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11.
作为一个旁观者,郑直可以很明白地告诉受害者:你没错。
但是当身份调转,他成为被害人之后,他却开始控制不住地自我厌弃。
理智上他很清醒,但在漆黑的夜晚,空无一人的时候,他却开始流泪。
当时要是,再警惕一点就好了。
要是知道的再多一点,就好了。
错的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而当郑直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疑问。
我是个天生的同性恋吗?还是因为小时候的事情让我对女性产生了厌恶?
在认识自己的那段岁月里,郑直没有家长的陪伴,也没什么朋友可以沟通。所有的事情都被他压在心底,一直在折磨着他。
他开始变得忧郁又叛逆。
112.
有一段时间,他拒绝所有的两性知识,包括生物书上的人体图,都被他用裁纸刀抠掉,留下两个丑丑的窟窿。
这些东西都会让他联想到小时候那件不堪的事情,然后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自我诘责。
后来郑直决定自救。
按照郑爸爸的理论,想要克服你害怕的东西,就必须直面他。
郑直开始利用网络搜集大量的资料,文字、影像都有。
正常的性交,或者猎奇的性爱,甚至那些小众的性癖,郑直都有了解。
他有一个带锁的密码本,密密麻麻地记录他这些年学习到的性爱知识。他也学着像其他男生那样,大方地谈论起性相关的事情。
路过成人性用品店的时候,他还会大摇大摆地观摩一番。
但是由于穿着校服,总会被老板赶出来。
看得多了,他觉得自己的事情也不算什么了。
那点小小的事情,哪里值得自己纠结这么久,真是太矫情了。
113.
别骗自己了。
其实还是在乎的。郑直想。
他深夜里合上笔记本,抬头望着外面的世界,灯火几近熄灭,人们逐渐安眠。
但是有多少人会陷入甜蜜的梦乡,又有多少人会被噩梦纠缠?
童年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
郑直想,我好想放过自己。
但是我做不到。
真的有人能够做到吗?
114.
郑直试图自己创造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人,受尽了与性相关的折磨,但他能放过自己,他会走出来的。
起名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郑直在想他的名字的时候,仍然迟疑了。他回望自己的书柜,看见那颗放在最顶层的不会响的铃铛。
就叫铃铛好了。
写作是一件痛苦又幸福的事情。
郑直在写铃铛的时候几乎燃尽了自己,听起来似乎很可笑,但是某郑姓小黄文作者确实是这样做的。
他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用不断泵出来的血写出那些故事――他想问问铃铛,这样之后,你还可以拯救自己吗?
如果你可以的话,我也一定可以的吧。
但是后来他写累了,他想,铃铛大概是不能了。
不过那时的郑直也不怎么折磨自己了。
因为他学会了遗忘。
115.
再后来的某一天,铃铛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哎呀,郑直的第一个想法――那个出不了声音的小铃铛,居然会说话了。
116.
眨眼间,儿时经历仿佛走马灯一样依次从郑直的眼前闪过,又被他细心地贴好封条,再次埋回心底。
郑直又眨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
只剩下昏暗的黄色灯光,和眼前漂亮的人。
郑直抿着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害羞,他转过脸,盯着自己卧室的方向,说:“睡觉吧,铃铛。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铃铛背着手,挪到郑直的面前,好让他看着自己。铃铛大声宣布道:“我今天想和你一起睡。”
“嗯?为什么呀?”
“因为今天突然感觉很喜欢你啊。”铃铛揽住郑直的胳膊,“走走走,去睡觉啦。”
还有一句话,铃铛没说出口。
因为觉得你刚刚的样子不太对劲,有点担心你。
但是铃铛不会说的。
他发现了,眼前这个一直陪着自己、鼓励自己、好像无所不能又极尽温柔的男人,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
他当然也会有伤痛,但他不想说,他在极力掩饰。
那就不戳穿他啦,给他留点面子。
铃铛一屁股坐在郑直的床上,又指挥着郑直去隔壁屋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
等郑直走出去后,铃铛迅速把自己脱光,钻进郑直的被子里。
郑直抱着被子进来的时候,看见铃铛只露出一个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干啥?给我暖床吗?”郑直问。
“可暖和啦。”铃铛伸出一条光裸的手臂,拍拍被子,“快来睡吧。”
“你占了我的被子,让我去哪里睡啊?”郑直把怀里的被子放到床角,无奈地说。
“嗯……”铃铛假装苦恼地想了两分钟,又愉快地说:“那你把我也当被子就好啦。”
说完,铃铛迅速躺平,闭上眼睛不说话,连呼吸也屏住了,真的是很认真地在假装一条被子。
郑直走到床边,也躺了下来,装模作样地说:“我这个人有个不好的习惯,我从不盖被子,倒是喜欢压着被子睡觉,也不知道今天新来我家的被子先生可不可以胜任这项工作。”
说完,他大喇喇地把手臂和一条大腿都搭在铃铛的身上。
铃铛说:“我死了。我要被你压死了。”
“天呐,被子先生居然说话了!”
“我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要开始反抗啦!”说完这句话,铃铛带着被子连滚带爬地翻到郑直的身上。
“睡吧。”郑直拍拍身上的铃铛:“今天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呢,要好好休息。”
铃铛趴在郑直的胸口问他:“明天我们也要出门吗?”
“要啊,咱们明天出门把你的头发寄出去,怎么样?”
“只是去寄快递吗?”铃铛问他。
“或许,可以邀请你陪我去一趟图书馆吗?”郑直说,他正在写一个故事,需要去图书馆查一些资料。
“你要去图书馆看书?那我陪你去做什么啊?”
“你可以坐在我旁边,找本自己喜欢的书看看。我们还可以煮一大壶豆浆带过去喝。”
铃铛有些苦恼:“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书。”
“那你可以多去看一看,就像你今天去买衣服一样,总会找到自己喜欢的。”郑直的声音越来越缓。
他这两天太忙了,总是睡不好觉,此刻几乎是筋疲力竭。
在沉入梦乡之前,郑直问出了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胸前的小铃铛,要摘下来吗?”
“嗯……再说吧。”铃铛闷声说。
那个铃铛穿在他的乳头上,即使拿下来,疤痕也依旧存在。
在伤痕真正愈合之前,即使拼命否定自己的过往也于事无补。
慢慢来吧,先留着它。
好像还挺可爱的呢。
117.
“对了。”铃铛突然想到一件事。
“明天下楼去给魏佳佳的妈妈赔礼道歉吧。”他说完,才发现郑直已经睡过去了。
他的呼吸声很均匀,听着让人安心。
“好啦。”铃铛说:“晚安。”
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睡得香甜。
至于郑直辛苦抱过来的那一床被子,早就不知道被谁踹到地板上了。
118.
魏女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哭了一会儿,泪水也就流干了。
发泄那么一小会儿,也就够了。因为再继续哭下去,也没有人回来安慰她。
她的丈夫躺在ICU里昏迷不醒,她年迈的父母在老家一无所知。
她得坚强起来。
她是个瘦弱的女人,个子只有一米六二,体重才九十斤,但她也足够强壮。她的肩膀也可以把她们家的天花板撑起来。
老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她的身前,昏暗的客厅里,老王一身白毛尤为显眼。
魏女士摸了摸老王的头,用几近于无的声音说了一声:“老王……”
老王呜了一声,像是在应答。
魏女士说:“没叫你呀,大笨狗。”
119.
“妈妈,你怎么坐在这里?”魏佳佳抱着他的小枕头,光着脚丫站在地板上,对魏女士说。
“哎呀。妈妈把你吵醒了吗?”魏女士在黑暗中摸了摸眼角的泪,又站起身把客厅的灯打开。
“对不起呀。”魏女士抱起魏佳佳,小声地和他道歉:“妈妈这两天太忙了,没有照顾好佳佳,佳佳别生妈妈的气好不好?”
“我不生妈妈的气。你把我放下来吧,我太沉啦。”魏佳佳说是这么说,但是一只手忍不住去搂住妈妈的脖子,又把自己的脸蛋凑过去,眷恋地蹭了蹭。
“宝贝不沉,这两天还轻了呢。”魏女士说:“佳佳继续回去睡觉吧。家里暖气坏了,妈妈给你找电热毯好不好?”
“我想和妈妈一起睡。”魏佳佳说完,又给妈妈看自己手里的小枕头:“我把枕头带过来了。”
魏女士笑他:“你都多大啦?还和妈妈一起睡。”
魏佳佳扒着手指头数了数:“只有七岁,不大不大。”
“不当你的小男子汉啦?”
“男子汉就不能和妈妈一起睡觉了吗?”魏佳佳有点委屈:“那我还是当一天的小宝宝好了。我怕妈妈晚上冷呀。”
“走啦,宝贝,咱们一起睡去。”魏女士带着魏佳佳回了卧室。
小孩子的体温很高,魏女士就像抱着一个小火炉一样。她闭着眼睛搂着她的孩子,又想起刚刚郑直说过的话,于是小声嘱咐魏佳佳:“宝贝,你现在七岁啦,已经是个大男孩子了,不能总和妈妈睡在一起。”
“我知道,今晚是个例外嘛。总和妈妈睡在一起,爸爸会吃醋的。”魏佳佳搂着自己的小枕头说。
“也不能和其他的女孩子睡在一起哦。还有,背心和内裤覆盖的地方,都不可以给其他的人碰。”魏女士继续说。
“我都知道的呀。”魏佳佳说:“郑直哥哥以前和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小朋友们要保持警惕心,因为除了爸爸妈妈之外的大人,都有可能是大怪兽变的。如果他们想要脱掉我的衣服,那就是要把我吃掉啦!我就要快点跑,找爸爸妈妈帮助我。”
魏女士说:“哥哥说得对。妈妈今天也做错了一件事情,还被你郑直哥哥批评了呢。”
“哈哈哈哈哈哈,妈妈也犯错啦。”魏佳佳用手拍了拍魏女士的头:“没关系,改正就好啦。”
“好啦,宝贝睡吧。”
“妈妈。”
“嗯?”
“爸爸……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吧。我是小男子汉,我也要知道家里面的事情啊。”
“爸爸,爸爸出任务的时候受伤了。”
魏佳佳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爸爸会死吗?”
“不会的。只是会有一点丑,因为爸爸做手术把头发剃光啦。”
“那没事,男子汉不怕丑。”
“而且,以后或许做不成消防员了……”
“也没事呀,我长大了可以当消防员,替爸爸灭火救人。”
“你做你想做的就好啦,宝贝。”
“我就想当个消防员嘛。妈妈,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医院照顾爸爸吧,好不好?我的寒假作业都写完啦。”
“好,谢谢宝贝。”魏女士在魏佳佳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妈妈辛苦啦,我爱你。”魏佳佳也亲了妈妈一下。
120.
第二天郑直下楼去魏家敲门,半天也没人回应。
“佳佳这臭孩子也不在。”郑直跟铃铛说。
铃铛想了想,推测说:“或许他们一起去医院了?”
“有可能……唉。”郑直叹了口气,拿出一张信纸和一只钢笔。
他自言自语:“我写封信给佳佳妈妈道歉吧。”
“还挺正式的。”铃铛在旁边看他写字:“钢笔挺好的,字儿……有点丑。”
“这不是很久没写字了吗,你个坏铃铛,居然嘲笑我。这破笔,没水儿了……”郑直拧开钢笔,发现墨囊一干二净,又指使铃铛去给他拿墨水。
“对,就是第二个抽屉里,瓶子有点像高跟鞋的那个,没错就是它。”
铃铛“啪”的一声,把墨水拍到郑直的眼前。
“轻点轻点,这瓶挺贵的。”郑直边灌墨水,边笑着说:“古时候书生读书写字的时候,就有美人在旁红袖添香。我呢,美人倒是有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这个待遇。”
铃铛抿着唇,把笑意憋住,学着郑直之前一本正经气自己的样子,说:“我看见你卧室里有六神花露水,我给你来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