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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觉瞬间兴致缺缺。
不觉天将正午,苏柒忙碌一上午,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一把拉过正神游的丸子的手,往他手心放了两枚铜钱,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那巷子里有家张记包子铺,你去买俩包子,提我名号还能饶一壶热茶。”看丸子一副树懒挪移的状态,不禁抬手在他背上又是一掌,“快去啊,我饿死了!”
丸子只得揣着钱往巷子走,行至巷子口,正要举步往里拐,却听背后特意抬高了嗓门的一叠声儿:“龙井普洱大红袍,杜康汾酒醉醪糟,江南点心牛乳酪,说书听曲歇歇脚!客官里面请!”
丸子暗笑:这词儿倒编得顺口,遂转头望了一眼,见十字街口赫然一座三层的小楼,高高挂的牌匾上大红漆四个字:悦来茶馆。
悦来茶馆?丸子莫名觉得这四个字有些熟悉,不由驻足多看了两眼,门口的小厮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立时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客官里面请?”
“我只是路过……”丸子正拔脚欲走,小厮却颇有敬业精神,不能让到嘴边的鸭子飞了,遂热情地一把挽住丸子胳膊就往里拉,“大热天儿的,客官进来歇歇脚也好啊!”
丸子被他拉着,怕扯动了伤口,只得一路跟他进茶馆去,捡了个临窗的雅座坐下。
“爷今儿是饮酒还是喝茶?”
酒么……丸子咂了咂嘴,想起苏柒那丫头曾千叮咛万嘱咐,说他伤愈之前不得饮酒,加之只有捉襟见肘的俩铜钱……
他暗叹了口气:“来壶菊花茶即可。”
小二不依不饶:“爷,咱们店里新出锅的酱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儿,配茶喝正利口,您可要来一份尝尝?”
牛肉……想想慧目斋的家徒四壁,丸子忽觉悲从中来,无力地挥挥手:“算了。”
小二的笑容于是变得悻悻的,道了声“稍等”转身便走,回到柜台不忘跟掌柜的抱怨:“看着一身贵气,没想到比个娘们儿还抠唆,一个大男人就点一壶菊花茶!”
正低头算账的掌柜随口问道:“谁啊?”
掌柜的顺着小二指的方向望去,手一哆嗦,毛笔“啪”地掉了下去,溅了一账本子的墨。
“掌柜的你怎么了?”小二不明就里,“他不就长得肃杀点儿,你至于么……”
他话未说完,已被掌柜的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兔崽子还叨叨!快去后厨切一盘子上好的酱牛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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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回 古怪的茶馆
丸子坐等他的菊花茶,顺便打量着茶馆里的客人。这茶馆坐落在东风镇的交通要塞处,南来北往的宾客络绎不绝,有操口京片子的京城人士,也有叽里咕噜磨磨唧唧的南方商人,亦有包头穿耳,打扮奇异的塞外异邦人,整个客栈大堂熙熙攘攘,鱼龙混杂。
丸子眯了眯眼,从几个佩剑带刀的江湖人士身上掠过,妥妥地收获了几计不友善的眼锋,只得收回目光,却忽见一圆润富态如汤圆的中年男子,正一手端着茶壶,一手托着盘牛肉静立在他身旁。
“这位客官,您的茶,还有牛肉。”汤圆掌柜满脸透着和气谄媚,一双不大的老鼠眼却滴溜溜在丸子身上上下打量。
丸子被他盯得十分不自在:“店家弄错了,我并未点牛肉。”
“这是小店送的。”汤圆掌柜语气莫名的谦恭,“客官只吃茶,不喝酒?”
这店家,热情过头了吧……丸子有些不自在:“不喝。”
汤圆掌柜忽然凑近他耳边,煞有介事地低语:“客官,我有一壶酒……”
丸子被他口中的肉油气熏得恶心,终忍无可忍地起身:“那你自己喝吧。”
说罢,拍下两文铜钱,举步而去。
这茶馆,当真是莫名其妙。
丸子自然不会知道,在他走后,那汤圆掌柜蓦地跌坐在椅子上,后背的衣衫已被汗打湿。
小二见状,赶紧过来搀扶:“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汤圆掌柜大喘两口粗气,这才缓过神来,哆哆嗦嗦地那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口中喃喃自语:“应该是他……我曾见过他的画影图形,理应不会认错,可是……”
小二明显受他情绪感染:“可是什么?”
“可是,我跟他对接头的切口,他又不按套路来。况且,据上次李三来说,他已落入了圈套,断然没有活路。一个早该死了的人,竟然……”
小二倒抽一口冷气:“难道……他是鬼?”
刚说完,后脑勺又挨了一记:“大白天哪来的鬼?兔崽子你是不是傻?”
打完人的汤圆掌柜,这才彻底缓过来,蹒跚着往内室走:“你先招呼着客人,我得去写封信。”
一只信鸽从悦来茶馆悄然飞出之时,丸子正被气鼓鼓的苏柒“耳提面命”。
“姑娘我饥肠辘辘等了你半天,包子呢?”
“……并未买来。”
“那钱呢?”
被苏柒当街质问,丸子觉得有些没面子,却也实话实说:“喝茶了。”
苏柒简直要原地气炸了:“拿午饭钱去喝茶?!有没有你这么败家的爷们儿?!”
她还要继续往下说,却冷不防丸子一记阴森森的眼神飚过来,令她生生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就闭了嘴。
到忘了,这家伙不是个江洋大盗就是个暗卫杀手,把他惹毛了只怕自己小命不保。苏柒一口气只好憋下肚去,郁闷地拿毛笔在符咒上画圈圈。
臭丸子,画个圈圈诅咒你……
她正生着闷气,却听身旁一个低沉的声音:“那个……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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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回 他私奔去了
大恶人还会道歉?她望天干笑一声:我真是何德何能。
但此时,江湖杀手大恶人丸子君却垂着头,老实立在她面前,一副理亏的样子:“钱给我,我去给你买吧。”
说得轻巧,这些钱除去还药材铺的药钱,和交给府衙的抽税,剩下的都要数米下锅,哪来多余的,苏柒垂下眼眸,“算了,我不想吃了。”
丸子望着情绪低落的苏柒,正不知如何开口,偏偏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货郎经过,热情地招呼:“苏姑娘,来个糖葫芦啊?”
丸子见他卖的糖葫芦红彤彤圆溜溜煞是可爱,正欲买一个哄哄这丫头,却听她果断拒绝:“不要!”
“呦,几日不见转了性儿了?之前可是见了糖葫芦走不动的,回回都要撒娇耍赖地缠着苏先生给你买……哎?苏先生人呢?”
窝了一天火的苏柒突然爆发:“那死鬼跟女人跑了!你们满意了吗?!”
苏柒像只炸了毛的猫儿似的,吓得货郎眨了几眨眼,终摇头啧啧地跑远。丸子见苏柒一张绿了的小脸能滴下水儿来,不禁张了张口:“你……”
“别理我,烦着呢!”在一圈围观群众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苏柒一阵风似的将剩下的符咒塞进包袱,扛起来便走。
丸子扛着慧目斋的招牌默默跟在她身后,简单理了理人物关系:那个被称为苏先生的男人,抛弃了苏柒,跟相好的私奔了。
呵,好一出爱恨情仇的狗血大戏。
只是……他望着身前小刺猬似的少女:这个苏先生之前,跟这丫头到底什么关系?
他斟酌了半天,直至回到家门口,才弱弱问了一句:“那位苏先生,是你……爹?”
苏柒蓦然站住脚,叉腰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他是我爹?!那死鬼要是我爹,我就大义灭亲!”
说罢,大力推开院门,径自回房去了。
徒留丸子望着被苏柒撞得摇晃不已的木门,但觉心中最后一点希冀,如皂角泡般破灭了。
房间里,苏柒独自伏在桌上,下巴颏抵着胳膊,望着一盏油灯出神。
“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师妹,扔下我说走就走,没良心的白眼狼!”苏柒咬着下唇喃喃,“走就走了,还把钱都带走了!只给我留下五两银子度日,打发叫花子呢?”
油灯很适时地“噼啪”爆出一个灯花,苏柒用竹签挑了挑,对油灯忿忿道,“你也觉得可气吧?果然如话本子里所说,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未必,也有小乳鸽来的。”
身后无端响起的声音,把苏柒吓了一跳,回头见黄四娘正双手捧心眼漾桃花,一副坠入爱河不能自拔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
“小锦鲤说得对,爱情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只要你愿意等,终究会来的。”
“可丸子一时半会儿真的死不了。”
“我不是说他。”黄四娘冲她飞来个娇嗔眼神,“镇子西郊白家村,有个姓白的俏秀才,生得玉面朱唇风流倜傥,他……”黄四娘无限娇羞地以手掩面,“快死了耶!”
苏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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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回 秀才遇到兵
苏柒跟着黄四娘一路向西到了白家村,到一处贫寒茅舍前,却见鬼婴李锦正抱着双臂,满脸不耐烦地飘在窗外。
“我们可来晚了?”黄四娘紧张兮兮。
李锦翻个白眼,望天呵呵两声:“难怪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穷酸秀才,一封遗书写了半日,上吊挂个白绫又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挂完白绫又仰着脖子念了一阵子酸诗!看得我都想冲进去帮他一把!”他往窗里望了一眼,“喏,终于吊上去了。”
苏柒和黄四娘推门而入,正巧见那白秀才的魂魄,悠悠荡荡飘了出来。
“这位公子,晚上好啊!”
苏柒马上满脸堆笑抛出她的职业开场白,“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呀?”
白秀才的鬼魂望了苏柒一眼,又望见苏柒身后冲他媚眼横波的黄四娘,忽然惶恐大叫:“鬼呀!”
“公子,如今你也是鬼好么?”苏柒刻意指了指他正吊在房梁上的尸身,“你刚刚一条白绫自缢而死,你忘了?”
“我真死了?”白秀才愣了一下,忽而悲怆地扬天长叹:“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呜呼哀哉!”
“您先别忙着呜呼,我且问你,你生前可有妻室啊?”
“众里寻他千百度,取次花丛懒回顾……”
“那就是没有了?”苏柒深觉得,跟穷酸书生打交道真是费劲,“那么恭喜你,你从此有老婆了!”
白秀才瞪了瞪眼,做个恍然大悟状:“你的意思是,你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
“不是我!”苏柒忙将身后的黄四娘扯过来,“是她,黄家千金黄四娘!不是正有诗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对对对,就是写我的!”黄四娘一双媚眼抛得,眼珠子都恨不能飞了出去,“千朵万朵的压……压你。”
白秀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可……她全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子曰:强扭的瓜不甜……”
苏柒索性不讲理一回:“这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姻缘,若不与她携手走一趟奈何桥,你便永世不得超生!”
她这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果然将白秀才的鬼魂吓得不轻。眼见黄四娘一脸“你就从了老娘”的媚笑步步逼近,白秀才一退再退,忽然纵身向自己的尸身蹿去:“不不不!我不想死了!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白公子!你就节哀顺变,从了本小姐吧!”黄四娘见状赶紧冲上前去抓,奈何此时的白秀才哪里还有重度拖延症的模样,端的是狡捷过猴猿,白影一闪便没入了自己的尸身。
黄四娘郁闷地看看苏柒,苏柒清清嗓子,抬头对吊在房梁上的白秀才劝道:“白公子,你真的已经死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
她话未说完,便见吊在房梁上的白秀才咳了几声,然后便是一阵剧烈的挣扎。
又……又活了?
苏柒下意识地望一眼黄四娘,见她一副委屈透顶要炸毛儿的样子:“苏柒!你到底是冥媒还是大夫?怎么见一个活一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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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回 相公在等我
苏柒:“……”
黄小姐,是你把个死人给吓活了,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好吗?
一旁的李锦幽幽道:“你若不想让他再死一遍,就赶紧把他弄下来。否则见死不救,是要受业报的。”
经李锦这么一提醒,苏柒赶紧将吊在房梁上的白秀才救了下来,平放在地上。
“好容易寻到个如意郎君,不想又是阴阳两隔!”黄四娘两行血泪滚滚而下。
“你想开点儿,这书生穷酸气太重,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连自己的生死都能出尔反尔,你又如何指望他对爱情忠贞不渝?”苏柒口中劝着,从发髻里拔出根簪子,在白秀才人中处狠戳一下。
便听白秀才口中冒出一句:“呜呼!痛!”
果然是读书读傻了。苏柒转头,见黄四娘一副“累觉不爱”的颓废样子,低低说了句“我要静一静”,便转身飘走了。
“你要不要跟着她点儿?”苏柒有些不放心,对李锦道,“我怕她想不开,出什么意外。”
“她一个女鬼能出什么意外?把自己气活过来?”李锦干笑一声,却也跟着去了。
那边二鬼前后脚走了,这边地上的白秀才睁眼醒了过来。
他茫然地看看头顶上的白绫又看看苏柒:“我这是……怎么了?”
“你方才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正巧被我路过看见,就把你救了。”苏柒看着他人中处挂着的一滴血珠,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下手重了些。
白秀才愣了愣,忽然长叹:“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我就不该费那个劲救你!苏柒心中有点烦,却只能耐着性子劝一句:“你寒窗苦读十余载,习得满腹才华,若因一时不称意便一死了之,上对不起家国,下对不起父母,岂是大丈夫作为?”
白秀才盯着苏柒思忖一阵,蓦然开窍似的点头连连:“姑娘言之有理,学生受教了!”
“好说好说。”苏柒起身:既然你不打算死了,我也要回去洗洗睡了。
却被白秀才扯住了衣袖:“学生不才,对姑娘一见钟情,又蒙姑娘救命之恩、提点之情,学生无以为报,唯有以身……”
苏柒脚下一个踉跄,“那什么……我相公还在家等我,告辞,告辞!”
苏柒的“便宜相公”确实在家等她,确切说,在她趁夜色掩映下悄悄出门去的时候,丸子就已经发现了。
这丫头,就爱半夜三更的乱跑,就不怕有危险么?
丸子有些不放心,下意识地想要跟出去,正要伸手推院门,脑海中却蓦然出现了日间苏柒被那“死鬼”苏先生气得绿了一张脸,将院门撞得几乎要提前下岗的场景。
丸子顿了顿,突然便不想去了。
这个传说中的苏先生,到底什么来头?
眼见苏柒走远,在夜色中没了身影,丸子着实的纠结了一番,终转身进了苏柒的房间。
他紧张地东摸西摸一阵,终于在她收零散物品的匣子里,找到一把铜钥匙。
看起来,像是能开自己房间里那木柜上铜锁的样子。
丸子在心里将自己这番不厚道的行径批判了一番,捏了钥匙回自己房间去。
推开门,却与个黑衣蒙面人不期而遇,撞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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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回 偷袭加绑架
与黑衣人大眼瞪小眼的一瞬间,丸子的第一反应竟是:幸亏那丫头不在家。
眼见黑衣人手中的匕首凌厉袭来,丸子的应激反应瞬间启动,飞起一脚向黑衣人要害踢去!
这一脚可谓快如闪电且稳准狠,黑衣人应声倒地,撞翻了身后的桌子,桌上茶壶茶碗等物件系数掉落,摔了个稀里哗啦。
这下有点不好交代了……丸子撇嘴,却见另外两个黑衣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面对三个刺客的围狙,丸子惊讶自己丝毫没有害怕的情绪,甚至连一丝恐慌都没有,他机敏地侧身避过刺客手里的长刀,一记“神龙摆尾”将另一名刺客踢得倒飞而出,顺手抓下了墙上挂着的一支桃木长剑。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丸子握着断了的桃木剑,喘息着立在院子里。地上两具刺客的尸体,其中一个腹部正插着那半截桃木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