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真心
楼中咖啡厅里的客人不多,北河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给自己点了杯巧克力。他比镜头里的还小一圈,素颜的脸上能看到些许雀斑,眼睛很大,嘴唇却薄。
“你喝什么?”
“冰美式。”
待服务生离开,能用眼睛看到的思莱已经看得足够,他开门见山:“你知道我?”
“嗯,周南说他有了在交往的对象,我挺惊讶的,就问了笑飞。”
“他都说了我什么?”
“夸你好看又有才华,酒量也好,然后叨念了半天是不是混血儿有太多基因优势。”
思莱挑了挑眉,“还有呢?”
“没了。”北河抿了抿唇,目光坦然,“还应该要有什么吗?”
“这些不足以你一眼就认出我吧?”
“结合你看到我的反应,可以说是……直觉?其实能在这里见到你,我很惊讶,因为周南一直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开。”
“今天我是他的助理,或者说,老师。平面拍摄上我或许也能帮上忙。”
北河口中的“周南”二字带给思莱一种微妙的感觉。而见思莱大大方方地说着毫不谦虚的话,北河露出了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是吗,那太好了。”
对话到这里停顿住,两人不约而同开始沉默,再深入聊下去就超过了第一次见面打招呼应有的范畴。服务生端来饮料,年轻的姑娘忍不住去看北河,又悄悄瞄着思莱。发现视线的思莱仰起脸,帽檐下的眼睛澄澈透亮,他朝她wink了一下,姑娘红起脸匆匆结完账就走了。
看到这里北河又笑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男人的初恋直到坟墓为止》?”
听没听过歌当然不重要。思莱愣了两秒,“你是在说谁?”
“我是在说你,对于周南。”
北河捧着杯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轻缓地讲,“你是他的第一个交往对象,我希望也是最后一个。”
——可是我们只有三十天。
不,应该是说,只有二十五天了。
思莱没有讲出事实。跟别人平铺直叙这个约定,不会有谁能理解他们的缘分和相称,理解若换一种爱情观相遇,他和周南俞就根本不会开始。
如果周南俞懂得爱,很可能现在在他身边的人就是你。
如果我相信爱,拿永远当企图去青睐他,很可能他根本不会答应尝试。
思莱垂下眼睛,无言地笑了笑,视线落在北河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上。对方是对此时拥有的爱情多笃定多骄傲,才会无时不刻戴着这小小的束缚呢?
“你已经看到坟墓的样子了吗?”
“嗯……对。这个坟墓比我原来设想过的归处好过千万倍。”
转动指环,北河甜美地一笑,再抬眼,目光灼灼。
我开始羡慕你了,思莱心想。而同时北河又说:
“你比我厉害,竟然能打动周南那座冰山。”
他笑着朝他扬起杯子,“敬大家的坟墓?”
楚笑飞快步往摄影棚赶的时候碰到了北河和思莱,两人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一瞬间那雨天开车堵了一路还差点被追尾的烦躁他全忘了。他和北河约了拍摄完去逛商场,北河闲来无事说要来探班,可他没想到思莱会出现在这里。
——周南居然会把思莱带到工作场合来?!
楚笑飞和北河的惊讶是一样的,直到被摁在化妆镜前做造型时他都没收起脸上的惊叹号……而且,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
读懂了楚笑飞的怪异表情,北河觉得好笑,“你想什么呢。”
“我挺喜欢他的。”
有外人在,再多的话不能在这里说了。楚笑飞憋着好奇,换了衣服来到他们的拍摄间。周南俞的单人图已经快拍完了,而思莱不在他应该呆的助理位置上。他站在几个摄影师身后,正对着周南俞,听快门下的称赞声,眼中盛着欣赏。
更多的还有专注和认真。
再看一分钟就能看出关键。片场里没有人觉得思莱突兀地站在那里会影响拍摄,因为周南俞也分明注视着他。当思莱稍稍往左偏过脸,周南俞也会往左慢慢挪动角度;当思莱拍拍一边肩膀,周南俞会随之移动自己的身体,调整重心,好让部分肢体更放松,不显得僵硬。
当思莱指指自己的眼睛,再用手比划一个轨迹,周南俞会改变视线的倾斜程度,留给镜头一个优越的侧脸和令人遐想的深情。红花和白鸽终究只是陪衬,当他的脸转回来面对未来成像对面的千万目光,最有意境的是他眼中的那片海,海纳百川,波浪在光下熠熠生辉,别人能看见一片浩瀚,也能窥见些许柔软。
柔软从何而来?
在除了他以外无人注意到的瞬间,思莱摘掉帽子扇了扇风,撩起额发露出汗津津的额头。黑发显得很乖,但他实际张牙舞爪了几秒,朝还在工作的人抱怨:我—好—热!周南俞见状停顿了一下,思莱又飞速把帽子扣了回去,严苛地瞪他:别一直看我,看镜头呀。
从拍摄中段开始,两人的细节动作一前一后,指引性明显。思莱似乎比谁都清楚如何更上镜,或者说如何展示周南俞最好的一面。但引导的全过程没有任何语言,全靠眼神。注意到的人也只当周南带了熟识的导师来,谁知画家心里自有一套英俊雕塑的完美模板,至此镜头能捕捉到的只有千分之一。
而且快拍完了思莱还不满意。
他心说这跟米兰的团队比起来能算业余了,从摄影到model都不太行,还不如我亲自上呢。
“意大利没白去啊。”
北河凑到楚笑飞跟前乐道。
而他却没从他脸上看出与自己一样的欣慰。
“笑飞?”
“嗯?”
“怎么了?”
楚笑飞张了张嘴,想起思莱在玉山上跟他说的话。
“……没什么。”
先过完这一个月再说吧。
那两个人在拿真心对赌,别人又有什么立场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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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河看起来是真的挺喜欢思莱,周南俞拍摄结束后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让他们等等,等楚笑飞拍完下工一起去逛街吃饭。结果楚笑飞一句“我们还是别当电灯泡了”把他堵了回去。
周南俞准点到场,高效完工,带着“助理”跟人打了一圈招呼就要走。这期间还有不少人对思莱表露出兴趣,但碍于冰山自带的劝退气场,倒是无人上前搭话。
回去的路上雷雨大作,周南俞将车开得很慢。思莱卸下劲,困倦立马袭来,话想三遍说不出口的人变成他,于是他头一歪就睡过了过去。车载音响被关掉,雨刮器渐渐失声,车鸣也消失,只剩下雨。
雨永远都是这样,在浅眠中响,在记忆中响,无孔不入。
大多威尼斯人是不喜欢下雨的。持续的降雨放在威尼斯能达到自然灾害的级别,雨水会使泻湖地区在海水涨潮时发生倒灌,圣马可广场漫上一层水,人们可以踮起脚走过,但避免不了古老建筑物的地下基础结构被雨水腐蚀,大批古建筑正在下沉,不知多少年之后威尼斯会变成真正被水淹没的城市。
那次回家就是在一个看不到头的阴雨天里。课程结束,夏意渐满,思莱因为一场威尼斯的雨而临时起意,改签提早了一周飞回巍城,还像个小孩一样想给大人惊喜。结果惊喜变成惊吓,他一回家就看见满地狼藉,被折断的笔,打翻的颜料,还有地板上染着斑斓色彩的药片,那么小粒,那么残忍。
他早就看出来父亲有酗酒的嫌疑,只是在他回来的假期里对方克制得太好,以至于他从未想到情况可以严重成这样。抑郁症病人也会感到疼,神经痛,四肢,背,哪里都痛,最痛的是某天男人跟他说他好像缺失了一根肋骨,所以一直吃止痛药。
可是那不是缺失了肋骨,而是失去了一个人。
被他发现之后,父亲也就不再在他面前掩饰病症了。思莱后来也想过,是否他这么一遭提前回来有在无意间加重了进程?
记忆中最后的夏天变得特别特别长,长到巍城也仿佛下了一场没有尽头的雨。父亲过世前几天跟他提起,他和他母亲分开就是在一个雨天。
雨变成诅咒,男人最终死于吗啡中毒导致的呼吸衰竭。思莱控制着他的药量,却没想到他还藏了毒品。那么大的房子里,注射器藏在小小的首饰盒中。
来自Catherine·Orsini的首饰盒,父亲知道他绝对不会去碰。
葬礼也在雨天,思莱在为数不多的送别者离开后盯着墓碑,意识到这里有好多个完美的闭环。无论是威尼斯的雨和这里的雨,还有首饰盒里的凶器,流浪画家最后郁郁而终因爱而死,多么浪漫忠贞。
她是他的第一个爱人,一生只爱一次,一爱就到死。
墓园在玉山脚下,离开时轿车载着他驶过盘山公路,附近某条公路上传来年轻人群的喝彩。从寂静到欢呼只有十五分钟的距离,思莱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跑车,决定不让自己痛很久。他的痛无人关心,世界会照常运作,既然接受了父亲的结局,再痛上一代人的痛也没有意义。
油门踩下去,车从隧道里穿出,城郊的雨小了,天光亮着。
思莱睁开眼,觉得自己这一觉还睡了挺久。
很快他就发现了为什么这么久,他们早就到家了,但是车停下来,周南俞却没有叫醒他。空调开到一个令他舒适的低温,座位被放低,他的身上还多了一条薄毯。
周南俞坐在他旁边,见他醒来,也什么都没说。
“……怎么不叫我?”
“你睡的太熟了。”
还不如叫我呢。思莱在睡梦中重回了完全不美好的过去,其实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忆过那个雨天了,今天为什么……
男人的初恋直到坟墓为止。
思莱怔住,恍然大悟。
北河小朋友,就算不是情敌也没能让他好过。
周南俞熄了火刚要下车就听见思莱来了一句,“我碰到北河了。”
“他来找楚笑飞。”
“嗯,我看到了。”
周南俞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思莱坐在车里没动。
“我一直想见他真人来着,等见到了,我觉得……”
“我和他一点都不像。”
“或许有什么共性我还没发现,但——你真正喜欢的类型是他那样的吗?”
周南俞走下车,砰一声车门合上。
嚯。
这个举动立刻使思莱反骨起来,他本来没那么上头的,直到他走下车,看到周南俞细雨中的背影。
“不让提啊。”
他扬声道,话里掺着笑意。
“怎么,旧爱都是心中刺?”
周南俞倏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他。
“够了。”
当那双眼睛里不再有温情,冷淡就是单纯的冷淡,思莱被他扫过来的目光削到心里一悸。可委屈在他这里也能当枪火使,他立刻瞪了回去,轻笑道,“生气了?”
谈恋爱哪有不吵架的,早晚要吵,他们只有三十天,连这一环节都加速而来。可思莱还在梗着脖子跟他较劲,周南俞的眼神却很快软了下来。
“我不会,也不希望你,拿你自己跟他比较。”
周南俞足够清晰地说——
“不需要跟任何人比较。”
因为现在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雨水落在他脸上,像不像冰山融化了?
思莱的焰火被浇灭后,心里就只剩下难过。
可是二十五天之后,在你身边的就不是我了。
他看着周南俞,难过也不会让他少喜欢他一星半点儿。
他差点相信,他们真是一对将永远当目的爱侣,因为对方的太在意或者不够在意而生气,拿几句带刺的玩笑来轰炸两颗真心。
周南俞握住他的手腕。
“别闹了。”
他被他牵回家,来到屋檐下不再淋雨。
“抱歉。”思莱小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坟墓比我原来设想过的归处好过千万倍。”
北河这句话指的归处不是周南俞。归处跟他的过往有关,指的是一条向北而去的河流,他曾经差一点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