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破釜

  中秋佳节团圆赏月这种事,思莱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前几年的九月他都在意大利,再小一点的他对类似节日也没有什么印象。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每一天都差不多,他们会象征性地吃两块月饼,喝点桂花酒,然后背对背坐在院子里画月亮,看谁画得更圆。

  今年这天与所有过往都不同。

  天刚破晓思莱就醒了,前一日躺了太久,浑身酸软的感觉让他想站起来好好做一下拉伸,是真的太久没运动了——正经那种运动。

  可是他动不了。一只手臂搭在他胯骨以上肋骨以下凹陷的地方,正正好好契合,他被抱得很紧,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要离开的怀抱。于是他继续静默地躺着消磨时间……时间太快了。

  今天十三号,还有最后八天就到了约定的期限。他从没有想逃避一件事到这种程度,不到最后一天晚上他可能都提不起勇气来跟周南俞聊这个问题。

  他赌不起任何万一。

  胡思乱想到最后,他在身体贴合的温热里,小声地,叹息般地唤了声:

  “周南。”

  “怎么了。”

  思莱抵着对方的胸口一愣。

  “唉?你醒着啊?”

  “嗯。”

  腰上的手臂又收紧了些,束得人心软。周南俞最近越发主动地去抱他,思莱开心之余又有些难过。他不想也不会把恋爱谈成矫情兮兮的模样,但他确实心疼他。

  周南俞需要的安全感,也不是他一人就能给足的。

  “说好了今天要回家啊,回你自己家,不能反悔。”

  “还早。”

  低沉的声音放得很慢……很慢,手掌沿着他的脊柱上下抚了两回,思莱像猫一样舒服地眯起眼睛。他后知后觉,周南俞很多时候对他的触碰很像是在撸猫啊。

  “你喜欢猫吗?”

  “嗯?”

  “就是,你有想过养宠物吗?”

  “暂时没有想法。”

  养你就够了。

  “你今天做什么?”

  “我,去看看我爸吧。他葬在永安公墓,离玉山很近。无聊的话我再……。”

  “别去玉山,太危险了。”

  “……哦。”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直到天光更亮了些,周南俞起身准备出门。思莱很想问一句“你今晚回不回来”,但一直憋到门口目送他离开都没有问出口。

  算了。他已经霸占他很久了,是时候准备归还。

  -

  再次把车开进眼前这扇铁门,周南俞竟觉得恍若隔世。其实他并没有离开很久,前两年日程紧密的时候,一个季度只回两三次家是常有的事。跟随周家十多年的福姨能将母亲照顾得很好,他不在的话她也不会对着他这张脸徒生哀怨,所以他习惯性地远离这栋冷清的居所,没想到母亲的心病治愈之后,他依旧在逃。

  踏入家门前他在想最先见到的会是哪一张脸。齐辰应该回齐家了,毕竟他还要顾及齐美,一个与他亲近但是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的妹妹。周南俞见过她几次,明朗单纯的女孩,是AB5的铁粉——世界就是这么小。

  万千必然的巧合织成大网,他们都难逃其中。

  周南俞把车停在路边。地面上躺着枯黄的落叶,虽然是败落的象征,大片的落叶连在一起被日光一照,也有种满目金亮的美感。世界一直是这么运作,美丽中藏着残缺,残缺拼成美丽。

  良辰美景……吗。

  周南俞停住了脚步,朝他迎面走来的人也是。

  镜子两边的人相顾无言,擅长沉默好像是他们写在血脉里的共性。可是经历了不一样的成长后,是他们差异的部分在主导人格。

  比如这种时候,对方先开了口: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啊。”

  模样神似的两张脸,目光交融,如同水落在水中。

  齐辰平和地说,“月底我就回颐都了。”

  周南俞张了张嘴。

  “这段时间……”

  “道谢就不用了。”

  齐辰没有停留的意思,他们本来就无须多言,各种意义上的。他踩着碎叶走过他身边。

  “——道歉也不用了。”

  周南俞在原地怔了半晌。

  这日天很晴,前院里落满了阳光。躺椅上捧着书的人像是有感应似的抬起眼,看见他出现,立刻露出宽慰的笑容。

  “南南。”杨东桦放下书,朝他张开双臂,“宝贝儿子,我刚想打电话给你。”

  周南俞俯下身,把脸迈进妇人的肩窝,轻缓地唤了声,“妈”。

  “你吃早饭了吗?我跟着福姨做了月饼,你尝尝好不好吃。今天不用工作吧?”

  “嗯。”

  一只手搭在他后脑上,摸了摸他的头发。

  明明是如此温柔的动作,周南俞得拼命忍着才把喉咙里的酸楚咽下去。

  杨东桦什么也没问,就这样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如同时光那头她哄着怕黑的小男孩入眠。

  打断这拥抱的是另一人。男人端着麦片粥喊了声“东桦”,周南俞抬起头,看见了父亲的脸。

  周修诚看见他,没说什么,表情平平淡淡,稳稳地把麦片粥放在杨东桦手边的小桌上。

  “有点烫。”

  -

  “Hey,老爸,我来啦。”

  思莱摘下帽子,午后的风扬起他略长的发丝,他甩了甩脑袋,盘腿坐到了石碑前,手上拿着一捧雏菊和一瓶桂花酒。他惊讶于发现碑前已经躺着两捧花,都是雏菊。天真烂漫的白色挨在一起,是意大利的国花,全世界信奉它为纯洁的爱意。

  “真没想到,除了我以外居然还有人来看你,是你的哪位老同学?还是之间那个画廊的同事?”

  思莱开了酒,拿酒瓶碰了碰石碑。

  “没你的份啊,你只能看着我喝。”

  桂花酒香甜醇厚,他们都喜欢酒,也喜欢花,思莱扬起脸看一望无际的蓝天,突然觉得这也是种团圆。

  “在墓园里赏月也太吓人了,我可不会陪你到晚上。”

  思莱默了几秒,开始缓慢地说。

  “今天我能在这里是因为,我在威尼斯遇见了一个人。”

  “他叫周南俞,也叫周南。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我很喜欢他。他假期结束,我就跟着他回来了。”

  “原来我只想跟他在一起三十天,九月底就回去,我还有一节课没上完呢……但是怎么办,现在我不想走了。”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思莱垂下眼睛,雏菊娇嫩的花瓣朝他摆动着花瓣,不知道是在摇头还是在点头。

  “他真的很好,什么都好。虽然他的家事也比较复杂,但是能教出他这样的人的父母,我觉得不会差到哪里去的……他值得拥有很多爱,也已经拥有了很多爱,他只是没有发觉。”

  “我恰好在他最矛盾最寂寞的时候出现了。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乘虚而入?”

  “他会一直需要我吗?”

  声音消散在风里,没有回答,他无法得到回答。

  思莱抿了口酒,鼻腔里都是桂花的香味。

  “还有八天。我不敢问,也不知道怎么问。基本上我说什么他都会说好,如果我说不想分手,他应该会答应,但如果我说分手,他也会说‘好’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不见未来。”

  “即使我爱他,我也依然不相信永远。”

  思莱笑了笑,无奈道,“我可不想搞成你这样。”

  “Catherine要结婚了,终于,她居然拖到现在才嫁人。她把你留在她那儿的画丢给我了,是不是代表她已经彻底忘记你这个人了?”

  “啧,是早就忘了吧。”

  “所以我觉得……三十天和六十天,九十天,一年两年,没有区别。如果最后还是要因为奇奇怪怪的原因分开,或者消磨到感情变质相看两厌,是不是现在按照约定结束比较好?”

  “——‘在最好的时候分开,才能让他记住我一辈子’。”

  思莱默念着这句话。他跟远在米兰的挚友们说过,跟Lexi说过,跟酒馆里的客人说过,但他之前凭空拟定的结论,没有现在谈及时心里万分之一的沉重:

  我爱他在镜头前的完美,也爱他在我面前展露的缺失。

  我要在他对我的爱将满未满的时候离开。

  我要他永远忘不了我。

  “但是——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

  “如果我离开,他还是忘了我比较好。”

  没有变质的感情封存起来,在琥珀里成为永恒。

  无论是爱还是痛,他一个人记住就够了。

  周南俞值得更好的……更完整的爱情,而不是他这样的胆小逃兵。

  -

  十五的月亮真的很圆。

  杨东桦拉着周南俞来到阳台,明月悬在万家灯火之上,最遥远,最皎洁。她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恢复健康后的身姿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月下美人,端庄,温婉。

  饱腹之后,心里也满了。周南俞浅浅地笑道,“您长胖了。”

  “嗳,你爸这次回来天天掌勺,做菜的分量比福姨还多,吃不完他还不高兴。”

  “高不高兴他不都是那一张脸吗,您怎么看出来他不高兴的。”

  “你爸只是看起来绷着一张脸,他什么心情我还不知道吗?”杨东桦挽上他的胳膊,“你不也是。”

  周南俞没接话,她又问,“今天在家休息吗?”

  这理应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周南俞却停顿了很久。久到她已经知道答案了,却不知道他在这一刻终于做了决定。

  冲动之时他这么想过,冷静下来思来想去,也确实如此。

  有个愿望,值得他破釜沉舟。

  “我再呆一会就走。”周南俞看了眼手表,九点十五。“妈,我有件事要说。”

  “嗯,听着呢。”

  “最近我一直跟正在交往的人住在一起,过段时间再介绍给您。”

  杨东桦的目光从月亮移到了周南俞的脸上。

  过去有很长一段浑浑噩噩的时间,她不敢直视这个轮廓,无论是看周修诚,还是周南俞。可是现在仔细看看,这些锋利冷淡的线条组成英俊成熟的模样,黑眸里闪烁着幽幽的光。大冰山和小冰山,虽然沉默,但一直温柔。

  遗憾不可能都被填补,但是清醒过来再看,除了遗憾以外,他们都还可以拥有更多。

  “你们是约好的吗。”杨东桦笑了,“齐辰今早跟我说了他和小北的事。”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齐辰,而且一说就是这件事,周南俞怔住。

  “虽然我猜到了,但是他愿意主动跟我说,我很高兴。”

  “对你也一样。”

  “‘过段时间’是要过多久,这周日怎么样?”

  “这周……不行。”

  周南俞轻声道,“还有八天。”

  “八天之后,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带他来见您。”

  杨东桦靠上他的肩,继续眺望月亮。

  “好,等你们。”

  跟母亲坦白的过程比周南俞想象中的还要顺利,虽然这只是一个开头。不知她见到人会是什么反应,但是应该不会太坏。

  她应该会喜欢思莱的。

  周南俞站在书房门口,果然他还是觉得……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思莱呢?

  可是书房里的这位明显难以说服。

  周南俞敲了敲门,里边应了一声。

  “爸。”

  “嗯。”

  “我要走了,跟您打声招呼。”

  周修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周南俞已经准备好解释的话了。他很想说我是认真的,我没有在玩,选择的对象是同性也只是巧合,刚好喜欢的人是他而已,不带针对性,不是模仿齐辰,不是赌气,不是报复,只是现在这样:

  他思来想去,觉得未来的人生里应该要有那个人。

  过去二十四年他都活得无趣又胆小,在要想一个数字当作密码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一个死里逃生的日期。可是要纪念的日子不应该只充满那种记忆,不应该那么痛,愿望不应该只是“活着”。

  他现在找到不一样的意义了。

  而周修诚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问:“你想好你未来的人生要怎么安排了吗?”

  “有勇无谋,年轻人的通病。”

  “南俞,你一直活在保护伞里。走出这个家,还有很多人生疾苦你从来没有尝过。我给你自由选择的空间,不代表你现在拥有的安逸都是你自己建设的。”

  “你今天走出这扇门,从今往后,我不再保护你。”

  “外面是风是雨,你先去感受,自己来扛住一切,再谈爱人。”

  -

  思莱在庭院里架起画板。有段时间不拿笔,手感生疏,但他还执意不开灯,在月光下凭着感觉调色。

  这也是父亲教他的。夜晚的自然光下画出一副画,白天看又变成另一副画,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效果。艺术作品不应该只在一种光线下,一种目光里存活。就如人心善变,总有晴雨。

  思莱画着画着,听见了引擎声。他辨别了片刻,真好,他回来了。

  但是今天又快过完了。

  思莱放下画笔。银白色的月亮还没有被勾线,模模糊糊藏在云层里,也像倒影在水纹中。再一转头,周南俞走到他身后注视着他。

  “吃月饼吗?”他把手上的纸袋递给他,“我妈做的。”

  跨越无数可以流泪的理由,再见面时他们还是只对彼此微笑。

  思莱弯起眼睛。

  “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这段适合配上封面。

  思莱跟周南说要尝试原谅自己,齐辰跟周南说不用道歉,而周南本人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在自责……他一直有在跟自己过不去。

  未来会慢慢变好的。

  人心真的是很复杂的东西,相爱很难,相处更难。

  南莱的相处模式太童话了其实并不是好事,太完美是因为避开了问题,他们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消化。

  ——所以千万别跟我说不要虐啊之类的了,拜托了。

  第一我在文案里写了是HE;

  第二我对我安排的剧情负责,我只写我觉得合理的进展,不会为虐为虐;

  第三我几乎每篇文作话里都要写,现在再说一遍:不可能存在一路向甜的人生。

  但可能有经历过甜苦后更相爱的恋人。

第27章 破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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