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尤冠熙与迟慧对饮 哭诉衷肠冠熙大醉
迟慧来到京外大颇感失望,宿舍的设施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本校名人辈出,在某名人自传里看到他八十年代大学宿舍里的蓝色铁架双人床,现在仍在使用。洗手间就更别提了:迟慧每次想去洗手间都要鼓足所有的勇气。
学生宿舍的如此状况跟刚建好的豪华综合楼,以及京外大的声名远播完全不符。一脚踏进斑驳的宿舍,迟慧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要是现在就是毕业的那天该多好。”
因为京外大是语言类院校,美女众多。刚入学不久的一个周末,一位师姐指着东门停的一辆辆豪车道:“看,这都是接我们外大的美女过周末的。”神情中满是自豪,而迟慧却暗暗吃惊:“这些美女的父母都不管吗?”
更令迟慧感到夸张的是,在京外大谈论如何练语言的远远不及交流如何打扮的,更不及密谈如何傍大款的。
外大女生对外貌的重视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不知从何而来,大家纷纷谙熟了一套颜值标准,对每个女生的外表进行打分,说的话竟然都是类似“我有一闺蜜7分女”。彼此的劝告竟然也是:“你一6分女就不要想有7分女的待遇,颜值高一分待遇自然就高一分。”
昨天在龚妈的班上还是“不比吃不比穿只比学习成绩”,还是“白娇娇的自然红唇差点引起误会”,还是“最爱美的许蓉夹夹直发,弄弄卷发还像做贼般害怕龚妈骂”,而今天美貌立刻等同于考分,且能定量评价;在师姐们终日比较世界各种名牌化妆品的孰优孰劣中,迟慧明白了一个词“待价而沽”。
昨天寄予厚望的高考和今日寄予厚望的美貌仿佛都是命运进阶的法宝。
只是,价值观变得太快,令人觉得好像是过了两辈子一般。
等迟慧完全适应大学生活,新鲜劲儿褪去后,等待她的又是一个苦逼岁月:准备GRE。京外大不是传统出国学校,于是迟慧和以前同学组成备考小组。
开始准备GRE作文,大家说好每天两篇issue三篇argument,然后互改。白娇娇那时正在热恋,坚持不了几天就说GRE恐怕不考了,还是准备雅思算了。迟慧的打算是死也得考下来。
但GRE的作文真不好写,小组里每天都能顺利完成进度的只有石厚朴,并且迟慧提交的每一篇文章都帮迟慧认真改,弄得迟慧很是惭愧,觉得自己写得都没有别人改得认真。而尤冠熙则是大多数情况下能完成任务,他因在香港的缘故,去洛杉矶之意已决,且现在英文练得不错。
后来,小组中加入了另一个备考GRE的同学,秦盛。看到秦盛入组,迟慧很是振奋。当然,也知道秦盛有女朋友,不过秦盛的女朋友们长得都差不多,基本都是小模特或小演员之类,来自京城八大艺术院校。
迟慧尽管一直以来心里有秦盛,但是看到他的女朋友换如走马灯,又想想自身,觉得还是准备出国读书是自己的本分。
秦盛自打开始谈朋友起,女朋友也就带出来跟同学们起起哄,家里没多讲。母亲盛思薇盛教授,秦盛口中的“虎妈”,似乎隐约知道一些,只道:“这些,最多也就谈谈而已,你自己的学习要紧。”而且竟然每天早晨发短信给秦盛:该起床背单词了。盛教授的教诲是:“一张漂亮脸,如果不读书,只会让人看上去愚蠢得更明显。”
上大学后,盛教授给秦盛立下规矩,“终身四不碰”:吸毒、赌博、嫖娼、打游戏。在盛教授看来,毒品、博彩、游戏都是发人类的原罪财,没有人的意志可以完全戒掉,碰都不能碰。嫖娼要是得了艾滋,那是鬼神都救不了。
秦盛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类似:某某还是父亲当年的老领导,某某儿子没本事,当初就安排去了个工厂,不料面临改制要下岗,那时某某年事已高,也是没招儿:他那些老关系,退的退,老的老,根本派不上用场。然后,孙子又不好好学习,只考上大专,又没有别的技能和才干,毕业后只能去做保安。爷爷是省里老领导配警卫,而孙子只能去商场做保安,现实就是这么惨。所以,自己不强,如来难帮。
秦盛在虎妈的压力下,也得好好备考。自秦盛进组后,迟慧每天的作文任务都能完成,因为……她从来都这样。
等迟慧考完了GRE作文,紧接着是假期,GRE笔试准备开始。尤冠熙此时来京师上新西方,迟慧很是兴奋,特意跟尤冠熙报了同一个班。
尤冠熙长高长帅了,不过三句话一讲还是原来那样。
一日课后,两人一起吃晚饭,尤冠熙非常不在状态,冷不丁道:“今天一早我去机场送别母亲,她移民加拿大。”
迟慧素来隐约知道尤冠熙爸爸尤总和妈妈伍荷似乎不睦,但此类事情,别人不讲自己不问,所以仅轻声道:“哦,就她一个人走?”
尤冠熙道:“是的,就我妈移民加拿大,我将来去美国。”
“嗯,洛杉矶很不错。”迟慧揶揄道,尤冠熙也笑了。
迟慧明显看出他不对劲,只轻轻道:“你最近还好吧?”
尤冠熙沉默很久道:“很不好,上个月姥姥去世了。”
迟慧知道尤冠熙自幼由姥姥带大,与姥姥感情最深,立刻觉得自己唐突了,慌忙道:“对不起。”尤冠熙也不看迟慧,叹了一口气道:“姥姥在,爸妈还能在姥姥面前像那么回事儿,姥姥一走,整个家就散了。”
尤冠熙继续道:“不过我妈去加拿大对彼此也是解脱,说真的,我都不愿意看到他们在一起,根本吵个没完。”
“我恨过父亲,恨了很久,在香港读书乱花钱也有点报复他的意思。但是姥姥去世后父亲跟我长谈了一夜,我也不恨他了。我恨母亲,恨她没有本事,怎么就留不住人。她很爱爸爸,以前一直都非常盼望爸爸回家。可是她就不会好好说话,明明见到爸爸,心里很高兴,但说出来的话永远是:‘你还知道回来啊,干脆长外面得了。’而且,对爸爸送她的礼物永远不满意,不是嫌贵了,就是嫌式样不中她的意。当年流行999朵玫瑰那首歌的时候,爸爸就给妈妈买过999朵玫瑰,妈妈从收到玫瑰那天起,到花儿都谢了,一直在唠叨,花这么多钱买花,还占地方,不如买点实惠的其它……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唉,我妈说的也对,只是爸爸的心凉了。他觉得自己怎么做都不能让妈妈满意。从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给妈妈买过花。然后妈妈又抱怨,说爸爸对别人慷慨,对自己葛朗台。”
迟慧无法接话,只是低头吸冻柠茶,尤冠熙则是大口大口地喝着雪花。他又道:“你现在和叶鑫佳还有联系吗?”
迟慧笑道:“人家现在很忙,混各大部委,没空接见我。”
尤冠熙道:“他打算毕业后去英国,一年差不多30万,这个钱还得我爸给。”
迟慧非常不解道:“为什么要你爸给啊?”
尤冠熙不看迟慧道:“因为他家没钱,拿不出去英国的费用。”迟慧更不解了,只是看着尤冠熙,尤冠熙缓缓道:“我爸是叶鑫佳的舅舅,她是我姑姑的儿子,我表哥。”
迟慧睁大眼睛望着他,不可思议道:“天哪,我从来不知道叶鑫佳是你表哥……你们看着完全不像……感觉你们都不怎么联系……”尤冠熙旁边的啤酒瓶已经聚拢得像保龄球等待开球,他仰头饮完杯里的最后一口酒,缓缓道:“我们就是不联系,我们两家绝交。”
那天晚上,尤冠熙一边讲述自己家50余年的历史,一边不停地喝雪花,醉得一塌糊涂。
原来尤冠熙的爷爷尤忠成、外公伍辉曾与白娇娇的爷爷白向农共事过,“要不是爷爷走得早,怎么着也得在白娇娇家旁边搞一栋小灰楼住住。”
当时,尤忠成、伍辉,还有祝芙的爷爷祝励都是“保白派”。在白向农被打倒,白家政治上最困难的时候,白群周、尤可潭兄妹,以及伍荷全由尤冠熙的外婆一人照顾。
“姥姥当时跟自己讲,‘一定要撑住,我再倒下,这四个孩子真要流落街头了。’”后来拨乱反正,恢复高考,白群周和尤可潭都考上大学,妈妈伍荷和姑姑尤可溪都在文工团,“后来我爸妈开始恋爱的时候,白伯伯和姑姑也在恋爱,姥姥觉得可好了,她照看的四个孩子正好是两对。”
“要不说姑姑脑子不清楚,跟白伯伯恋爱时,真叫作天作地,我爸都看不下去,两人分分合合,最后分手。后来嫁的叶透基,当时刚刚从农村来到湖边,连我爸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家里完全不清楚的情况下,姑姑竟然怀孕,所以只得嫁给叶透基。我爸一直骂叶透基‘都是男人,我他妈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卑鄙伎俩’。那时因为爷爷奶奶都已去世,爸爸认为自己对姑姑有责任,但没有保护好姑姑,他又恨姑姑没长脑子。姑姑也是倔脾气,就说:‘以后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后来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苦,也没向我爸开过口,除了三件事:一件是把叶鑫佳安排进湖中;第二件是请老校长关照叶鑫佳搞竞赛争取加分或保送;第三件就是叶鑫佳的出国费用。虽然我爸帮忙但是讲:‘叶鑫佳那小子跟他老子一样,都是狼心狗肺,白眼狼,就算我现在帮他,将来我这个舅舅要是死了,他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尤冠熙继续大口地喝着雪花,眼眶里闪动泪花,迟慧忙劝道:“已经喝得不少了,别再喝了。”尤冠熙不理会继续道:“所以说,女人光漂亮真没用,最重要的是要有脑子。我爸曾狠狠骂过我姑,茶杯都摔了:‘我不让你跟姓叶的混蛋,你不干;我90年代初叫你买股票,你不敢;我叫你学会计赶紧挪窝,你下岗;我叫你尽早买房子,你等等看;我跟你讲现在离股市能有多远有多远,你不照办;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妹妹!漂亮脸蛋,智商下线!’我爸气不过,说跟姑姑绝交,所以我们两家不来往,过年过节也不走动,叶鑫佳虽说是我表哥,也当我是透明色。”
尤冠熙还在大口喝酒,眼里都是泪,继续道:“姥姥去世后,我爸也是跟我喝了一夜的酒,我俩哭了一夜。我爸讲,爷爷奶奶去世得早,当年多亏姥爷姥姥照顾他和姑姑。他当年下放在农村,姥爷听到要恢复高考的消息,连夜赶到爸爸下放的农场,当时农村没有电,路不好,姥爷骑自行车一头栽到大坑里。高考复习的时候,姥姥每天给爸爸吃两个鸡蛋,做成葱油蛋炒饭,他一顿能吃满满两大碗。爸爸考前很紧张,姥姥对他讲:‘你这么努力,一定能考上。’后来我爸终于考上了大学,姥爷姥姥都很高兴。毕业后,他和白伯伯一起分到办公厅,我爸讲:‘毕竟我们家当时不能和白家比,爷爷奶奶都已去世,而且我又没有白伯伯有眼力见儿,天天夹着尾巴做人,比赛装孙子。’所以,不再做机关‘大服务员’,停薪留职,下海经商。我爸当时一门心思做事情,好让姥爷姥姥高兴。可是,在我爸刚开始搞房地产的时候姥爷就去世了,他没有看到爸爸做成事情的那一天,现在姥姥又走了,姥姥看到了他做成事情,也看到了他和我妈的争吵和分居。我妈是独女,我爸讲,此生一定不会跟我妈离婚,因为他绝对不会对不起姥爷姥姥。”
迟慧没有再劝尤冠熙少喝点,而是从他对面坐到了他旁边,拿起酒杯陪他一起喝。啤酒苦苦的,没有冻柠茶好喝。迟慧看到饭店快要打烊,慌忙前去结账。并对尤冠熙道:“饭店要关门了,我送你回家,你家地址?”
尤冠熙泪流满面大笑道:“回家?姥爷姥姥在天国,我妈这个点估计快到加国,我爸就不提了,姑姑一家从来不像亲戚,我现在没有家,别人能回家,我能回哪儿?”
迟慧眼眶也热,但是饭店只剩他俩,于是忙道:“你在京师的住址?”尤冠熙拿出最新的iPhone用note功能输入了地址。迟慧搀扶走路晃悠的尤冠熙,叫出租车。
出租车在一个小区的铁门处停下,迟慧付钱后,两人下车。尤冠熙迷迷瞪瞪,几乎打算倒地就睡,迟慧忙问家里电话,尤冠熙拿出手机,拨通,说接我接我,在大门口。
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像是阿姨的人从里面出来,铁门打开,保安详细问过情况,迟慧登记后,保安放行。
然后两个人搀扶尤冠熙在院子里七拐八弯,迟慧的肩膀都被压酸,终于到了一处楼前,阿姨掏钥匙输密码,然后刷卡进电梯,然后多次掏钥匙输密码,层层几道门打开,终于到家。
迟慧抬眼,只见金碧辉煌,宛若凡尔赛宫的模样,白色对开高门镶里外金边,金色雕花镂空楼梯旋转而上,巨大的水晶吊灯在大厅中央,散射着绚烂缤纷的光芒。黑夜里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栋楼,想不到里面是这般景象。
迟慧问阿姨:“尤冠熙的卧室在哪儿?”
阿姨道:“在四楼,跟我来。”
于是三人进入室内电梯,阿姨按3,进来的第一层电梯标记为G。
在与阿姨的一同协作下,总算把尤冠熙折腾到了他巨大的繁复雕花的红木架子床上。
迟慧告诉阿姨尤冠熙今晚喝得有点多,可以沏普洱茶待他醒了给他喝,并给阿姨留了自己的电话。告别阿姨后,迟慧飞奔去地铁站,终于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