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近水楼
阿郁在山上颓丧多日,这回终于下了山,欢喜得不行。
一路向南,途中行人杂乱,阿郁以前在军中经常与我一同去刺探情报,我们发挥专长,很快就弄清了六烨如今的形势,三年来的空白被填补。
西秦国仍是同以往一样扰攘,禄国联合其他大国多次镇压,奈何它像个打不死的小强,屡败屡战,这点我当初与父亲大人镇守边关时就深有体会,我若不是他的敌人,定会拱手称敬。
六烨在千年前是个大国,其间有多年的历史成为未解之谜,总之寒来暑往,大国也免不了支离破碎,终于在百年前成善帝时尽了气数,诸侯国先后自立为帝。
像姬国先帝本是跟随六烨君王的一枚大将,后因立了战功而被封为诸侯王,六烨气数已尽,也跟着自立为帝,而禄国,是六烨皇室仅存的血脉,各国对六烨终究是有些愧疚,就仍以禄国为尊,年号也依照禄国而定,我出生时,禄国的国师奉上年号固元,而今正是固元十八年。
西秦国算得上是七烨的外戚,七烨的成善帝迎娶蛮人为妻,生一子,封地西秦,西秦是那蛮人妃子的娘家,也是她皇子的封地。它对六烨诸国的连年骚扰经久不绝,这与那位皇子脱不了干系,皇子死后,他的遗脉也承其遗志,继续与禄国抗争。
这场抗争旷日持久,多亏了禄国现任国师的英明神武,才撑到今日而不至于闹出大事,顶多是一些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朝廷大乱,江湖门派也闹得不安宁,近水楼易主,茯苓门援接朝廷,人也损失了大半,好在被冠为“六烨最阴毒”门派的朝菌谷还算安分,就是谷主换了个登徒子,整日忙着四处采花,倒是没时间去干此等灭国祸事了。
如此看来,这天下在太平与骚乱之间恰好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可喜可贺。
越国就在道成山南边,不出几日,我们便到了近水楼常待的地盘。
我们立在小船边上,长街横贯,桥拱出水,荡漾的潋滟水色之上是鳞次栉比的挺立楼阁,满楼红袖招,不愧是越国,秦楼楚馆遍地。
我看着阿郁眼里闪着的光,开始后悔了,我就不应该把她带来。
阿郁原先立志成为大理寺丞,原因无他,她这个人对八卦有一股莫名的热爱之心,她说像这种审问犯人的职务,一般都会知晓很多辛秘。
我笑道:“小心被杀人灭口。”
于是她改变主意:立志成为说书人。说书人手上拿着与大理寺丞差不多的醒木,而且还能与同行分享各种街巷间的秘闻,既没有性命之忧,又能满足她的八卦之心,一举两得。
面对着秦楼楚馆遍地,相应着茶馆说书之所也遍地的越国水乡,她再一次雀跃了。
我们二人为方便出行,特意作男子装扮,船夫是个本地人,瞧了阿郁这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呵呵笑道:“小少爷,咱们这儿别的不行,就姑娘行,我给你指挑明路,暗香阁的姑娘不错,前些年那楼里还有个姑娘被近水楼楼主给收走了呢!”
我心中暗叹世道炎凉,近水楼身为江湖正统门派,素来以行侠仗义著称,怎的如今成了这般光景?
船桨拍水,小船在水面上飘荡,一路到了船坞边上,船夫正要靠岸结绳,我却扔下银两,对阿郁使了个眼色,头也不回的跳船跑了。
近水楼的二楼主施栩近在眼前,岂有不追之理?要知道近水楼的人一向行踪不定,难得偶遇,今日算是我们走运了。
我与阿郁一面藏着掖着不能让他发现我们在跟踪他,一面又要堤防着身边的偷儿,委实太难了。
这果然与我们在军中时是不一样的——在军中我们不用担心盘缠会被偷儿给摸去。
就算真的有偷儿摸去了我们的盘缠,那也没什么,因为父亲大人还会给我们,可现如今我们一穷二白,不得不缩衣节食,预防偷儿。
近水楼二楼主并非浪得虚名,饶是我们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去追赶,可人还是在一个拐角处不见了踪影,我这身武功毕竟早就在三年前废了,阿郁更不用说,早已扶着墙角大口喘气。
然而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追得要死要活,转眼间,被追的那人竟鬼魅一般从街巷的转角处走出了,我看他行踪鬼祟,且一面小心走着,一面闪身往前面看去,时而转身躲在墙后,时而又快步向前。
看出来了,他竟是在跟踪别人。这可巧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对阿郁示意前面的动静:想不到今日我们也做了一回黄雀。
由此可知,我父亲大人断言我愚钝不堪的定理似乎并不成立。
我与阿郁继续在人群中穿梭。
他上了一座不起眼的青楼,我瞥了一眼:暗香阁。我想起船夫说过近水楼的人好似就在此处带走过某位姑娘,而现在他又出现在这里,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来嫖妓的,权因我们一路跟过来,才有了这般心思。
我带着阿郁大步走了进去。
“两位小公子,来这边坐坐。”
环肥燕瘦的青楼女子朝着我们围了上来,一时间,空气中的脂粉味都好似变得浓厚了些。
我从未应对过这种场面,一时间竟有些无措了,忙闪身至阿郁身后,还是阿郁机灵,率先上前去与老鸨道:“我们家少爷要一间房歇着。”她指了指施栩楼下的那间房,又加上一句:“少爷乏了,姑娘们就不必来了。”
这老鸨目放精光,打量了我们一会儿,也不多言,做这等生意的,什么人都有,什么都不问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我微舒一口气,在老鸨的带领下进入房内,门栓刚被重重合上,我就坐下来喘气,顺便给我与阿郁都倒了一杯茶,阿郁也累的够呛。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忘了此行的任务。
阿郁检查好门窗,对我道:“小姐有所不知,自古这青楼便是凶杀案排的上号的地方……”
话还未说完,窗子突然传来咯吱一声响,我手疾眼快把阿郁拉到我身后。
一个蒙面女子提着一个病弱的书生来了,我一看这书生的模样,不得了啊,这竟然还是我的师兄,看来这二楼主也不必跟了,直接在这把师兄给救下得了。
这计划对于三年前的我来说,的确可行,我好歹也是一名上过战场的将军,可是现在的我已手无缚鸡之力。
我看着那个蒙面女侠露出的一小截绷实的小臂,再看看她抓我师兄时毫不费力的姿态,我的想法彻底被打消了。
她放下师兄,目光在屋内逡巡了一圈,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借个地儿办事。”
虽然她没有说我们稍一动作她就要我们命的事,但从她手中未松开的短刃中我们可以料想到我们动作完的不堪结果。
我和阿郁只好装作不认识师兄,闲闲地在一旁坐着喝茶。
她也没闲着,三两下便窜到梁上,和壁虎似的贴着耳朵听上面的动静,面罩未摘下,看不清表情,她的眼底尽是淡然,分不出喜怒。
想来她对这等窃听之事已烂熟于心,比我等已不知高出了几个档次,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看着阿郁虽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已经小腿发抖,不得不自我悔过道:之前在军营是否对她太过慈悲,才造成了她如今这副软样。
正想着此事,我惊觉我放在膝上的右手被某种不可言状的生物给舔舐了一番,好在我足够镇静,才没叫出声来,因为在啃咬我的便是我前面提到过的师父最值钱的东西——阿弦。
阿弦原本不叫阿弦,阿郁看着师兄手中把玩的仓鼠问它叫什么时。
师兄如实答道:“仓鼠。”
阿郁觉得这只仓鼠不能没有名字,因它好歹也是我们道成山上最值钱的东西,于是她给它取名叫阿弦,那是我的乳名,取完名字她兴冲冲跑来跟我说:“小姐,我看这只仓鼠跟你很像呢。”
我蹲下身,审视着它粗短得几乎没有的毛绒小尾巴和短小可爱的身体,并不觉得我们有什么相似之处。
阿弦舔舐完我的手背,房梁上的女人突兀的往这边瞧了一眼,它马上钻进我的袖中,阿弦是一只百毒鼠,这百毒,不仅是它能解百毒,口中还含着百毒。
若是让它去咬上那个女人一口,兴许我们就万事大吉了也未可知,可是——
我再次看了一眼师兄,他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也就是说这方法行不通,要不然他怎么会被如此凄惨地绑着呢?
哎,师兄啊,你师妹我无用啊。
房上黑影一个闪身,蒙面女子干脆利落地下来,大概是偷听完了,她看都没再看我们一眼,从黑衣上随手撕下一块布堵严了师兄的嘴,因她之前放嘴里的布团已有些松动。
白玉般的手偏偏有力地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短刀,另一只手绷出青筋,正拎着我的师兄,就这样推开了临江那边的花窗,我疑心她会掉河里淹死,不过像她这样厉害的女侠想必也轮不着我来担心。
我忧心的是我的师兄,就他那小身子骨,这么多年捕灵都未身消道陨实属三生有幸。
为了不让之后的捕灵任务都落到我的头上,我还是救一救我的师兄比较好,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对不起这位蒙面女侠了。
楼上近水楼二楼主的跟踪想必已经完毕,我已听见了他下楼的脚步声,既非莽汉那般大摇大摆也非翩翩公子那般闲散有度,是空灵中带着点轻快的步伐。
侠客独有的步伐,江湖上的人大抵都是这么走路的——以显示自己武功高超。
侠客路过我们这间门前时,我还未来得及歇斯底里喊有人抢劫!
门便被一股气力推开,我和阿郁也被这股汹涌而来的无名之气给卷到了一旁。
蒙面女子见势不妙,带着我师兄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楼。
我听见了水声淅沥,长街上人群沸腾。
门外赫然站着的是近水楼二楼主施栩,不对,还有一人正在楼梯的拐角处望着我们这间房。
施栩大概是认识那位女侠,因为我从他月染寒尘的面上看到了愤怒等一系列表情,那是被熟人窥得秘密之后的愤怒 。
他也一个翻身从花窗中跳出。
那位本来在楼梯拐角处望着我们的浊世佳公子也一合扇子,身边两个仆从有一个毅然决然地从窗中跳了下去。
今日是确凿的黑道凶日,暗香阁出了这么多跳河案件,想必开张没看好时辰。
身子骨硬朗的确是一件好事,因为你能想跳就跳,随时随地,不受束缚。
身子骨不硬朗的我与阿郁只得飞快地跑下楼。
暗香阁临江而建,有人跳河,且不止一个,自然引起了一阵喧闹,楼里的姑娘们都顾不上接客,纷纷提群跑去观望,我和阿郁好不容易才挤到人群前面。
也随之跳下了河。
我计划的是趁着施驿与蒙面女子搏斗的时候把我师兄给救出来。
趁人之危虽是不妥,可我这辈子干过的不妥的事多了去了,我也不犹豫,奋力向前划去,饶是那女子有异于常人的身手,但终究手上拖着个人,身后还追了一人。
更何况施栩的身手了得,眼看着便要追上她,我与阿郁也奋起直追,来到了她近旁,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我的师兄已经口吐白沫,情况看起来非常不妙,但是他活了这么多年想必也没这么容易死,口吐白沫的师兄还未放弃挣扎,一转眼就瞧见了我们,他好似是很费力的指了指那个女子,再指了指我。
难道那女子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姐妹?他欲让我救她?可是我父亲大人虽然严厉,对我母亲却极为深情,这个想法显然不成立。
我与他对视,他目光下移,疲软无力的目光却是灼灼地盯着我的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