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元禾去哪儿了?”卞有离扶着阮羲, 察觉到他有些站不稳,不禁问道。
以元禾稳妥的性子,在样的情况下, 竟然会不在阮羲身边, 有些奇怪。
阮羲抬手揉了揉头, 好像不大舒服:“我让她送太傅回去,顺便看看江延的情况。”
卞有离皱眉道:“那你就在此处喝酒到现在?”
宫宴结束应该有一会儿了, 月亮在天上挂得很高, 这么晚了, 夜风当然极凉。阮羲在外面待这么久, 还喝了酒, 简直是胡闹。
面对卞有离略带责备的反应,阮羲已经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随便嗯了一声, 忽而就转过头, 不知道看什么,然后又看向另一处。他就这么换着视线, 像没来过令华殿一样好奇。
这幅样子, 显然是醉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眨眼之间就醉意如此。但卞有离也来不及细究,一边握着阮羲的手, 一边松松地揽着他以稳住身形。
虽然今天晚上很热闹,事情很多,让人没什么睡意。可时辰毕竟已晚, 阮羲又醉了,按理说应该就寝的。就算卞有离自己不想休息,也不能不让阮羲休息。
不过,看眼下情形,把阮羲送回寝殿,貌似有些不容易。
卞有离想了想,问阮羲道:“元禾不在,你宫里其他人都没近身伺候过,要不……你先在令华殿休息一下,等元禾回来?”
说实话,除了元禾,让别人照顾阮羲,卞有离也是不放心的。不过他问这句话其实没什么价值,毕竟阮羲现在恐怕连是和否都不一定能说清。
“好啊。”果然,就见阮羲顺从地点头,神态像个不大的孩子。可不过瞬间,他却一下变了模样,突然紧紧地抓住卞有离:“浮青,你去哪儿了?”
“啊?”卞有离被他问得一愣,茫然道,“我不是在这儿?”
阮羲神色露着一丝委屈:“胡说,我等你很久,你不在。”
大概人在喝醉的时候,总会展现些跟平常不一样的反应,可能处于平素无法表露的心事,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和平时不一样。反正卞有离从没遇上过阮羲喝醉,像这种带有许多生动情绪的举止,更是见所未见。
越罕见,就越难以招架。
卞有离被他看得一阵心虚,连忙细细思考了一下刚才的问题,意识到阮羲其实是在问自己,从宫宴离开后去了哪儿。
那时候他拉着师兄离开,连声交代也没留,却没想到阮羲会在令华殿等到自己回来,还喝成这样。
应该说一声的,可惜那时候根本顾不得了。
卞有离拉着阮羲慢慢移动步子:“我去了城外。”
阮羲迷迷糊糊地被他扶着走向殿内,重复道:“你去了城外。”
“嗯。”
“你和……洛风一块?”
卞有离点头:“嗯,我带他去看看师父。”
同时,也是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问问埋在自己心里的无数疑问。
阮羲似乎很不解:“你不是……生他的气了吗?”
“是啊,”卞有离终于把他带到内殿,牵着他到床边,塞进被子里躺着,“但我现在不生气了。”
今天晚上,他拉着师兄从宫宴离开,一路使轻功赶到城外,到达了之前埋葬师父的地方。
偏僻的野外自然不会有什么明亮的灯火,他们出来的又急,也没带火折子,只能靠月光星光和江面的波光勉强视物。
流水潺潺,凉风不止,江里散出一阵阵湿润的冷意。
卞有离才放开手,就见洛风一下跪倒在地,对着江水深深叩拜,一连三次,神情肃穆而诚恳。
“师父,弟子来见您了。”洛风道,“虽时日已久,但您交代之事,弟子一刻也不曾忘。”
……
正回忆着,袖子上传来一阵拉扯的力度。
阮羲被按在床上,却不肯安分,扯着卞有离的衣袖道:“那你怎么还要拦着跟他们通商?”
卞有离的思绪立即飞回当前,笑道:“不过一时情急罢了,你觉得通商合适就答应他们,我不是真心要阻止。”
“那我不要,”阮羲皱着眉头,“既然你不喜欢,就不答应他们。”
“……”卞有离刚要解释几句,又想到阮羲此时根本不理智,说再多也没用,不由得笑了笑,准备先绕过这个事情。
门口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卞有离抬头看去,是元禾快步过来。她见阮羲好好地待在卞有离旁边,才放慢速度,恢复了如常的镇静稳重。
“将军,”元禾微微行礼,“奴婢来伺候王上。”
既然元禾来了,当然是由她照顾阮羲更为妥帖。卞有离正想松开阮羲让元禾来,却发现阮羲紧紧拽着自己的手,躺在床上,竟然是睡着了。
“这……”卞有离看向元禾。
“……”元禾无辜地看回来。
卞有离觉得阮羲今晚有些不对劲,心情像是不佳,又或者是有什么难言的苦恼。此刻见他终于安然睡下,便不想打扰他。
但令华殿毕竟不是阮羲的寝宫,若宿在这里,明早起晚误了事,恐怕更不好。
卞有离一边思索,一边试图拉出自己袖子,然而没能成功。他无奈地问向殿中唯二清醒的另一个人:“元禾,王上明天几时上朝?”
元禾立即答道:“回将军,明日休沐,不上朝。”
不上朝,那就是不必早起,也不用担心误事了。
这可真是天意成全。
卞有离马上消去顾虑,也不拉袖子了,干脆地道:“那就不用叫醒王上了,让他在令华殿歇息一夜。”
“是,”元禾丝毫没有反对的意思,平和地接受了这个意见,“是否要奴婢在旁侍候?”
卞有离点头:“要,王上今晚连醒酒汤都没喝,明早恐怕要头疼,你多留意一下。”
“是,奴婢待会儿就叫人备下汤药。”
“还有王上要穿的衣服,一并带过来。”
得到元禾毫不犹豫的应承,卞有离凝神想了片刻,觉得没有其他要说的了,便俯身在阮羲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这一通话大抵就是劝哄之意,良久,终于让阮羲松开了握着自己的手。
得到自由,卞有离起身对元禾道:“今晚你就留在令华殿吧。”
听这话,好像他自己是不打算留在这儿,元禾便疑道:“将军不歇下吗?”
“不了,”卞有离摇头,“我出去走走。”
元禾犹豫了一下:“将军,时辰已晚。”
“没关系,我不走远。对了,江延怎么样?”卞有离道。
“江大人很好,秦掌司也说情况不错。”
“那就好,”卞有离又看了阮羲一眼,回过头道,“你照顾好王上。”
说罢,便大步往门外走去。
元禾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着门微微欠身以示恭送,一回头,却见阮羲眼神清明,沉默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哪里还有方才的醉意朦胧?
卞有离从内殿出来,走到院子里,被夜风一吹,忽然漫上一股寒意。
刚才元禾已经隐晦地提醒他,现在时候很晚了,还在外面活动的话很不妥当,说不定会被人认为是别有用心。
这当然不合适,也应该自觉避免,可他实在睡不着。
刚开始见到师兄,卞有离心里完全是一腔怨愤,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如果他能早点出来,也许师父就不会死,自己又何至于伶仃若此。
可是闰六说,那日送盈止草的人,竟然就是师兄。
既然他能及时得知自己的困境,一定是关注着这些事情的,甚至不惜亲自出面送药,可见并非有心袖手旁观。
而今天晚上,自己拉着师兄到琼宁城外的江边,看到他神情悲恸地跪在地上,说道,师父之前交代之事,他一刻也不曾忘。
那时光线昏暗,云彩遮住了半边月亮,江面波光也不能照出岸边景色。卞有离仔细地看着洛风,见他一身素白衣袍,同自己身上的颜色差不多,便想到,师兄大抵也是为了师父,才不着艳色。
毕竟,在记忆里,洛风虽然不至于穿得非常艳丽,但也极少这么素淡。
且他面上的神情更不似作伪,卞有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前行几步,跪到他身旁。对着江水行了一礼后,卞有离转头道:“……师兄。”
这句师兄,和朝堂里赌气的称呼不同,是实打实的一声尊称。如之前很多年里那般,带着信赖,带着真诚,也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的稚气。
听到熟悉的语气,洛风似乎一僵,才低低地应了一句:“嗯?”
“是师父不让你来找我吗?”
洛风迟疑了一下,垂眸看向江面:“我出谷之前,师父的确嘱咐了一些事情,只是……暂时不能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