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委屈
千香回头望了她一眼。
虽然还是初冬，但风已经有些如刀般的锋利。小丫头穿着厚厚的棉袄坐在那里，脸庞映着灶下燃烧旺盛的火，两只眼睛晶晶亮亮的。
那里头满满都是担忧，想来从一开始她就想问出口，只是一直没开口罢了。
千香心头一暖，回转身子，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放心吧，这件事儿，大夫人不会向别人说的。”
比之从前，萧国虽然风气开放了不少，但家族的观念依旧深重。若是一族之中，有一个失贞失德的女子，那么族里其他未嫁的少女名声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出嫁了的妇人，在婆家也会受到别人的轻视和谴责。
出了嫁的妇人，那便如泼出去的水，受几句责骂，也不算什么。但未嫁的少女就有很大的不同了。名声对她们来说，那是比天还要大的事情。
千香在辈分上算是顾姒顾好的长辈，且在亲缘关系上，还属于相当亲近的姑姑。顾好已经定下了亲事，而顾姒正在议亲的关键阶段，便是为了这两个孩子，大夫人也不会将这件事传出去一丝一毫。
知道这件事的，也许到头来也只有大夫人和大堂哥夫妻二人。若是大夫人护女心切，那便连大堂哥也会一并骗过去。
这等于是她们二人之间的一个小秘密。
红枣半知半解的“哦”了一声，这时候两道菜已经飘出了香味，她迫不及待的就端了出来，坐在那里狼吞虎咽。
千香坐在那里看着她吃得十分香甜，望了一眼卧房——此刻蔚百里大概已经离开了漫香苑。
其实有些话，她并没有告诉红枣。
早在蔚百里出现在她房间里的时候，千香已经猜到，大概是她那位许久未见的大堂哥，有了什么问题。
他虽然没有明说，只是那眼神并不似一般时候的不甚在意，里面多了几许凝重，还有说不出的担忧。千香本以为他在担忧拿不到那卷小册子，便笑着安慰。可蔚百里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句话没说，但千香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由得从她心里升了起来。
顾家祖上不过是贫农，经过这么多年，传到如今，也不过是经商为生。虽然富足，却从未拥有过实权，更别提会在书房里安放这些所谓的暗器。
千香的大堂哥顾行峰，从小就饱读诗书。虽然他已经算是十分努力，却因为是家中长子的关系，不得不留在顾宅内担任族长一职，管理着顾家的所有产业。而千香的二堂哥顾行桥，于念书一道上不如大哥，顾家却出钱为他买了个闲散的官职，不怎么入流的。
千香一直以为，顾家也就这样了。却没想到十年不见，顾行桥念书不行，在为人处事上却不比他大哥差，转眼十年过去，他已经从一个小小的闲散人员，成为临南城官场上人人看重的存在。
临南城。这颗位于萧国边缘的明珠，今上知道它的价值，那是否可以推断，也有人早就发现了它的价值？
这一晚闹得鸡飞狗跳。大夫人离开漫香苑之后，心里颇不放心，又接连将顾宅内各个地方走了一道，又去顾姒那里坐了一阵子，这才放下心来。
顾宅人多，等她这一趟走完，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大夫人几乎一夜没睡，此刻坐在榻上，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丫鬟在一旁拿着玉槌子替她轻轻的敲打着肩头。
“夫人，十六姑奶奶来了。”丫鬟打着帘子进来通报，大夫人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瞬时又展开来：“快请她进来吧。”
丫鬟应了一声，转头替千香打着帘子。
千香缓步走进大夫人的屋子，并不坐下，直直的站在那里，声音清冷，神色却十分委屈：“嫂嫂，我今日是来请罪的。”
“嘶——”大夫人皱起眉头，拿着玉槌子的丫鬟顿时一惊，跪倒在地上：“夫人，奴婢错了。”
大夫人摆摆手，示意她退下，这才转过头来盯着千香看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唉……”
她好像被抽干水分的鱼，无力的叹息了一声，又迅速回复到满水的状态，上前一步握住千香的手，领着她在桌子前坐下，这才慢条斯理的说：“妹妹，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多管闲事，只是今儿有些话，嫂子不得不说。”
千香作受教状点头：“嫂子你说得是。都是我不好。”
大夫人十分满意：“妹妹，你那样小就丧了母，从小没个人在身边，有些话，没人告诉你，你呀，也不会知道。因此这也算不得什么错处。只不过女儿家在这世间，行事总是处处受到束缚，你须得……”
千香处处点头，十分乖顺。大夫人一番说教下来，看她态度好，也满意得很。到最后她撑不住打了个呵欠，千香这才站起来，识趣的说时间不早，她还有事要做，就先走了。
走之前，她笑眯眯的说：“嫂子，我想看些书。听说大堂哥的书房有很多孤本，等堂哥回来了，你能跟他说说，让我进去看一看么？”
“这有什么不好？”大夫人笑着应下。千香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正院，望着不远处的书房，心里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滋味儿。
大夫人……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城府太深，装得太像？
这样的理由不知能否骗得过顾行峰，但两人心里都十分明白，顾宅，待不下去了。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况且顾行峰不比顾大夫人，深宅妇人也许想不到那些地方去，但顾行峰若是跟在那个人的身后，一定已经起了疑心。
这时候再住在顾宅，无异于把自己送入虎口。
但那关键的小册子，让赵春娘念念不忘的东西，到底在哪里呢？
很快，千香就知道了那卷小册子真正的来历。
临南城中流言四起，不为别的，乃是顾家的大公子顾思承将要迎自己的亲表妹入门。
这入门，却不是娶妻，只因为在大夫人的坚持下，赵春娘只能作为妾室进顾宅的侧门。而大门，是留给大公子未来正妻的。
这并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赵春娘的母亲是顾大老爷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在顾家虽算不得最受宠的那个，但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如今虽然不再过大富大贵的日子，说出去也是有头有脸的。可她的亲女儿如今做了侄子的妾，两家人面子上都不好看。
顾家并未将这件事闹大，只想着低调些瞒过去便好。且赵春娘未曾嫁人便有了身孕，更是顶顶不光彩的事儿。饶是一直疼爱女儿的赵家娘子，这一次也不由得低了姿态，全听嫂子安排。
但也不知是哪些有心人，刻意打探之下，将全部的事情抖搂了出来。一时间临南城流言四起，顾家大公子和表妹的风流艳事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话，在嘴边嘚吧嘚吧几句，便如同病毒一般，疯狂的流传开来。
赵春娘如愿嫁入了顾宅，但却只是个妾。大夫人原本还看在丈夫的面子上对她和颜悦色，这下子对她就半冷不热了。而以顾姒为首的顾家小姐，见到她的时候更是冷嘲热讽，不给好脸。
赵春娘受到的待遇不说天差地别，也有极大的落差，心里自然不好受。且自从嫁给了顾思承，她才发现，男人在婚前和婚后，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两个模样！
婚前她受到了欺负，就算不向他哭诉，顾思承也会主动来安慰她，可婚后，就算是顾姒当着众人的面落她的脸，这男人也好似不曾见到一般！更可气的是，她几次哭诉之后，顾思承反倒不耐烦了起来，常常摔门出去，有一次甚至沉下脸来，教训她既然嫁了人，那便要尊敬丈夫的姐姐！
赵春娘银牙咬碎，也毫无办法。她又怀着身孕，不能和顾思承同房。且不知为何，这肚子里的孩子越发的折腾起她来，每日她都要呕上四五遍才算完，整日一身的酸臭味道，就算是换洗了不知多少次，也掩盖不住一身的憔悴。
顾思承向往的是温柔解意的女子，红袖添香的生活。他夜里在书房看书，她就在一旁替他研磨，偶尔夫妻二人还能够探讨些诗句，遇到不懂的问题了，他便细声细气，耐心温柔的解答。
可现在红袖添香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挺着肚子的黄脸婆，容貌失色不说，便是脾气也不甚好。他那不算深厚的感情被几次的摩擦去了大半。且近些日子以来，临南城里的流言几乎要把他淹没了。他不由自主的便有些埋怨起她来。现在对赵春娘，已是恨不得永不再见。
这一日好容易碰上个郎晴的日子。顾思承站在梅林里，瞧着满园新开的腊梅，鼻尖闻着一阵芬芳，眼里瞧见的是素日跟着自己的小丫鬟，虽然容貌不艳丽，也算得上清秀。寒风没将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却更加衬得她皮肤洁白如寒玉。
小丫鬟低着头，露出瓷白的一截颈子，寒风一吹，她有些瑟缩。顾思承见状，怜惜美人的心思大起，上前一步便要握住她的手。
“梅儿，还不快过来？！”正在这时，赵春娘煞风景的声音响了起来，顾思承眉头一皱，眼看着小丫鬟一阵惊慌的眼神，到底不忍再为难她，便撒手让她去了。
“你这死丫头，我找了你多久？那边那么多事等着你忙活，你倒好！跑来勾引大爷！嫌自己的皮太厚了，想让我扒下来一层不成？！”赵春娘也对顾思承诸多怨怼，指着梅儿便是一阵大骂。
顾思承先前还忍着，听见她越骂越不像话，眉头越皱越紧，终于沉下脸来，冷喝一声：“住口！”
他走到赵春娘面前：“你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一脸的泼妇！姑姑就是这样教养你的？！你真是丢尽了她的脸！”
赵春娘被他这一声吓住，愣在那里，眼睁睁看见他领着梅儿那个小丫头离开这里，跺了跺脚，只觉得心口一股浊气上涌，一把攥住旁边盛开的一枝梅花，狠狠地将枝条一扯，掌心划破一道血痕来。
她又憋闷又委屈，低低的喘了几口气，还是压抑不住眼泪，跌坐在那里，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