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3
到此刻童谣言及要报警,她才真正是慌了手脚。然而纵然如此,她仍是纸老虎般地撑着架子,“你以为我怕吗?我是未成年,就算警察来了也拿我没办法……你报警就报警吧。”
童谣,“嗯。”
“……”
见童谣仍然未有退阻之意,女生平和的皮子略崩坏,本色模样自然流露出三分来,“你现在报警,就不怕我出来了再来找……”
声息戛然而止,是男人视线不温不火地朝她扫了一眼。
撇了撇嘴,女生终于还是噤声。
此前她意欲阻挠童谣,童谣全程都还只是低眸视线落在手机屏,闻及此才抬头瞧了她一眼,“我不报警,你就不找我了吗?”
“……”
畏首畏尾从来就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何况既然梁子已经结下,又何必介意结得更大。
报警电话拨通没多久,几秒钟的工夫电话接通,童谣跟那头的接线员交待清楚基本情况。那边陆知行掣肘已松,绑高马尾的女生却显然知是今天跑不脱这一劫,因此也不跑,只是闷着张脸站在了一边。
三五分钟的时间,辖区民警出警,而班主任吴老师在那之前已经赶了过来。而后是去秋水分局做记录——彼时童春江夫妻接到陆知行消息,人亦赶了过来。
结果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那女生已经成年,只是早早就辍学不读书了。进警局前她还多少有些吊儿郎当的,叛逆得收都收不起来。一进了所里,面前几个警官制服的大人往哪儿一站,她径直就怂了。
怂了,继而哀求,哀求未果竟然还哭闹了起来——总之是一团混乱。
童春江的侄子在秋水分局工作,亲戚见面难免要说上几句,何况又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父母在处理事情,一时间童谣偏头去看给她做记录的女警,“你好。”
女警看着年纪不大,约莫也就二十来岁,看起来才工作不久。这边记录做好了,那边中性笔未放下,却托起了腮,对着长身立定在办事大厅中央的男人出神微微。
一声过去,对方没有反应,于是童谣又叫了一声,“你好。”
女警这才回过神来,对着童谣又是笑意满脸,“小同学,有事吗?”
“嗯,”童谣指了指搁在她手下的笔记本,问:“你写好了吗?”
“啊……”年轻女警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眼笔记本,道:“好了。”
童谣点点头,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女警,“……”
女民警虽然未必认识童谣,但见眼下童春江夫妻与他们分局副所长的架势,便是猜也能猜出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
这会儿一见童谣起身要走,女民警便也自然地随之站起,一边出言留童谣,“小同学,你还不能走。你爸爸妈妈还在这里呢……”
“他们知道怎么回家,”童谣道:“不会迷路。”
女警,“……”
秋水分局,实验初中,御景东方,这三个地方同处于秋水区,坐落在区内几条干道上,彼此间相隔都不远。
出了警局,天已暗了个透彻,雨后空气清新,春日的夜有虫声此起彼伏在鸣唱,声声地入耳。
乌云涌动,天空不见星与月。取而代之的是路灯昏黄,将童谣的影子拖拽得很长。
身侧的男人也同样。
她在前而他在后,未曾出言,陆知行只是抬脚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走着走着,蓦然地,童谣伫足。
继而回头,彼此间隔有一定距离,她影子的末端才初初触及他的鞋面。
如近在毫厘,也如遥不可及。
眼眸微抬,然后是四目相对,童谣轻声开腔:“谢谢你,”
句子说了一半猝然间被顿号隔开,如织到一半的围巾被织针岔开,也如谱曲未完,乐章却只书写到一半。
动了动唇,童谣没再说下去,“……嗯。”
相隔有一道影子的距离,晦暗而暖调的光打落在陆知行俊逸的脸上,那光便越显朦胧而不分明。
隐隐约约的,如白鸟掠过天空的影。
唇掀了掀,陆知行眸微眯,悠然地答:“不客气,”
他亦顿,而后话在唇边未转,只是笑在眼底深了些许,“——谣谣。”
童谣,“……”
想起一事,童谣抬头瞧他,“今天是我妈妈让你来的吗?”
“不是,”陆知行如无意般地否认:“是你爸爸。”
童谣,“……”
无话可说,童谣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中间经过人行道,而对面红灯正大亮——于是很自然地,原本一前一后的人终于并肩在了同一水平线上。
落在裤子中线的手无意地合拢在一起,攥紧,松开,又再度地攥紧,童谣抬眸,目光停在红绿灯的时间上。
六十秒。
仿佛很长,却也很快。
很忽然的,柠檬混着柑橘的香味就蓦然落在了鼻尖。
童谣昂起双目,却见他往她身畔站了站,视线在她发顶与他中间逡巡了一圈,而后眸光淡淡地洒落在了她的脸。
“你好像长高了。”对着童谣,陆知行道。
“……”童谣偏过脸,下意识地:“你仿佛变老了。”
陆知行,“……”
打量着童谣的脸,陆知行眉一挑,语带反问地道:“你就不能实话实说?”
默半秒,童谣冷不丁开腔,“你青春貌美,永远十八。”
他笑,初是无声,而后是有声而悠然的笑,挺阔肩线亦随之微颤。
童谣脸色未变,挪开视线,无意地放空在了几米开外一辆卖棉花糖的流动车上。
见她面朝前,目光专注安静,陆知行亦循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半秒钟,男人的薄唇勾起轻微弧度。
灯在这时跳到了绿色圆点,童谣要走,反被清淡的一道男声打断了,“等一下。”
她回眸瞧他,见都市街道灯光明暗不均地分布,而他折身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深色外套包裹颀长身影,行走到光暗而人流密集的地方,也如能没有缝隙地融入进去。
红灯,绿灯,红灯……
他说的等一下,却让她等了整整两分钟。
再到绿灯时,陆知行迈开两条长腿走回,手中还擎着一支棉花糖。
也像粉红色的云朵,被他擎在了修长指节。
他递给她。
童谣看一眼,没接,道:“我没想要。”
陆知行嗯了一声,微挑的眉梢如渗着笑,而他吐息悠然地道:“你没想要,是我想给。”
(3)
童谣手未动,陆知行亦然。
氛围僵持如拉锯战。
直至身后有一道略显苍老的女声响起来,“小女孩耍什么性子,哥哥给你东西你就拿着呗,别在这儿挡道啊。”
偏头去看——原来身后还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十的中老年阿姨,阿姨手里还推着婴儿车,位置刚好就卡在二人中间。
视线收回,童谣跟陆知行不偏不倚地对视了一眼。而他持着棉花糖的手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些。
更自然地,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大脑犹然混沌,手却先行地接过了。
手拿粉红色的棉花糖,彼此间拉开间距,那位中年阿姨便趁着那道空隙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发表评论,“这就对了嘛……小女孩跟哥哥闹什么脾气。”
陆知行瞟童谣一眼,身姿笔挺玉立在雨夜清新晚风,亦随其后吐息悠然地重复:“跟哥哥闹什么脾气。”他凤眸微眯着,笑又不笑地凝在她的脸,薄唇间撂下清晰三个字,掷地有声的:“小女孩。”
童谣,“……”
对着陆知行双眸,童谣脸色平静,张口咬下一大块棉花糖。
然后腮帮动了动,机械咀嚼。
陆知行,“……”
他抬手轻笑一声,眸微眯,目光便散漫无度地落在她动作。
小孩。
一路到楼下,童谣转眸去瞧他,“你还不走吗?”
陆知行偏眸,视线与她相对,而他气定神闲地道:“往哪走?”他俯身微微,淡睨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住在这里。”
童谣有些语结。
的确是知道,他就住在这里。
只是——
只是离上一次见面相隔太久,久到这个事实几乎要被彻底遗忘在脑后。
默默地,童谣垂眸,看小区路灯将彼此的影子重叠交并在一起,她亦轻声地出言:“……所以,你今天回家吗。”
时有风动,而她眼帘微抬,仰视角度分出些许余光。余光里能扫见他微微侧身,颀长身形在那冷白模糊灯光下站定,侧影俊逸英挺,下颌线条分明,纵姿态随意站立,也不减去半分的过人英俊。
眉梢挑了挑,他眼尾是散漫弧度,唇一掀,两个字清清楚楚,“不回。”
童谣,“……”
“学校晚上还有课,”陆知行眸收敛,口风清淡若无意般地道:“我今天回家是有事,把你送到了就回去。”
“好,”童谣,“拜拜。”
陆知行,“……”
说过了再见,她却见他未动,于是问:“你怎么还不走。”
眼眸微眯着,陆知行眼风自童谣悠悠扫过,顿了顿,他薄唇微掀,吐字淡然:“我等你回家再走。”
童谣点头表示明白,“那我现在回家了,你走吧。”
陆知行,“……”
“走什么走,”却是一道声音先抢了白,循声望去,是童春江夫妻并肩在小区寡淡光线里,不紧不慢地朝着童谣的方向走来——大抵是已经在所里处理好了事情,跟着就回来了。童春江边走边爽朗道:“来都来了,小陆就顺便吃个便饭再走吧。”
“不了,”童谣先行接话:“他晚上还有课。”
陆知行偏首瞧她一眼,“……”
转眸,陆知行对着童春江重复了遍,“童叔叔,我晚上是还有课。”
“我知道,”说话的这阵工夫,童春江并沈月明已经走了过来,摆了摆手,童春江道:“我刚跟你们系主任打了招呼,晚上的课他帮你请假了。”
陆知行,“……”
童谣,“……”
于是再自然而然不过地,陆知行当晚就被留在童家吃了晚饭。
童春江夫妻原就有心要请陆知行吃饭,只是先前大多是时间错开了,到后来陆知行跟着博导做项目,算起来又有一年多甚至连面都没见着——这么阴差阳错,于是就一拖再拖。
沈月明掌勺多年,手艺固然是极好,当晚菜色更是极丰盛,整只的烧鸡是最后压轴。从端出厨房始,那烧鸡浓香裹挟在腾空白雾扑面而来,弥漫至于四溢,几乎是才端上桌,而沈月明坐定,童春江立时便劝道:“来小陆,尝尝鸡胗入不入味——我夫人做荤菜是最在行了。”
沈月明看丈夫一眼,半是客气半认真地道:“也没那么好,就一般般吧。”
“嗯,一般般,”童春江哈哈笑了两声:“平平无奇古天乐,我懂。”
沈月明,“……”
童春江夫妻在自如调侃,交谈声其实清晰,落进分心的耳里却也是隐隐约约的不分明。
……过敏。
对内脏过敏……所以不吃。
低垂着眉目,童谣手执筷子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却在下一刻,听男声淡而有声地洒落耳畔,一个字的清晰干脆。
“好。”
她听见陆知行这样应道。
……不行。
童谣抿了抿唇。
陆知行甫要动筷,那盘烧整鸡里的鸡胗却三两下地被另双筷子给夹走了,动作干净利落且快速,不见一分一毫的拖泥带水。
于是他转首去看:女孩小巧的脸微垂,自始至终平视着眼前的菜肴,视线无半分的偏转。
对着面前一整盘的烧鸡,她目光专注而淡然。
——她就对这道菜这么情有独钟?
陆知行一道眉挑了挑。
那厢这幕落在沈月明眼里,沈月明心也觉些微诧异:……虽然性格偏内向,日常少言寡语,但谣谣并非不通人情。
——更不至于这样的莽撞。
然而毕竟当下家中有客,有些话也不便明说,沈月明便也没有出言。
童春江却未注意这些细节,只是对陆知行笑道:“下午那车堵了整整一个半小时,要不是小陆你去接谣谣,我到学校天都该黑了。”
三言两语,童谣总算是听清了陆知行今天出现在实验初中的原因——原来是童春江近两天下班偶然见过两次陆知行,今天原要来校接童谣却正碰上环道车祸,从下午堵到了傍晚,恰好那时候沈月明人在开会,电话打不通。
原本童春江想着一次不去大约也没什么关系,然而想了想,蓦然就想着前一天在电梯口碰到的陆知行——也是本着保险起见的想法,童春江才拨了电话过去。
好巧不巧,墨菲定律永不失效。
饭菜热香蒸腾弥漫,厅堂光线充足明亮。
吃饭的时间,童谣的筷子陆陆续续在动,如常得不见半分的反常。
闻及此也不过是微微停滞了半秒。
饭局终了,陆知行亦告别,童谣亦站起收拾碗筷,是背对着他的姿态,因而他离开的样子不会被眼睛瞧见。
耳朵却如面临十级听力考试,细微谈话亦入耳清晰。
先是童春江夫妻常规客套,末了,沈月明道:“谣谣。”
名字被点到,童谣身形定了定,头没回,她平淡应,“嗯。”
沈月明,“……”
沈月明自认自己的表意已经够明确:喊她过来道声谢道个别而已。
是沉默,也是阻挡;
是消极,也是抵抗。
因为那句话仍言犹在耳地盘旋。
……送花的人是女朋友。
送花的人……
不是她。
背对着众人方向,童谣平视着前方窗外夜色,无边黑夜也宛如坠落在了她的双眼之中。脸色淡若无其事,只是拿着抹布的手反复而机械地擦拭着桌上固定区域,无形中出卖情绪。
直至男声如雾降落在耳侧,薄薄淡淡,却也如有实质。
“谣谣,”陆知行的声音在她身后落下,清淡的悠然的,熟悉的陌生的,他说:“我走了。”
如被定格,手上动作卡顿了半秒,
手在收拢,骨节亦绷紧无声。
——只在半秒。
半秒后,五指展开,如无踪迹,而一切正常。
嗯了一声,童谣道:“再见。”
咔的一声,是门与锁彻底齿合上的声音。
胸腔似也有声响动,随着那一声锁合,轻而有声地碎开。
像玻璃裂在真空,没有空气亦无其余介质,那声息传递不到耳朵。
因而也无法佐证,那碎裂是否是真实存在。
童谣亦下意识地抬手抚上了心口位置。
玻璃在这里碎开的事,她知道。
而,除了她之外,
——这件事,没有旁人知晓。
关上门,沈月明走到童谣身边,打量着她好气又好笑,“怎么对你小陆哥哥那个态度?”她道:“人家可帮了你不少忙的。”
特别是今天。
默了默,童谣问:“……我对他什么态度。”
“很冷漠的态度。”
童谣道:“我不是一直都很冷漠吗?”
沈月明,“……”她倒是也知道啊。
肃了脸色,沈月明道:“谣谣,无缘无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人家是这个态度。如果你有你的理由,也可以跟我说,但是,如果你没有理由,”
停顿了一下,沈月明看向童谣,一字一句:“妈妈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
半晌的安静无声,客厅光线仍然是明晃而冷白的一团,若巨兽的味蕾将人通身结实包裹住。
严严实实,无孔不入。
在那如能闻针落的静谧中,童春江朝自家女儿走了过来,初初站定,沈月明手一抬拦在了前头,“你先别说话。”
童春江,“……”
默然的一秒钟,观感也漫长如一个世纪。
“好,”童谣答应下来,言简意赅。顿了一下,她说:“我以后不会了。”
无声又如有声的,也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以后都不会了。
因为没有以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迟了半天,因为今天入Vqwq抱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