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拜访
京城外三十里,与边城接壤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子。正是李章的老家。
李章正值不惑之年,二十年前,他从穷乡僻壤的村子中考京中武试,成绩斐然,编入禁军,从此步步高升,实力逐渐凸显而出,被先帝亲自提拔,一跃成了守卫宫墙的禁军头领。与当时身为将帅的好老将军是挚友,好老将军见他远走他乡,在京城无处落脚,便在将军府给他留了个位置。
于是禁军统领出自将军府的谣言,传了这么多年,连好辛都不知其中真伪。
因此论起辈分,这位李章算是她父亲那辈的人,自然就是她的长辈,也是前辈,她驾马赶十里路去见他一面,不算失了身份。
得知李章家中位置后,她便马上备好马匹,准备出发。
杜天涧站在将军府的门口,看着她走出去。
侧身时,听到杜天涧道:“父将近日经常咳嗽,他说自己最近喉咙痒,你回来时带回点城边药铺的药包。”
“父将生病了?”好辛眉心一蹙,“等我回来或许是几日后了,为何你不自己去,或者派府里人去?”
“父将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他就爱强撑着,什么时候挺过了什么时候完,他不会用的,若是你买的,或许他会用点。”
好辛点点头,见他穿戴齐全,也问道:“你要干什么去?还和沈见朝去喝酒?”
对方笑了两声:“去兵部对器械数目,你少管我啦,早去早回。”
好辛便准备牵着马趁这清晨人少离开将军府,踏出门前,忽然闻两声苍老的咳嗽声。
定睛看清来人,微微一笑:“父将。”
好老将军并不问她去做什么,不过将军府中人多嘴杂,他恐怕也已经得知了,便提了两坛白梨花酒,递给了好辛。
好辛道:“这是……”
“那个老匹夫爱喝。”老将军沉着目光,又咳了几声。
小心地接过来,好辛看着脸上皱纹愈加深刻的父亲,心中微微一酸:“父将,你可要带什么话给李大人?”
“咳咳……没有。”
“您最近身体可有些不适?自打我春猎回来后就不经常见到您……听府内侍仆说您最近有些失眠、食欲不振?”
老将军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斥道:“军人说什么不适!当军人身板就要挺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好了,你少听府里那些惊弓之鸟的人乱说!我身板硬实着呢!没什么事!”
眼看着父将愈来愈黑的脸,她只好道:“是是是,父将若身体安康,我自然不担心,不过若总这样咳下去也不是好事,我回来时给你抓几副城边铺子的药吧。”
“你瞎操什么心!你在城外,我还能让你给我带药回来?府里的人自然就去抓了!”
她只淡淡一笑,深知这位老父亲古怪执拗,她不好驳人面子。
与父将告别后,好辛在将军府的门口上马,带着那两坛梨花酒别在腰间,在马背上回头望了眼将军府的牌匾,牌匾下是望着她远去的兄长和父亲。
两人的身影渐远,兄长愈加瘦小,父亲愈加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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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京城外三十里,见一片桃树林。
层层叠叠,粉海遍布,灼灼夭夭,似起伏的云层。桃树林中,有一座俨然的小村子。
忽地感觉出股陌生的气息,警觉地往身后一看,身后又是片片桃花林,分明没有人影。
怪了。
许是自己有些紧张过度,好辛捏了捏肩,继续顺着林路,往前走去。
好辛从将军府出发的时间是清晨,赶了一上午的路,方在午饭前赶到了李章所在的村子,此时各家各户都在做饭,整个村子炊烟袅袅。
村子虽离京城近,但此处略微偏僻,不在官道旁,因此仍是没什么见识的村民,见这位女侠鲜衣怒马,眉鬓不羁,神采奕奕,枫红衣袂如火,知道是从京城来的人、或是前往京城的人。不敢怠慢,围到马下,询问道:“这位大人来小村作甚?”
她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微笑着,对这位与她讲话的老头道:“大爷,你们村里,可有一个叫李章的人?曾是京城皇宫中的人,年龄大约四十岁。”
她被一群热情的村民带到了李章的院子。
与村民们道谢后,站在栅栏外,往里一望,就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短褐中年男人蹲在地上劈柴,一下又一下,许是身体吃不消,每过一会儿便扶着腰休息,然后再砍。
好辛走上前,抢过他手里的斧子,将面前的木柴劈成了两半。
中年男子一怔,看着她舌尖有些打结:“将、将军……”
说罢,便要跪下行礼,好辛单手扶着他的手臂,暗暗轻捏了一下,确定这人只剩软肉和骨头,微微笑道:“李大人不必多礼,叫我阿辛便是,我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
男人面色蜡黄,正值不惑之年的年纪,脸上的褶子和皱纹却十分深刻,有着不像这个年纪有的老态。眼下乌黑,眼中黑白混沌,没有一点精气,大限将至的模样。但面像仍然慈眉善目,十分和蔼。
李章安排好辛在院中的木椅坐下,好辛没坐,仍帮他连劈了几个柴,道:“李大人身体既然吃不消,怎么还做这些活儿?”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声声泣血,咳过后声音沙哑:“家中老人年近七十,除我之外没有出力气的人,自然就得抗下这些活儿,再咽气前多劈点柴,留着给母亲用。”
有客人来,李章也不劈柴了,帮好辛拴马,两人寒暄了几句,好辛大概了了解了他的情况。
李章无儿女,也未娶妻,家中成员只剩老母亲一人,偏偏老人家腿脚还不好,上了年纪后则更为痴傻,天天只能卧床。之前他身在京城时,老人家由邻居照料,宁可老死病死在村庄中也不愿被李章接入京城中居住,如今他重病返乡,家中事物只能他一人打理。
好辛问他为何老太太不愿入京。
李章说,老太太觉得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
这片小院不过几方的面积,只一座茅屋,一口水井,一张石桌,和门口散养的一只母鸡,正弯腰捡着小米吃。好辛想了想,相比起来,村庄的生活倒也安宁闲适,与之相比,京城的确吃人,老太太这句话倒也没错。
李章端着两盘小菜出茅屋,摆在院里的石桌上,与好辛对坐,好辛从腰间拿出父将带来的两坛酒,打开后,梨花香味悠长。
李章道:“好酒。”
好辛笑道:“父将特意托晚辈为您带的。”
她用木筷夹青瓜片,问道:“老人家不吃吗?”
“她在午睡,不让人打扰的。醒后自然就吃了。”
好辛道:“原来如此。”又慢慢道:“其实我这次来,正是特意来见李大人的。”
“我知道。”李章取两个白瓷碗为容器,倒酒。
好辛急道:“这是父将送您的!晚辈怎能……”
“无妨!谁喝不是喝!那老匹夫送两坛是什么意思?我还能让你一点滋味没尝到就回京?”
好辛道:“可是……您还患病在身,不能饮酒吧……”
李章轻哼一声:“你以为你父亲给我送酒是什么意思?就是让我临死前多喝几口,黄泉路上好不馋嘴啊!哈哈哈哈哈!”
好辛抿了抿嘴唇,便接过率先敬他,一饮而尽。
经过两人的几句寒暄过后,李章终于也没那么拘束,唤她的称呼由“将军”、“阿辛”直接变成了“你这娃娃”。
他笑道:“你这娃娃,倒是识大体懂规矩,不过在我这也不用那么拘束,该吃吃该喝喝。”
李章是个性情中人,从前在职时就有许多习武人以他的品行作标杆,深得民心,好辛自诩和普通大众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所以李章也深得她心。不过差在,百姓呼而捧之的成分更多,而她则是敬重的成分更多。
“长幼之序不可乱。”好辛用衣袖擦嘴,“李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如何?”
“还可以。”他随便答道,显然不想多讲。好辛看他的面色,却不是“还可以”的样子,尤其他每说几句话便会轻咳,显然是不太好。
不过既然对方不想多说,她便道:“还好便好。”
“你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父将……最近喉咙应是有些不适,但他为人您也知道的,太过执拗,也不听劝,我打算回去时给他带点草药。”
“嗯,上了年纪是该让他多注意身体了。”李章说着,就见好辛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红檀木盒,打开后见里面皆为黄色锦布,中央放置着一棵模样规整的人参。
李章笑道:“你这娃娃,百年人参可是大手笔。”
好辛道:“这是将军府全体敬大人的,可不止我一人。”
李章不摆虚伪样子,欣然收下。
好辛继续吃菜,闲聊道:“现在宫中统领是位名叫张宣烨……”
对方不禁感叹道:“这我知道,他和你差不多大,现在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是,他也是您的崇拜者之一,特意告诉我,一定要替他向您表达敬意,照看您的身体。”
“你们现在这些娃娃,都越来越能闹腾啦——”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闲聊着,两人虽不在一个年龄层,倒也还算投机,好辛几碗酒下肚,对他的称呼从“李大人”跳转到了“章叔”,他们性情相投,又都在武学上颇有造诣,扯得便越来越多、越来越远。
两坛梨花白都是小坛,没倒几碗,已经见底。李章便从院中树下又挖出两大坛酒,好辛一闻,有些兴奋:“这酒烈。”
“小女娃娃倒是识货,看来没少喝酒,可别学你那酒鬼老爹,以后还嫁人不得了?”
好辛手一顿,筷子掉了一只。
李章微微一笑,给她倒酒,似感叹般地道:“咱们皇上还是小殿下时,你这娃娃就爱跟在他屁后,谁都撵不走,整天往皇宫里跑。”
默默垂下头,好辛把筷子捡起来,好在只是掉到了桌子上,她缓慢地扒饭,静静听着。
“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是吧,我也懂你们这些孩子的心思,阿辛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不及剑高时,就爱躲在后院偷看军人练武……”
话题又回来了:“说句不该说的,若是从前,阿辛呐,你倒是也有机会能入宫为妃的,将军府的女儿,入后宫有何困难?”他重重一叹,“只是……”
“只是……?”
“只是……你偏选了这样的一条道路啊……”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小天使们多多评论支持!qwq咣咣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