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走向光明
去公安局做了笔录,办了保释, 出来的时候俞轻寒和莫夕原一左一右, 两辆车停在面前,她们不约而同地向萧桐看过去, 似乎在等着萧桐做决定。
萧桐想,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 警察局进去又出来会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注1)
“萧桐……”俞轻寒欲言又止。
萧桐转头看看她, 对她笑了一下,客气道:“俞轻寒,今天谢谢你了。”
“跟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俞轻寒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脖子,“都快天亮了, 跟我回家吧,兴许还能赶上睡个回笼觉。”
“不必了。”萧桐依然保持着标准客套的笑容, 颔首对俞轻寒道歉, “真抱歉, 把你牵连到这起命案里来。”
“你胡说什么?是那人该死!我只怪自己来得太晚,没能再给他几刀!”俞轻寒恶狠狠说道,又急急忙忙想去抓萧桐的手, “萧桐,你不用跟我道歉, 你今天给我打电话,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真的!接到你的电话,我……我都快乐疯了!萧桐, 我……”
俞轻寒情绪有点过度激动,萧桐向侧面跨了半步躲开她伸过来的手,莫夕原顺势挡在萧桐前面,阻断了俞轻寒与萧桐的交流,“俞轻寒,请你自重,我妹妹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
“莫夕原你让开!这是我和萧桐之间的事,关你什么……”
“俞小姐!”俞轻寒话还没说完,就被萧桐打断,她侧身站在莫夕原后头,不愿与俞轻寒面对,高声道:“俞小姐,关于过去对你十几年的纠缠骚扰,我很抱歉,我们之间的事,我想我从前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早已毫无瓜葛,今天再次把你扯进来是我的过错,关于您的精神赔偿问题我会找律师跟您的律师谈,至于其他……算了吧。”
萧桐抹了把脸,苦笑,“俞轻寒,你我都不年轻了,我前三十年把自己活成了一滩烂泥,至少人生后三十年我想安稳一些,过点属于自己的日子。”
“未必你的日子里就不能有我!”俞轻寒急切地朝萧桐迈过去,却被中间隔着的莫夕原稳稳拦了下来。
“怎么能有你。”萧桐摇摇头,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俞轻寒,除了开始那几年,后来的时间里,我的梦里只要有你出现,无一不是噩梦。”
这些话冷静得近乎残酷,简直像在剜俞轻寒的心脏,俞轻寒胸口疼痛难当,嘴里苦涩,却连萧桐的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是俞轻寒自找的。
不是俞轻寒的漠视,萧桐的病情也不可能一步步走到这个田地,但凡她对萧桐稍微上点心,萧桐绝不会把自己逼成这样。
那些人把萧桐推下地狱,而俞轻寒生生掐断了萧桐唯一的出路。
俞轻寒心痛难忍,她咬着牙根,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她几乎是乞求地跟萧桐道歉,“萧桐,我真的知错了,我可以改,你对我哪里不满?只要你告诉我,我通通都能改,我会对你好,我会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你不用再时时顾及我的感受,你甚至可以不用理我,只要你肯跟我回家。萧桐,这次换我照顾你,换我对你好,我从前错了,大错特错,我都会改,只要你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俞轻寒说到最后,自己都觉无力,只能重复地呢喃,“只要你肯再给我一次机会。”
“可我改不了。”萧桐淡淡地讽笑,说出来的话坚定又决绝,“俞轻寒,光是梦到你就已经让我怕得直发抖,你让我怎么面对余生的每一天都有你?我会疯的。”她在莫夕原背后,俞轻寒看不清她表情,只听到她一声悠远沉重的叹息,“发疯的日子可真难熬,我已经没力气再经历一遍了。”
俞轻寒红着眼睛,强忍着泪,她那么高的个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连伤心都显得格外可怜,莫夕原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俞轻寒?一时也看得有些不忍。
可萧桐看不到俞轻寒的表情,她心底是冰凉的,说出来的话也格外冰冷,“俞轻寒,我恶心我自己,可我更恶心你。”
这句话给了俞轻寒致命一击,她的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稳,莫夕原忍不住伸手去扶她,手刚碰到她的一瞬间,被她大力甩开,“萧桐,你恶心我,我认了,是我活该。”
俞轻寒抬起手背往眼睛上擦了一下,眼眶更红,声音也哑了起来,“可我一定要对你好,我说到做到。”
“我希望的好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安安生生过日子。”萧桐冷笑,“多谢俞小姐成全。”
俞轻寒还要再说什么,被莫夕原打断,“俞轻寒,我妹妹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请你自重。”
莫夕原话出口虽然冷硬,实际也是不想俞轻寒再继续这么干耗着了,萧桐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俞轻寒继续纠缠下去,不仅是对萧桐的困扰,对她自己来说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说罢,莫夕原示意俞家的保镖上前,“把你们二小姐安全送回去,她出来的太久了。”
俞轻寒僵硬地站在原地,她心碎成了无数碎片,再也粘不回来,任由保镖把她半拖半拽地弄走,眼睛一直盯着萧桐看,直到车子开走,直到萧桐消失在她视线中。
“她不要我了。”俞轻寒抱着双腿窝在车后座里,头埋在膝盖里,很快两只膝盖便染上了大片的潮湿,俞轻寒的肩膀轻轻颤抖,啜泣在闭塞的车子内分外清晰,“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萧桐冷静生硬的拒绝让俞轻寒前所未有地绝望。
萧桐病中的抗拒,俞轻寒还能为她辩解,她神智不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她清醒,她会接受自己的。可萧桐清醒地说出那些话,简直把俞轻寒心脏扎得千疮百孔,萧桐清楚明了地跟俞轻寒划分了界线,告诉俞轻寒她们之间再无可能。
何止再无可能,萧桐连见到俞轻寒都不想了。
俞轻寒躲在车子里,抱着膝盖痛哭,铺天盖地的绝望,让她窒息。
可这绝望,比不上萧桐曾经经历过的十分之一。
俞轻寒被带走后,萧桐终于支撑不住,扶着莫夕原的后肩踉跄一下,还是莫夕原眼疾手快撑住她,才不至于让她一个跟头栽下去。
“没事吧?要不要去看医生?”莫夕原问。
“不用了。”萧桐虚脱着摆摆手,松开莫夕原后自己站稳,“眼睛突然闪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莫夕原点头,扶着萧桐,把她往自己车上带,“走吧,我送你回家。”
萧桐甩开莫夕原的手,“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可以。”
“跟我你还逞什么能!你这个样子,自己能回得去么?”莫夕原心急,吼了萧桐一句,吼完之后萧桐半天不说话。
莫夕原自觉话说重了,正要跟萧桐道歉,没想到萧桐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莫夕原把萧桐塞进副驾驶,又替她系上安全带,自己才从另一边坐进驾驶室里。
萧桐靠着车椅后背笑了许久才道,“原来这就是有姐姐的感觉啊。”
莫夕原系安全带的手顿了一下。
“会在我犯事的时候第一时间冲出来保护我,又会在我犯傻的时候劈头盖脸把我骂一顿。”
这是第一次,萧桐亲口承认,莫夕原是她姐姐。
莫夕原听得心里柔软,也跟着她浅浅地笑起来,“是啊,不仅得护着你,还得管着你,你不听话的时候,我还得打你屁股呢。”
“切。”萧桐轻轻地、不屑得笑,“你不就比我大一岁么?”
“那我也是你姐姐!”莫夕原腾出一只手来,在萧桐头上揉了一把,“啧,怎么把头发剪得跟狗啃了似的?待会儿吃了饭,带你找个理发店好好修修,这么漂亮的姑娘顶着一个鸡窝头算怎么回事儿?”
萧桐任她摸了一会儿,才把她的手拂开,“差不多就行了,真当我是金毛呢?”
“你要是金毛就好了,又乖又听话,哪用我操心。”莫夕原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笑了一会儿,表情又沉下去,她叹了口气,过了好长时间,才对萧桐说:“萧桐,对不起。”
萧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我不该私自调查你。”莫夕原又道,“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有些事你不愿说自然有你不愿说的道理,打着对你好的旗号,干着伤害你的勾当,我和凶手没什么两样。”
“关于这事,你的确做错了。”萧桐点头,淡淡道,“你做错了,我自己也做错了。”
莫夕原有点惊讶地看她。
“我看到那份资料,你知道我第一感觉是什么么?”
“害怕?”
萧桐点点头,“我拼命把那些事藏起来,我到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过去的地方生活,我甚至不敢回上榕县祭拜我奶奶,因为我不敢让人知道那些事,我嫌自己恶心。又脏又恶心。”
“对不起。”莫夕原再次道歉。
萧桐只轻声笑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怕你们看到了那些东西,也看不起我,嫌我恶心,或者来可怜我。什么可怜?本质不还是恶心么?”
“你误会了!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今天之前,我是想逃跑的,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假装成正常人,开始新生活,然后我就遇到了那个男人,当年的凶手之一。”
“萧桐,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不会再逼你了。”莫夕原明显地感觉到萧桐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她原想送萧桐回家,此时却悄悄调转车头,往二院的方向开去。
“不,我要说。”萧桐道,“当年行凶的是他们,犯罪的是他们,为什么被人指点的却是我?甚至那个犯罪者,十二年后出来,还能找到我,骂我表子,想再次犯罪,好像我是做错事的那一个。”
理通了这一层,萧桐只感觉这个逻辑真是荒唐,她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犯罪者竟然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指责受害人,为什么?就因为我曾经被他们强奸了,我活该就‘脏’了?谁都能嫌弃我,谁都能假装怜悯地踩我一脚?”
她说得愤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竟都开始抖了起来,“世上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萧桐,你没错,你做得很好,世上没有谁有资格指责你,也没有谁有资格怜悯你,你很棒,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直到那把刀扎在那个男人心口上,直到他眼睛里出现恐惧又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突然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受指责的永远是我?因为我自己都在瞧不起自己,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脏’了,我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可以任人唾弃的,如果连我自己也这么想,那些人当然愈发肆无忌惮了,是我把自己推到过错的那一边了。”
“可是我没有错。”萧桐道,“当初那个夜晚里出门不是我的错,后来被警察和心理医生逼问不是我的错,甚至昨天,插进那个男人心口的那一刀也不是我的错,我唯一的过错,就是这么多年来,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连自己都不保护自己了,当然谁都能来踩我一脚。”
萧桐情绪激动,可是却很清醒,莫夕原暗中观察她的表情,试探着问:“你真这么想?”
“当然了。”萧桐眼睛发红,鼻头发酸,可还是在笑,“姐,你知道么,我杀那个人的时候,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后悔,我只觉得解脱了,我杀了缠绕在我身边十二年的恶魔,他害了我那么多年,终于让我亲手了结了他。”
“我再也不怕那些躲在角落里的魔鬼了,可我不再害怕的时候,他们也不见了。”
“你现在不会出现幻觉了?”莫夕原问。
“是了,你们总说那些东西是幻觉,我以前不信,原来真的是幻觉。”萧桐歪头看莫夕原,“姐,这是不是说明,我的病开始好了?”
“我也不知道。”莫夕原把车停在路边,认真地注视着萧桐,“萧桐,从现在开始,我尊重你的所有决定,你是个人格独立完整的人,不是谁的附属品,没有谁有权替你做决定。现在这条路是回二院的,萧桐,你愿意回去跟我做检查么?即使这可能会把你过去遭受的痛苦全部暴露出来?”
“回去吧。我不怕,再也不怕了。”萧桐道,“姐,我想开始新生活,我想好起来。”
“好。”莫夕原发动车子,往二院开去。
前方,经历了黑暗,红色的太阳终于升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1:根据作者查阅的资料显示,大陆的保释应该不适用于犯罪性质恶劣、情节严重的犯罪嫌疑人,而且保释流程也没有这么简单。我没有查到什么才算“性质恶劣、情节严重”,但萧桐的案子涉及人命,应该也在其列,文中为情节需要,省去中间的复杂流程,请大家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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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没说完的半句话,今天想说。
自写文以来,我收获了人生中最大的恶意,也收获了人生中最大的善意,谢谢你们的安慰与鼓励,让我真正有了信心。
另:这一章是我写了77章以来最开心的一章,坏人得到应有的报应,受害者走出阴影,开始新生活,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了。
其实故事到这里,和萧桐的苦难有关的剧情都已经全部写完了,主要剧情也都写完了,之后就是交代一下配角的感情归属、萧桐的新生活,以及俞轻寒痛苦的开始了。
第78 我不想
因为案发当晚有监控,从萧桐被拖进小树林到警察赶到, 一切事实清晰明了, 加上光头男人还在狱中时他父母就亡故了,亲戚朋友避他还来不及, 连给他收尸都不愿意,怎么可能还会大老远从上榕县跑到江禹市来为他打官司, 这个案子从搜证到判决都很迅速, 元旦前下了一审判决书, 判的防卫过当,判了萧桐两年刑。
不过莫家的律师团也不是吃素的,后续的上诉中,从生理心理社会学各个角度, 论证了萧桐之后补的那几刀完全是出于害怕做出的应激反应,他们甚至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动用舆论向检察院施压, 不过莫夕原不希望这事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迟迟没有做决定, 但律师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改判,再说死者之前有案底,二次犯罪, 法官都更偏向于萧桐这边,最后判了萧桐正当防卫, 当庭无罪释放了。
那天正是小年的前一天,离萧桐那晚出事已经过去快四个月了。
萧桐的头发在这四个月里长长了一些,遮住一点耳尖, 乖顺地贴在头顶,她戴了一顶毛线帽子,把刘海压住,零零碎碎地遮着眉毛,加上她的脸本来也挺小的,这么打扮,衬得她年龄尤其小,竟然还有那么点不谙世事的少女的天真。
莫夕原知道她怕冷,替她把帽子往两边拉了拉,盖住耳朵,又把她脖子上的围巾围得密不透风,被她这么一弄,萧桐最后只剩两个眼睛露在寒冷的空气里,莫夕原笑她:“跟个小孩儿似的。”
萧桐把莫夕原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大冬天的,外面还下着雪呢,这人就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毛衣,外加一件浅灰色的呢子大衣,可站在雪地里就跟没事人似的,精神奕奕。
萧桐再怨念地看看自己,保暖衣、羊毛衫、羽绒服,还有围巾、帽子、手套,该有的装备一样不落,一阵北风吹过来,她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你怎么……不冷?”萧桐一边问,一边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
“废话,我都锻炼了二十多年了,你能跟我比么?”莫夕原笑道,“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每天早上起来跑步,瞧你都裹成什么样了?身体太虚,必须得加强锻炼了。”
“啊……?”萧桐眉毛都耷拉下来,“这么冷的天,外面还下雪呢,姐,你饶了我吧。”
“现在饶了你,等你五十岁之后,关节炎颈椎病这疼那疼的大病小病可饶不了你,必须给我锻炼。”
萧桐苦着脸不再说话,司机已经把车开出来,就停在检察院门口,她们走到车边,司机拉开后座车门,莫夕原先上车,萧桐正要进去,眼睛往马路对面瞟了一眼,顿在车门边上。
“怎么了?”莫夕原顺着萧桐视线看过去,马路对面一个穿黑风衣的女人,倚着她旁边的那辆黑色轿车,车顶和她的头顶、肩膀都落满了雪,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