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番外六
“师傅,这位宋小公子都已经坚持一个月了, 明明这殿里隔三日便有宫人来清扫, 师傅为何那日对殿下却说全部是小童所为?”
阁楼之上, 小童望着院中那个持帚扫落叶的少年,眼中浮上些许担忧和疑惑。
一个月功夫,少年身形又拉长不少,只是还是一样瘦, 一身黑衣, 袖子收的紧紧的,脸上出现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只有在看到太子殿下的时候,眼中神色才会有些许柔软。
国师摸着他的头, 声音没什么起伏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小童歪头道:“什么大任?”
国师笑道:“你还小,不懂。”
“小童,待四十九日满了, 便带他来见我。”
小童开心道:“师傅总算要收下宋小公子了吗?”
国师没正面回答,只是拍了拍他头顶:“泡茶去。”
小童应声道:“哎。”
然后噔噔噔跑下了楼。
国师脸上笑意散尽, 眼眸中是深沉的怀念, 他道:“师兄,不知这个弟子,你还满意吗?”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
......
容云鹤抚着怀中人凹陷的脸颊,笑得比哭还难看,低声细语道:“满意,你留给我的信我看到了......这个弟子我很满意, 既然是你的选择,师傅师母...也一定...”
“非常满意。”
“阿祈,你醒过来看看师兄好不好?嗯?”
“你不说话,一定是在生我的气,我再不与你怄气了,我叫你师兄,这一次,我一直跟在你身后,任你怎么赶也别想赶走我......”
“噢你说你叫翟镜,好,以后你就叫翟镜。”
“那阿镜,咱们远离尘世再也不入世了好不好?”
“你醒醒啊!”
天边最后一缕晚霞即将散尽,血色残阳铺满天际,犹如昙花,盛开的那一刹那最惊艳,稍纵即逝。
容云鹤怀中搂着早已经没了气息的人,仿若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怀中的实际上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因为他全身的皮肤都干枯了下去,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一副骨架,原本修身服帖的衣物变得空荡荡。
‘窸窸窣窣’
远处传来枯叶被人踩踏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出现在了容云鹤眼前,年过八旬,满头银丝,身形如枯槁,裹着一件深灰色粗布衣衫。
容云鹤缓缓抬眼,眼底的悲痛瞬间转化为敌意和冷漠。
“你是?”
“老道人道号终南。”
对面的人笑了起来,笑容中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祥和宁静,虚怀若谷。
容云鹤神色骤变:“你是南楚真正的国师?!”
如果他不自曝身份,谁能把这个像砍柴樵夫一样的老人与传说中那个仙风道骨的南楚国师联系在一起呢。
终南笑着摇了摇头:“在老道人还没回到南楚皇宫之前,你怀中抱着的那位,才是国师。”
容云鹤更觉惊骇:“你......知道?”
终南找了块儿石头坐下,道:“我自然知道。”
容云鹤原本心如死灰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他跪在地上:“那你......有没有办法救救他?”
终南沉默片刻,终是摇头道:“老道人虽已跳脱红尘,却也救不了他。”
前一秒被拉上悬崖,下一秒被推入万丈深渊的痛苦也不过如此了。
容云鹤呐呐道:“为什么?”
“他心智坚毅,天生的修行之人,只要好好修行本可轻易脱离红尘,可他却为仇所困,一意孤行跳下红尘,佛亦难渡。”
“修的是救人之道,行的却是杀人之事,违反天道,与其每日在病痛中煎熬,死或许是种解脱,这是他早已既定的结局,我想这点他比谁都明白。”
容云鹤:“病痛中煎熬?他得了什么病?”
终南道人:“可以说是心病,也可以说是心魔,南楚本应该在这一代终结,所以一百年前,老道人将自己的道号改为终南,南楚太子生来帝王命,可却早夭,容祈出手干预逆转了天命,改变的是千万人的命数,这代价最终只会落到他头上。”
容云鹤胸腔中的那颗心狠狠一颤,道:“什么......代价?”
“没有来生,不入轮回,烟消云散,消弭天地间。”
容云鹤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
他忽然想到什么,抬首道:“国师大人,离鸢丞相的复活,与你有关吧?”
终南略微一顿,道:“确实乃老道人所为,天道制衡,这都是命。”
容云鹤痛苦道:“如果你当初没离开皇宫,他就没机会报仇,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终南道人站起身,慢悠悠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草屑道:“他的占星卜卦术是我教的。”
容云鹤咬牙,怒极反笑:“也就是说你亲眼看着你弟子走上一条不归路?最后还亲手杀了他?既如此,你何不在遇到他的时候就杀了他!”
终南道人看向他怀里的翟镜,眼中憾色一闪而过:“他遇到我,是命,我消失,他才能复仇成功,这也是命,与其说丞相的重生是我所为,不如说是天道所为。”
“如此惊才绝艳的他,本应名动天下,可惜生了一身的反骨。”
终南道人看向容云鹤,像能看进他最深的内心道:“况且这是他早已经为自己备好的结局,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他了,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容云鹤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终南的话坐实了容云鹤心中已经酝酿许久的猜测
慕脩虽然强,可有情蛊牵制,不论怎么说,翟镜都不像不是他对手。
况且,打不过总还能离开。
动手前刻意把被激怒的慕脩引开,在林中设阵困住自己和宋离鸢,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大网。
只不过,这次网住的对象,除了敌人还有自己。
这是他为自己编写的结局,像烟火,绚烂盛放后再繁华落幕,一丝一毫的算计恰到好处。
也许从他们三个打开山门那一刻,这早已安排好的一切都在暗中注视着他们
看他们心急如焚
看他们肝肠寸断
看他们心如死灰
这片最靠近村庄的树林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墓地,慕脩的爹娘死于他手,所以他死在了慕脩手里,死在了那个自己不惜逆天而行也要救的少年手中。
他想,用自己的死亡来终结一切。
再冤冤相报何时了,也到此为止了。
容云鹤还记得他找到容祈的时候,那人虽看似冷漠无情不想认他,却依旧对他说了一句
“容云鹤,我收了个弟子。”
“他天赋异禀,比你当年的天赋强一百倍。”
都已经要走出客栈的容云鹤蓦然失笑:“阿祈,你确实变了很多,可有的地方还是老样子啊。”
后者没再理他,自顾自吃自己的菜。
终南道人最后看了陷入回忆的他一眼,眼中闪过无奈,道:“好歹师徒一场,我便给你指条路。”
容云鹤蓦然抬头
“七日之内,你找座城,城中街道铺满红烛,城外护城河中燃放九百九十九盏莲花灯,便有希望保他一缕神魂不灭。”
容云鹤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濒死之人:“此言当真?”
终南道人提醒道:“只是有希望,能不能成,还得看天意。”
可容云鹤不在乎,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愿放手一搏。
“烛火引魂,花灯聚灵,民间的传说也并非全都不能信。”
他的话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连带着人也不见了身影。
师兄亲启:
见信如祈,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比之决绝之时,师兄消瘦许多,昔年离别之时,祈年少轻狂
我看太子幼时,时常想到过往,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二十多年前,我收一孩童为弟子,他生于淮北一带,名唤淮安,仔细品来,确实是个颇具美好祈愿的名字。
其实最开始我并不想收徒,可这孩子早慧,脾性不骄不躁,极其能吃苦。
不知道师兄是否会满意
定然是会的
我虽对他冷淡,可却将毕生所学,除了医术以外,倾囊相授。
可我终究行差踏错了,我亲手杀了他。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还活着。
我想,大概到死我也不会向他透露巫医族的存在,因为我不想让他顶着巫医族后人的身份与责任活下去,希望师兄也莫要透露太多。
......
天色一寸一寸暗下来,容云鹤手中捏着前些日子收到的信笺,痛不欲生。
他杀了他,可他却没死。
这看似互相矛盾的两句话,只有世上最了解那个人的容云鹤能读出他话语间的喜完全大于惊。
这封信提及宋淮安的部分,字里行间都在彰显着五个字
‘我很喜欢他。’
这个人性格还是这么别扭啊.....
就跟多年前分道扬镳之际,容祈被他宁愿服毒自尽也不愿陪他活在这世上的行为惹怒,赌气对他说出‘此生不想再见他’之时是一样的。
天已经黑尽,容云鹤抱着容祈的尸身下了山,回到那个被他亲手复刻的世外桃源
他望着怀中的枯骨,眼底是浓烈得足以焚烧世间一切的情意,道:“阿祈,再看看家吧,以后......就看不到了。”
语气如在情人耳畔低语,深情而哀伤。
山风微动,天地间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屋舍上悬挂的灯笼有些亮着微弱的光,想来是昨日添的蜡油还未燃尽。
容云鹤上前,翻看了一下月上的尸身,唇角翘起温柔的弧度,低声道:“我早应该知道的,你根本从未变过。”
一如既往的温柔。
翟镜的衣袍动了动,一只蝎子爬出来,尾针高高扬起。
容云鹤将食指放在它面前,毒蝎犹豫片刻,尾针在他指腹上蛰了一下。
容云鹤毫发无损,食指依旧放在它前面,毒蝎这才顺着他食指攀岩而上,习惯性停在了他手背上。
他用食指抚摸了一下毒蝎的后背,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直到滚烫的泪水从眼尾滑下
这个世界能寻得到长生不老药,却没有后悔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