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两个牧童
羊圈离屋子不算太远,多走几步就能听见咩咩叫声。该隐领着亚伯走了一阵子,来到木条搭建的羊圈外,就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住客——三只小羊,两只大羊,雪白的脑袋,灰白的身体,向下垂着厚厚的羊毛。大羊顶着卷曲的羊角,小羊则抖着毛绒绒的耳朵,看见羊圈门口有人到来,纷纷挤到门口,急切地叫嚷着。
“它们想出来了。”该隐趴在门上看了一会儿,伸手把门推开了。
小羊最先冲出来,撒欢似地四处蹦跳。大羊则稳重得多,慢悠悠地从圈里踱步出来。
“我们去哪里?”亚伯问。
“跟着它们往山坡上去。”该隐费力地拉上羊圈的门,向着亚伯招招手,“走吧!”
此刻应是初夏,平原上零散分布的小树自树顶开始泛起柔和的碧绿,浸润着阳光,熠熠生辉。草地也开始向青葱的碧色过渡,放眼望去,整片草地如翠玉般明亮动人、生机勃勃。
西边是连绵不断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太阳的光晖毫无遮拦地倾洒而下;东边则有一片起伏的山丘,突兀地截断了原本连贯的地平线。
该隐指着那片山丘:“那里有小河,正好能让它们吃足喝饱。”
他说着,小跑几步来到最大的山羊前,拍拍它的脑袋,向着山丘扭过去。
大羊站在原地眨着眼睛,与该隐对视片刻,顺从地向着该隐示意的方向走去。
该隐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看起来很是高兴。但亚伯还有一肚子疑问,话在嘴边翻了又翻,终于想出了组织语言的法子。
“该隐……”
“叫我哥哥。”
亚伯顿时被他这话卡住,但看见对方认真的表情,又在心里叹气。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哥哥,这算怎么回事啊?
“哥……哥哥。”亚伯嗓子干涩地开了口,“你……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那是当然。”
“只有四个人吗?”
该隐停下脚步,盯住了亚伯的瞳孔。
亚伯被他看得莫名心虚,转开了眼睛:“我怕你平时觉得无聊。”
该隐清清嗓子,双手叉起腰来:“我让你做罐子,你又忘,去河边捉什么鱼!我说了,鱼吃够了!”
他的嗓音尚且稚嫩,又吊起了嗓子,因此发出来的声音很像女人。
难道在模仿他们的母亲?
亚伯还在心里默默思索,就见该隐扬起手来要打自己的脑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不能乱打人!”
“我学那女人呢。”该隐的胳膊已经收了力,“这个世界没有四个人,只有两个人——只有我和你。”
“那……”亚伯又卡了一下,但有了“哥哥”在前,后面的父母也不难开口了,“还有爸爸呢。”
“我才看不上他。他只会躲,一个字也不说。”
“妈妈也会打爸爸吗?”
“有时候会。”
“那……他们不打你吧?”
该隐避而不答,安抚似的轻拍亚伯的发顶:“你放心,我现在动作快了,他们打不到我。”
亚伯思索着,眉头渐渐皱起来了。
对孩子不管不顾的父母、全无邻居的居所、极其艰苦落后的生活条件……哪一个都算不上生活愉悦。如果这真的是该隐过去的经历,那他在之前表现出来的异常行为反倒是正常的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能正常才奇怪呢。
我能给他什么样的帮助?
这便基于另一个问题——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肯定不是真实的世界。因为他既已见过青年的该隐,就不可能重回该隐小的时候,否则,他们在初见的时候,该隐就该认得他了,哪里还要彼此询问姓名?可如果这一切确实都是虚假的,那他的“帮助”是否有意义?是否能起到作用?
这又牵出另一个问题——我能在这里待多久?
从前两个城市的经历来看,似乎只有主动才能离开。那是不是说,只要他愿意,就能一直留在这里?但如果这个世界都是假的,留在这里又有何意义?
可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一个失忆的、迷惑的、不知来路的可怜人,困于漆黑的甬道、未知的石窟,生命中最清晰的记忆,不过是陌生的城市与渐渐熟稔的同伴——如今,连唯一的同伴也与这个世界一起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又该如何应对?
哪一个人才是真实的?
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该隐望着亚伯眉头紧锁,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怎么了?”
亚伯终于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我没担心什么,只是在想……想我们还要走多远。”
“得绕点路。”该隐指着正前方的山丘,“过了那边就是他们的房子,我才不想见到他们。咱们往河上游走。”
“也行。”亚伯没有异议——只要该隐觉得高兴,那就随他去。
“别闷闷不乐的,亚伯,我给你吹一首曲子。”该隐在自己的口袋里翻了翻,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一块巴掌大的三角形陶笛。
“你会吹?”
“那是当然。”该隐得意地仰起头,将陶笛送到唇边。
小小的陶笛音质十分清脆。或许由于陶土的材质,声调偶尔显出沉闷,但因为乐曲本身流畅,因此并不显得突兀,反倒很契合旋律的转变。
平原上的风将笛声送出很远,连走在前面的几只羊都回过头来,湿漉漉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们俩,像是被乐声吸引了。一只小羊小跑着来到该隐身边,低头蹭他的侧腰,把他逗得咯咯直笑。
曲子也就这样中断了。
亚伯倒没觉得惋惜,迫不及待地鼓掌表示赞赏:“这是谁教你的?”
“我随便吹的。”该隐笑眯眯地将陶笛收进口袋里,抚摸着身旁的小羊。
小羊温顺地由着他揉弄,欢快地咩咩叫。
“自己吹的?”亚伯先是惊讶,但一想起没有邻居,没有父母照顾,又有些懂了,“那陶笛也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陶笛?”该隐听见这个新名字,眼睛直眨,“这个名字好,就这样叫它好了。”
他说着,挺直了身板:“这是用粘土烧的,做出来好几个!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那你就得尊重我,叫我一声老师……”
“你想得倒挺远!”亚伯笑着揉一把对方头发,不等他反应,三两步跑到前面去了。
该隐嚷嚷着跟上他的步伐,被抛在后面的小羊也咩咩叫着跑上前去。
原野上顿时飘起欢快的笑闹声。
绕过山丘就到了水草丰美的河岸边。沿河长着丛丛低矮的灌木,深绿色的叶片映在浅绿色的河面,衬着碧蓝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粼粼波光煞是动人。
“让它们自己去吃去喝吧,我得休息休息……”该隐一拍羊屁股,把它们赶向河岸,自己抻个懒腰,往草地上直直地倒了下去。
亚伯听着他“砰”一声倒进草地,真替他腰疼。
“这边倒有浆果,该隐。应该能吃的吧?”亚伯在缓坡上望见灌木中莹亮的点缀,眼前一亮。
“应该可以吧,你以前好像摘过,不过是在更上游摘的——”该隐抬手懒洋洋地指个方向。
沿河长着一簇簇灌木林,串串浆果色泽明亮,圆润饱满。亚伯摘了两颗放在掌心,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不过尾随而来的小羊毫不犹豫地张口吞咽,终于让他放下心来。
羊都能吃,没道理人不能吃。
他们手上都没带容器,浆果一个个又饱满易碎,亚伯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把外衣脱了用来装浆果。
反正现在天不冷,周围也没有其他人。
该隐面对着蓝天白云美美地睡了一个安稳觉,终于在亚伯的唤声中醒了。
“太阳快落了。”他揉着惺忪睡眼,翻个身,望着西边的广阔平原。
“该回去了——”亚伯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该隐又翻个身,转向亚伯的方向:“是该回去……了。”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
日头西斜,橙黄的晖光自西向东落在亚伯的身上,为他从头到脚披了一层柔光。那柔光亮度不低,有那么一会儿竟让该隐无法直视,只能侧过头去用余光适应。不过让他吃惊的倒不是对方身上的光芒,而是他此刻的衣着——除了一条布片拼凑的长裤,亚伯身上再没有其他衣物,原本好端端穿在身上的布片短衫不知去了哪里,小胳膊小腿十分细弱,看得让人心疼。
该隐连忙跑上前去:“你的衣服呢?”
“我盛了点浆果带回去吃。”亚伯朗声喊着,手中捧着的衣物和浆果显出模样来。
“天这么冷,冻着了怎么办?”该隐焦急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披在亚伯身上。
“没那么夸张。”亚伯笑着将手中的衣物一左一右系成一个布兜,提在手里,跟着唯一的伙伴走上前去。
照例是大羊领头,小羊四处乱跑。该隐跑前跑后地追赶尚不疲倦的小羊,亚伯则走在后面,手里宝贝似地抱着新鲜的浆果。他们一前一后,曳着长长的影子,步伐悠悠地走进夕阳里。
吃了浆果、煮了留在家里的鱼,他们还有最后一件事——砌墙。
泥砖砌的房子在太阳下晒裂,露出一道道缝隙,亚伯看得心惊肉跳,直催该隐和他一起砌墙。
该隐一开始还不想动,不过看着亚伯一个人蹲在墙边,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还是跟了过来。
“其实晚几天也可以的。”该隐手里拿上平整的石片,嘴里还嘟哝,“不急这一会儿。”
“有的地方裂得太深,屋里都能看见屋外。夜里有虫子爬到床上,你怕不怕?”亚伯揉他脑袋,“再说,泥灰都兑好了,放几天就干了。”
该隐被他说服,提着墙角的木桶去后院的井里打水,将木桶里半干的泥灰浸润,手里拿着石片,蘸上泥灰水往墙上涂抹。
他确实是想帮忙,奈何年纪太小,又一来一回走了一下午,累得频频打呵欠。
“你先去休息吧。”亚伯催他。
“你还在这儿呢,我怎么能先走?”该隐揉揉眼睛,拿着陶片去蘸泥灰水。
亚伯被他一说,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有着大人的理智,可该隐还是个孩子。看着他弓腰蘸水,踮脚向上的动作,亚伯心里也不忍起来:“那今晚先涂破损严重的地方,明天我们再仔细好好整理,好不好?”
“好!”该隐用力点点头,站起身来,趴在墙上寻找严重的破损处。
小修小补之后,亚伯催着该隐睡觉。
床是木板床,硬得直硌骨头;被子是布片被,一层一层的纤维并不细腻,盖在身上极为粗糙,每次转身都磨得人皮肤生疼。可就是这样的环境里,该隐也睡得安稳,没多久就在亚伯的肩头打起呼噜。
这种不挑不捡的简朴作风让亚伯既欣慰又辛酸。
这哪里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应该有的生活?
太过艰难,也太过琐碎了。
如果能往河边走,那就是说,也可以往更远的地方走,也许能发现其他人,也就能为该隐带来新的社交,换来新的生活用具。
如果是那样,可就太好了。
亚伯心里仔细盘算着。
正对床铺的是一块线条歪曲的窗户,没有窗帘,更没有玻璃,只比床铺高出一小截。夜风自开口处静静地吹进,也将熠熠星光送进屋里。从自己的角度亚伯刚好能看见远方的平原、墨蓝的天幕、遍洒的星子。
祥和的世界。
残酷的生活。
伴着该隐平缓的呼吸声,亚伯也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