自己本已消散的亲族平安无事更让人高兴的了。郝连凤面露喜色:“如此行事,倒是全无后顾之忧。”
“今后真人若有任何差遣,我义不容辞。”
余秋远没有差遣,但他觉得,郝连凤可能希望他做些什么。
“郝连。”余秋远斟酌道,“神木虽不在,绿树亦成荫。凤凰未死即为家。”
这话里的意思,叫郝连凤皱起了眉头。
“可我以为真人同魔界联手是为了重振凤族的?”
“凤族从未衰败,谈何重振。”余秋远话语虽平和,眉宇之间却是磨灭不去的傲气,“有我在,有你在,哪怕只有一只凤凰活下去,亦不可自认凋零。明白吗?”
“……”
郝连凤挺直了背站着,没有说话。
最后只道:“我明白了。”
说罢朝余秋远拱手一揖,转身而去,任余秋远叫也不停。
……
浸在骨子里的执念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容庭芳姑且能记恨黑莲万佛几百年,郝连凤亲眼所见大洲的人放火烧了神木,烈火不只是映在他眼里,还映在他心里。在余秋远不知道的地方,那些无法离开的幼鸟,碎了的凤凰蛋,是郝连凤亲手将它们埋起来的。固然心知当年族人未湮灭于火海,那些伤痛难道就能抚平半分吗?
余秋远自认当年错在他,是他疏忽。如果他能再仔细一些,做事再周全一些,像郝连凤一样的离鸟就不必孤影单只辗转于人世之间。但是钻入执念之中即为魔。余秋远盼望凤凰后代好,但这并不是要以另一场战争的开端为代价。
名位之争最为腥风血雨,谁拔得头筹有什么重要的呢?渺瀚最后不正是因为想明白这一点,这才愿意牺牲他一个人,以换取四界相安无事吗?
先前,苏玄机告诉他,但愿余秋远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记着师弟同他在一处。这给了余秋远很大的慰藉。只不过,有些忙苏玄机帮不上。天罚都绵延数千年,余秋远尚在摸索解决的方法。他不愿因一己之私,叫蓬莱一道搭进去。
这么胡思乱想着,余秋远摸了摸菩提树,心想,幽潭的天雷阵装死这么多年了,上回容庭芳光明正大在它眼前晃,也没个动静,可见他先前所料不错。但得再等等,免得出了纰漏。只一转身,却见到容庭芳就在门外,也不知听了多少,总之脸色不好看。
“你怎么来了?”余秋远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容庭芳会在这个时候来。“我还在找解天雷的法子呢,这几日时间哪够。你总得再等等。”余秋远以为,容庭芳是等不及,要来催了。因为幽潭那里天愈发黑,瞧着阵法是不大妙。
所以余秋远心里也急。
急到今天连苏玄机都看了出来。
容庭芳却一反常态,没有答话。
余秋远想到容庭芳说过要送礼来,不禁口中调笑:“难道是来送你说的大礼吗?可惜你没有提前告诉我,我没有准备,也没着什么盛妆——”
话未说完,视线却落在容庭芳手里。那是一枚绿色的菩提子,已经被攥烂了。
余秋远心里一紧:“你——”
“好玩吗?”
容庭芳终于开口。
面无表情地看着余秋远。
“骗我好玩吗?”
“看我找了你一百年,好玩吗?”
“害我忘了两百年,好玩吗?”
“现在自作主张,替我手刃仇人,好玩吗?”
“……”余秋远张张口。一句话也不能说出来。
容庭芳每走近一步,余秋远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背后就是菩提树。
容庭芳猛然将他抵在树上:“说话啊!”
余秋远心里一颤。
“沙那陀?”容庭芳温热的呼吸就喷在他颈侧。
“你见了本尊,为什么不叫声师父?”
余秋远颤了颤,最终道:“他不是我。”
“他死之前,我也不知道有他的存在。”
这件事,余秋远是瞒了很久。他本以为容庭芳不会记起来的。但也根本没想到,最终会败在菩提子上。是因为他心中忧虑难安,一直在菩提树下打坐静心,以至于这菩提树沾了他千丝红尘俗念?该说是他大意,还是,既是事实,便隐瞒不过。
早晚都该知道。
余秋远是凤凰,凤凰都会涅槃,但他自出生以来没有涅槃过。可是他刚进蓬莱的时候,伤势太重,心伤也重。如果不涅槃,怕是难以活下去。余秋远没有办法。尽管他很小心,但在涅槃的时候,还是损失了一部分灵体。
这是余秋远无法控制的事。所以他才不愿意走这条路。
每少一部分灵体,就会带走余秋远同等的寿元,同样的,也会令他记忆受损。他若在这样的状态下一直涅槃,早晚有一日魂魄不全,别说能获得新生,连旧命也没有。最终在这世上消散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寿元姑且是以后的事,记忆这个问题,余秋远也能解决。
但灵体说散就散,是捞也捞不回来的。
不知道算不算余秋远运气。本来灵体会马上自行消散,但余秋远就为了以防万一,选择在蓬莱的小灵地疗伤。小灵地的三清聚灵阵困住了那本该消散的灵体,叫它存活了下来,不但存活了,一直被关在金光顶的小灵地,经天地教化,千年修养,还自行生出了意识。
直到余秋远后来第二次闭关,打开了小灵地。
它趁余秋远不备,便跑了。
那团灵体如同灵智初开的金丹,不辨是非,不分黑白。只是揣着对这人间的好奇,一溜烟跑出了南海。它是余秋远此生,未经伤痛,未历岁月,最纯净的一部分。见山是山,望水是水,一路来到魔界,见到容庭芳的第一眼,便化成了一个人。
小小的一只。
“你给他取了名,便赐予了他生命。”
从此他在这世间,有名有姓,既不是余秋远,也不是涅槃而生的凤凰,只是容庭芳捡回来的徒弟,名唤沙那陀——不灭的生命之火。
沙那陀眼里只有容庭芳,他仰慕的人也只是容庭芳。容庭芳认他当徒弟,亲手教他如何吐故纳新,许诺他,只要认真修行,他日就封他当四方城大将军。沙那陀没有想当将军,但是容庭芳对他有再造之恩,所以只要容庭芳高兴,沙那陀也很高兴。
“他待你是真,心甘情愿替你死也是真。”余秋远低声道,“我并不知情。”
直到沙那陀被金佛印打散回归本源,重新化成灵体,灵体回到了余秋远身体之中。一并而来的还有从前它带走的和现在持有的记忆,汹涌而来,一时叫闭关中的余秋远心神大伤,连着吐了好几口血,来不及调息,便撕开小灵地来到了南海。
堪堪拦下了容庭芳。
容庭芳曾经失望于余秋远连个解释也没有,一味袒护黑莲万佛。甚至觉得,原来从前以为他们还能说上话,当一回朋友。到了关键时刻,不还是一心向着大洲。什么狗屁知己,都是假的。但其实,余秋远当时能拦下他,也十分费劲。他承受的不仅仅是回归的灵体,纷涌而至的记忆,还有同样的金佛印。
心神俱伤,脑中嗡嗡作响。
还有精力说什么?
后来一百年,余秋远在养伤,金佛印虽然伤的是沙那陀,但沙那陀本身是余秋远极为重要的一部分灵体,灵体回归,它带来的心脉之伤,要叫余秋远调养很久。
容庭芳便问:“那你为什么要抽走我的记忆?”
“我没有抽走你的记忆。你不是还记得他么?”余秋远摇摇头,“我去找过你。可是你太执拗,不肯见我。”甚至于不见任何一个人。
那时的容庭芳陷在执迷的瘴业之中,只想让沙那陀重新回到人间,不信他已经灰飞烟灭,一丝一毫都不留存于世。沙那陀在的时候,容庭芳对他不冷不淡,点头之交。余秋远没有想到,其实容庭芳执念如此之深。
他既是天之骄龙堕魔而来,又缺失龙骨,本身心性就不稳,极易大喜大怒。万幸他心志坚定,虽肉身入了魔,心却尚能坚守自我。可若是在执念中一味固执己见,不分周身好坏,怕是连心也要堕入魔道,为其所纵。而那个时候,容庭芳已经十分阴骘,动辙大怒,叫人战战兢兢,连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余秋远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与容庭芳开这个口。
说你别难过,你想要的徒弟,其实是我的一部分?
还是说,你不要执着,他本来就不存于世。
说哪个,似乎都是在戳容庭芳的心。
余秋远想着,要不干脆让容庭芳忘记这件事。
凤凰是可以抽取别人记忆的,也可以和别人记忆共享。不然余秋远不会让白子鹤看到凤灵的记忆。郝连凤也不会抽白子鹤的记忆来看。
可是手都伸到了容庭芳眉心——余秋远竟然犹豫了。
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名有姓,有他自己的情感记忆。
如果连容庭芳都不记得,谁能证明他是真的。
那是连余秋远都无法触及,奢求不来的岁月。
就这么消弥于世,仿佛从没发生过么?
他舍不得。
一点一滴都舍不得。
偏巧这时容庭芳忽然醒了。不出意料起了争执,余秋远本来就心虚,加上始料不及,叫容庭芳反过来倒着逆施了术法,知道了一小部分不该知道的东西。
两人记忆交织在一处,若再强行施术,怕是有伤元神。但余秋远不能任其勃然大怒伤其心智,便只抹去一小部分,容庭芳不该知道的那部分。
叫容庭芳只记得沙那陀。却不必记得沙那陀到底是谁。
连带着那些君臣之谊,师徒之情,一并拿走。
从此沙那陀于容庭芳,不过是一个熟悉的故人。
有些特别,但也仅此而已。
菩提还是那株菩提。
昨日玉碎拈花,暮色照人。
今日落叶纷纷,一颗心分两处,不知是几处闲情。
在余秋远低声说来后许久,容庭芳方开口:“所以,你都记得。”
余秋远垂下眼眸:“……记得。”
一直记得,只忘记过一次。
在金丹给了容庭芳的那段时间,余秋远忘了很多。他忘记了,金丹是他用来救容庭芳的。也忘记了容庭芳口中的沙那陀是谁。更忘记了,他曾经亲手布置的水上别情。
有许许多多的事,是金丹回来之后,余秋远才重新想起来。
但他从前瞒了容庭芳是真。
他不知道容庭芳一直没有放下也是真。
区区短暂的忘却,不足以成为撇清自己的借口。
如今回想起来,失去金丹当鸟的那段时间,他只是余秋远,容庭芳亦只是容庭芳。他们之间单纯干净,是他为数不多,什么都不用想,心无杂念的时光。短暂地叫人抓不住。
容庭芳追问他:“你帮我,救我,也是因为他?”
因为沙那陀,从而心有愧疚?
余秋远不答,只道:“他待你如亲人。”沙那陀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有这世间最纯真的善意。容庭芳待他好,他便待容庭芳如唯一。世间纷俗念想,他是没有的。
“所以你就替他回报我。”容庭芳说,“怪不得——”
怪不得他一直奇怪,若他对余秋远是说不清道不明,余秋远又是什么时候对他起的心。原来,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报恩的故事罢了?
命还过来,再还过去。
容庭芳冷笑一声:“余真人果真是——”心细如针,能屈能伸。
但只说了六个字,竟然喉间一哽,无法再说下去。
一时之间,意兴阑珊,转身便要走。
却被人拉住。
是余秋远。
却听他说:“你如果,如果想要回他——”
“不必了。”
容庭芳却轻易挣开他的手。
“你擅作主张送他而来,自认体恤收他而去。你当本尊是什么?”
“他既为本尊而死,本尊也挂念了他三百年。如今大仇已报,他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本尊不关心。你既如此体贴,生怕本尊入魔而不愿叫本尊知道,那本尊与他师徒情深时,与他人无关。如今了结于此——”
“也和余真人,没有半点关系。”
“死就死了,还回来的,本尊不要。”
容庭芳兀自离开蓬莱,外面却正站着郝连凤。
郝连凤没有离开。
容庭芳顿了顿,视若无睹。
郝连凤却站到他面前:“容尊主。”
容庭芳只有一个字:“滚。”
郝连凤如果滚,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他不滚。却说:“先前魔尊说,若我有意愿投入你麾下,自当随时欢迎。不知今日这句话可还作数?”
倒是没想到现在听到这句话。
容庭芳觉得有些可笑,他停下了步子。“你若跟我走,便是与蓬莱背道而驰。玉玑峰你不要了,连你师弟也不要了?”
郝连凤毫不动容,目光湛然。
“魔尊答应吗?”
容庭芳哈哈大笑起来,旋及收住笑声,淡淡道:“这有什么不答应?”
“本尊果然没看错你,该舍就舍,说不要就不要,确有几分我的风范。”
古拔旰在忙里忙外弄了一通喜色之后,还没能收工。就听说魔尊带了一只鸟回来。他顿时大惊。什么?金银玉器没备全,明珠鲛纱还在布置。魔界还没变得全部红通通的呢。大王怎么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把鸟带回来了?
跑出去一看。咦?
应该不是这只鸟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王你的鸟提错啦!
昨天发A卷,今天发B卷,明天发C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