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将他推开,不可置信地蹙眉道:“萧浓情,你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萧浓情点点头,本想再度朝我倚靠过来,下一刻却又分明感到了我的僵硬,于是收回手,眉眼低垂着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用极轻的嗓音继续道:
“我已经不剩多少时日了……晟鸣,原谅我好不好?”
“……”
他的前半句听起来颇有几分模糊,可惜我还良久沉浸在震惊中,并没有细想,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这阔别已久的老情人此时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也平静地看着我,仿佛不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这里。我在恍惚过后,便也茫然起来,始终给不出一个果断的答复,他便也耐心地等着,没有主动开口去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于是我憋了许久,抬手指向窗外:“我的柴还没劈好。”
萧浓情一愣,随即会意地站起身:“我去劈。”
似乎也知道眼下不能急于一时,萧浓情略作迟疑,竟当真拂了拂自己做工精良的锦袖,到院中拾起不久前被我扔下的铁斧,有板有眼地劈起柴来。
以他这副贵公子的打扮,在平民百姓的小破院里劈柴显得是违和了些;知道他只是在我沉吟的空当随便找些事做,我倚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当机立断悄悄从他身后绕出去,一路朝崇贤弟的府衙奔去。
到了府衙一看,贤弟不在,后院石桌面对面放着两只茶盏,清冽的茶水仿佛还透着几许余温,而我爹正端坐在落日的树荫下,半晌端起茶盏,却是先叹了声气。
我心头一紧,听不出爹这声叹气究竟有何含义,更不晓得他已经从崇少那里听闻了多少,见他已是抬头朝我看来,便也踌躇着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倒也是一贯的闲适温馨。爹若无其事地啜着茶,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这教我略略放心了些;低头琢磨着打算开口之际,爹放下茶盏,俊眸淡淡地朝我看了过来。
“晟鸣啊……”
他开口,却是慢慢地道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这些年来,你可曾怨过爹?”
我呆了一下,眼看爹面上流出陌生的惆怅之色,心下便也明白了过来,摇头道:“不曾。”
……
兴许是比那苦大仇深的徐起潭年少几岁的缘故,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也没有亲历过官场的鱼龙混杂,自然对身在朝中却消极避世、不愿以牙还牙的爹生不出丝毫怨恨来。
虽然这些年来两人的关系称不上亲密,可爹就是爹。
我不理解徐静枫对爹的怨恨,正如他也懒得和我共情。
爹自然知晓我语出真心,微微颔首后,神色便又变得飘忽起来,似乎是想起了此时还不知身在何处的亲子。“我也时常在想,若非我当年太过软弱,不敢忤逆李燝,不敢直面李烑,而是径直撇下这些恩恩怨怨带了你们两个远走京城,眼下是否又是另一番风景。”
我看着爹:“人各有命。”
“……”
爹愣了一下,长久地看着我,随即苦笑出声道:
“人各有命,想来倒也的确如此。若子淮也有晟鸣这般随遇而安的豁达,爹这一生也可算是别无所求了。”
他这话说得淡然,我却暗暗吃了一惊。
这还是三年来,爹头一回当着我的面主动提起徐静枫。
我低头琢磨着,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忽略了些什么;徐静枫毕竟是爹的亲子,理论上比我裴小侯还要亲得多,可三年来爹只带着我登山临水,竟也从未提过要去寻徐静枫的话。
我可不信爹和他的关系已经淡薄到了连生死都不在乎的地步,只是以往爹不曾提,我便也从未追问过。想了一会儿后,我摸摸鼻子,试探着问道:“爹知道徐……子淮,呃,他的下落么?”
我想不出该如何称呼这个人。徐静枫是假名,裴子淮忒过陌生,想要亲昵些称一声兄长,人家是我亲哥的几率也就堪堪一半。
爹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也没打算掩饰,仍是淡淡地啜了口茶,道:“子淮现下就在渝州下辖的松溪村,方才说过之后,阿睿已经起身寻去了。”
我:“……”
松溪村,一个风景还算宜人的小村,距渝州城不过半日日程。
我这贤弟可算诠释了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边还在匆忙托人到全国各处打听,孰不知人家就在他一步之遥的渝州辖村悠闲地隐居着。
只是不知为何爹在崇少头一回问起时还佯装不知,却又在两人方才的谈话中松了口,还罔顾徐静枫的意愿,任由崇少找过去了。
爹若是看到了我和萧浓情的暧昧,就没道理察觉不出崇少的心思。
不知道崇少究竟和爹谈了多少,不过看样子我那贤弟定然还未来得及和爹说上两句,得了徐静枫的住址就匆匆策马追去了,指望他还在这个时候帮贤兄探探口风似乎是有些强人所难。
见爹迟迟不发话,我深吸一口气,主动开了口:
“爹……”
“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还未来得及将自己和萧浓情,崇少和徐静枫的那些个过往和盘托出,爹便已是平静开了口,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眸也朝我看了过来。
“晟鸣,到了爹这个年纪,再多的深仇宿怨,亦早就全都放下了。爹固然不想你像阿睿现在这样,以德报怨却失了心魂,整日只惶惶地得过且过着,却也不想你时时被那些陈年旧事束缚;今后想如何过,跟谁一起去看这江湖,都是你自己做主。”
……
爹的话着实不多,他也从来不是个话多之人。
只这三言两语,我便全然懂了他的意思。
我曾想过爹也许不会太过惊讶,不会厉声要我与萧浓情断绝来往,可他就这么坦然地接受了一切,我却觉得有些做梦似的不大真实;尤其最后那句,怎么听都像是远行前的叮咛。
于是我忍不住:“爹……您以后,是想做什么去?”
“爹想一个人走走,就不带你了。”
爹说着便站起了身,神色看起来很是安闲,上前拍拍我的肩,道:“你也不能上哪儿都依靠着爹,是时候自己去闯闯了;爹这般想先去西域诸国逛逛,顺便拜访一下崇家那几位。若日后你们得了空闲,也可过去那边看我们。”
我一呆,见爹当真是一副已下定了决心的模样,心头便隐隐慌乱起来。
“我、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爹转身看着我,也不知在透过我看谁的影子,瞧起来似乎有些动容;抬起的手像是想摸摸我的脑袋,却又收了回去。
最终也只是落下一句:
“你长大了。”
……
……
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爹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当真就这么搭上过往行商的马车,一个人上了路。他似乎早有此意,也并非是因萧浓情的到来才临时下的决定,依然像当年潇洒超逸的恭宁伯一样,从不见有丝毫落魄。
我蹲在屋里整理着爹的旧物,将桌上的书具一一拾掇起来,便看到一处泛黄的诗句:
常羡人间万户侯,只知骑马胜骑牛。今朝马上看山色,争似骑牛得自由。
我和爹,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
坐在自家大院的廊下发着呆,眼见远处的街巷间都燃起了簇簇灯火,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朝柴堆看去。
劈好的木柴被整整齐齐地码在院中,萧浓情却早已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回府衙去办公,还是出门闲逛去了。
我迟疑了一下,走过去翻看着他劈好的木柴,心下一阵幽怨。
鬼都听得出来我当时说柴没劈只是个幌子,哪想他居然真的都劈好了;区区一升斗小民竟敢使唤钦差大臣去劈柴,我这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百无聊赖地扒拉着眼下的木柴,这会儿崇贤弟正在会他的情郎,我的去处便成了一大难题。正琢磨着要不要再去田里看看,我手上一顿,忽然闻到了些若有似无的腥气。
我看看手中的木柴,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起身到屋中去提了一盏油灯,仔细地扒开碎木头看了看,发觉被掩盖的地方居然有一滩不算小的血迹。
我沾了一点放在鼻下嗅嗅,冰凉的血迹带着微苦的腥气,不像是在劈柴的时候割伤的,反倒像是内伤之人呕出来的污血一般。
我一滞,直觉这是萧浓情的血,却又觉得不大可能。
毕竟也曾是西域的少年战神,混过胡血的身子自然强健得紧,没道理会无缘无故受什么内伤。
可别是什么苦肉计吧……
“晟鸣?”
听到萧浓情的声音后,我如梦初醒,擦掉手上的血迹就站了起来。
回头看他,兴许是劈柴时弄脏了衣裳,颇有洁癖的野鸡美男已是换了身没那么风骚的常服,此时正在空落落的大门前站着,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身体虚弱的迹象。
我左看右看,没能察觉出什么端倪,见萧浓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也终于放下心来。
然而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很快又感到了尴尬。现下崇少不在,爹也不在,我和萧浓情称得上是真真正正的独处;想到萧浓情方才那些骇人听闻的宣言,心下便又有些发愁。
爹的那番话我都还未来得及消化完全,这个时候就要直面待我答复的萧浓情,委实太快了些。
好在萧浓情也绝非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主儿,很快看出了我的纠结,碧眸闪烁着飘忽了一会儿后,忽然提议道:“今晚夜色不错,我们一起去这城中逛逛如何?”
“……”
我看着他,他也坦然地回望着我,仿佛这是个友人间再寻常不过的提议,去猜测这其中有诈的我反倒才是不正常。
我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进屋换了身衣裳。
……
便也只能如此了。
我确乎还道萧浓情邀我一同去逛街,心下是打了些什么主意,可眼见他从袖中抽出一幅做了许多标记的地图,竟是当真兴致勃勃地要与我一同逛这渝州城的夜市,嘴角便不由得僵硬了许多。
想来萧浓情在胡疆长大,回京后除却公事的出差,其实并未怎么在直隶外的地方好好玩过,此时难得在异县他乡逗留,便想四处观光一番,我也不忍拂了他的兴,只慢悠悠地抄着手在他身侧跟着,也一同去看那繁华夜市间的耍货和吃食。
我和萧浓情都没做什么伪装,此时在最热闹的街巷间散着步,很快引来了不少侧目。街坊邻里自然知晓萧浓情钦差大臣的身份,此时见他闲逛,也知是大人体察民情来了,只不打扰就好;倒是许多姑娘的目光大胆些,看看他又看看我,也不知那一双双杏眼里闪烁着什么。
萧浓情显然察觉到了我二人的瞩目,朝她们微笑了一下后,垂在身侧的手竟顺势攀住了我的。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挣脱。
知道他是想那些还在不远处含羞带怯的姑娘们赶紧散了为好,可不知为何,姑娘们在看到我二人携手的一瞬间,眼里的兴奋似乎更甚了。
对这种情形早已见怪不怪的我打了个哈欠,倒是萧浓情看上去着实比我茫然些,直到有大胆的姑娘上前攀谈才堪堪回过神来,随口与她们聊了几句。
这不聊还不打紧,见萧大人竟当真如此亲民,身边很快就围了一大群姑娘争着赶来献殷勤;而我也乐得自在,趁空去一旁的小摊上买了两根麻花慢慢地啃着,也漫不经心地欣赏起了周遭这熟悉的夜景。
直到萧浓情狼狈不堪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我嚼着麻花,看了一眼远处恋恋不舍的姑娘们,这才泛着酸气道:“如何,我们渝州城的姑娘是不是都很漂亮?”
萧浓情微挑起眉,似乎没听出我这话里的揶揄之意,又回头远远地打量了她们一眼,竟点头道:“嗯,的确漂亮。”
“……”
我嚼麻花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见萧浓情看我,我又咬了一口麻花,若有所思道:“是啊,其实我也觉得,终归是姑娘更好些。”
听出了我话里的弦外之意,萧浓情顿了一下,没有接腔。
“其实啊……”我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跟上他的脚步,一边仍是慢悠悠地在这夜幕灯火间走着,一边继续道,“其实你和我那感天动地的崇贤弟一样,也不是天生断袖。”
他的脚步停住了。
“是说,萧郎又没碰过姑娘,何以能断定裴小侯就是注定和你相亲相爱一辈子的人哪?若找个姑娘亲近亲近,指不定就会醒悟过来了。”
这样的念头,其实早在未曾离京的时候我就偶然有过,现下说出来,倒也算不得生硬牵强。我看萧浓情,他的侧脸陷在远处投来的灯影之中,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找个姑娘亲近亲近,我能去亲近谁,骊珠儿么?”萧浓情侧过头来幽幽看着我道,“我离京的时候她第二胎都怀上了,若我现在再去纳她,怕是她相公立刻就能提刀来砍了我。”
“……”这厮居然真的打算装傻。
我瘪瘪嘴,知道自己论起理来定然占不到什么便宜,本已不打算再继续侃下去了,转念却又想起一茬,哼哼道:“哪能呢,萧郎红颜知己无数,区区一个骊珠儿算得了什么。”
便凑近他,微眯起眼睛道:“不是还有点绛阁的鸣香姑娘吗?当初也算一位引堂堂萧郎为之折腰的人物,现下倒把人家忘个精光。”
“……”
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会忽然提起鸣香;只是觉得连骊珠儿萧浓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却分明忘了当年本大侠扮作的美人,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哪知萧浓情闻言一动,唇角不动声色地扬起稍许,看向我的眼眸也慢慢变得深沉了起来。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我忽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萧浓情打量了我颇久,这才面无表情道:“可鸣香姑娘,不就是晟鸣你么?”
我:“……”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