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终·念念可息
北翟每一年的春夏秋冬都是相似,尤其寒冬, 没有任何不同。
大雪一场一场的下来, 覆盖住池铎每一寸土地,白茫茫一片。
每年岁除之夜,北翟宫内本是要设宫宴, 王爷宗室但凡与皇室沾亲带故都会来参加这除夕夜饮。只不过自慕息泽即位三年以来, 这除夕夜宴便被停止了。各个宫室可自行过除夕之夜, 宗亲也可在家过, 无需进宫问安。
而宫里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 这一晚,皇上是从来不待在宫里的。至于去了哪里, 却也无人知道行踪。
齐真巷的睿王府本该重新修整,作为新的府邸成为其他宗室的住宅。只不过皇上却吩咐了这个府邸不准动, 曾经在睿王府服侍的人除了一个柳管家之外其余也全都遣散了。柳管家是最早到这府邸伺候的人,且无家属亲眷, 因此平日里, 变成了睿王府唯一一个人。
他知道慕息泽留着这府邸不让动自有他的原因, 保留这府邸一模一样, 三年不变, 无非是为了那个三年前香消玉殒在点梅阁的女子。
只不过慕息泽一年也便只来一次这王府, 如今他身为皇上,诸事繁琐,平日里自然只是呆在皇宫内。
唯一的这一次,便是除夕, 一待便是半个月,每年直到开朝才会回宫。
梅夭春的酒香已经盈满了整个点梅阁,慕息泽大开着点梅阁的门,任除夕之夜的冷风和大雪飘进这阁中,阁内灯影斑驳,空空荡荡,只有这一人。
桌上放了几个酒坛,一个酒坛已经喝尽,胸前一副被酒浇湿了一大片。他一丢那坛子,那坛子落到了庭前,之后便是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正要打开第二个坛子,却被人用手按下了。
宁澜夺过他手中的坛子,拿过他的手,搭上脉搏,皱了皱眉道:“你没有吃我给你药?”
慕息泽伸回手,未答一字,重新夺过那酒坛。
宁澜有些愤愤,一把将那坛子扔到了地上,厉声喝道:“你是皇上,我管不了。但曾经在绊雪谷,我好歹也曾做过你三年的师兄,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吃那药!你中的是寒毒,熬了这三年,滋味很好受吗?”
慕息泽冷冷一笑,眼神木然,“她受过的苦,我也要受一遍。”
宁澜叹息,眼前之人真是疯了。
三年前,他那十成力的落风掌几乎一掌杀了自己,幸而当时他情绪崩溃,形神涣散,没有击在最要害的位置,才将他救了过来;结果他又去了不归崖,重新中了寒毒。他于霍秉恩有恩,这火鸳根倒是易求,结果却不肯服药,硬是要生生受这一月一次的寒毒蚀骨之痛。
“你是算计好的吗,这寒毒比当时当时公主中的深,却又恰好不至于丢了性命。如今,你因此废了大半身武功,你以为公主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她不会看到的,她再也不会看到了。”
慕息泽拿过桌上的酒,猛然灌入自己嘴里,梅夭春的酒气再次染满这整个房间。宁澜转身,正要出门,又听见后面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慕息泽面色惨白,唇色泛青,针扎一般的苦痛席卷全身。
“把药吃了,马上吃!”宁澜拿出药瓶,塞到他的手中,却被他一手扔了出去。
“你——”宁澜看着那滚落在外的药瓶,眉头紧拧,深深叹了一口气,又低声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她不活过来,你就要带着这寒毒一辈子,折磨自己?”
“没错。”
寡淡的嘴唇微弯,痛到骨子里,身体痛,心便少了一分痛。
“她没死。”宁澜缓缓吐出三个字。
慕息泽一怔,看向宁澜,随即干干的笑了两声:“你别骗我了,带着你的药走吧。这点梅阁我要一个人呆着。”
“她真的没死。”
仍然是那个缓慢却笃定的语气。
慕息泽站起了身,眉头凝重,看向宁澜,“你到底什么意思?她死了,三年前,她就躺在这屋子里死的!”
“她现在还好好活着,你吃了药,我会告诉你当时发生的一切。”
“宁澜!”慕息泽厉声抓起他胸前的衣服,“你最好别骗我,否则就是你,我也不会……”
宁澜一把拿开了慕息泽的手,走到阁外将那药瓶拾起,递给慕息泽,镇定道:“你吃药,吃完我告诉你她在哪里。”
慕息泽一把拿过他手上的药瓶,将药倒了出来,仰头尽数吃下。
“我吃了,你快说!”
宁澜看着那滚落在地,已经空空如也的药瓶,叹了口气坐下道:“她在玄镜山庄,付易安那里。当时确实有人服了腐心丸,只不过服的人,不是她,是她身边的一个叫银葵的丫头。”
“可是,那天我见到的明明是……”慕息泽喃喃,忽地抬头望向宁澜,瞳孔微缩,“是你,是你帮她用了易容术……”
易容术,当年医仙白湛也用过一次,便是在当年进宫将慕息泽带走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用了易容术。宁澜是他的弟子,自然也是会用这易容术的。
“没错,是我。当时我本要来看你,结果碰上了正要出门的银葵,她求我救公主,却解释不清楚,只说愿意代公主去死,我当时却也有疑,觉得这些事有隐情。于是那日特意去了点梅阁,暗示付易安出来叙话。付易安将公主吃的药换成了安眠药,公主她夜间就被带出府了。”
慕息泽怔怔坐下,眼里是惊异,惶然,却掩饰不住那厚重的喜色,“竟然是如此……那你当时便知道这一切?”
“不,我并不知道。付易安并未告诉我任何事,恐怕也是怕我告诉你,再多生事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没死!”慕息泽喜中透了愤怒。
宁澜叹息,“当年你成为储君后,我去见过一次公主。我们擅自做主将她救出府,她又因为银葵的死,十分自责。也不愿再回到这是非之地,挑起什么波澜,便不让我告诉你。”
慕息泽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
“玄镜山庄。”
“等一下!”宁澜上前拉住慕息泽,“你这样去,会吓坏她的。而且,她……她现在有了孩子。”
慕息泽全身顿住,转身看向宁澜,眸中那光亮突然像死水一般静下来,他颤颤启唇:“她和付易安,他们……还是在一起了?这样也好…..”
“不是,那孩子是你的。”
“你说什么!”
慕息泽双手扶住宁澜双肩,双眼里重新燃起了更加光亮的喜色。
宁澜觉得肩上力道沉重,后退了几步,慕息泽才放开他。
他缓缓道:“当时她离开时,我怕那安眠的药剂量太重,损了她的身体,便替她把了脉,没想到当时她竟然已经有了将近两个月的身孕。现在算下来,孩子应当已经三岁了……”
慕息泽脸上掩不住的笑意,他在房内快步踱步,只是不停喃喃:“我有孩子了,和念念的孩子……”
他又过来猛烈摇着宁澜的肩膀,笑道:“宁澜,我有孩子了,和她的孩子……”
宁澜后退几步,看着从大悲中缓过来,如今喜上眉梢的慕息泽,又是如痴儿一般,默默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会去找她,只是她经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平静了三年。你真觉得她会随你回来吗?”
“她会的。”
“诶,你……”
慕息泽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点梅阁,宁澜知道拦不住这个人。
当初他答应夏念的事情,今天也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只是他猜测,如果夏念知道慕息泽这三年这般折磨自己,恐怕也不舍得不见他。
宁澜一个人坐回桌边,看着放在桌上的梅夭春,闭了闭眼,眉心浅蹙,独自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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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本该是寒冷的日子,只不过在南召国最南边的玄镜山庄却仍然未及半点冷冽之气。花,该绽的仍然绽着,草木,该绿的仍然绿着,少了几分冬日的肃冷。
易青堂前的阶前草碧落落的铺在地上,旁边几株结香树郎朗地排在那竹子高篱边上,那一片竹叶时不时被风吹动,便发出沙沙的响声。
易青堂内,有两人,付易安坐在书桌一边,坐在另一边的是一个幼童,大约三岁。孩子眉目清秀,是少有的好看。
那孩子小手握着一支细细的毛笔,在纸上写着字,过了半晌,似是写完了。他看着纸歪了歪头,俏皮一笑,轻轻摇了摇旁边付易安的胳膊,软软道:“付叔叔,我写完了。”
付易安随即放下手中书册,宠溺摸了摸孩子的头,温笑道:“这么快,我看看。”
他拿起孩子面前的字帖,孩子手腕力弱,虽然力道笔锋不够,这字确实已经非常出挑俊秀,完全不像是一个三岁孩子能写的字。
“挑儿真聪明,叔叔问你,昨日的教你的诗会背了吗?”
孩子展眉一笑,乐道:“会了会了,今晨我就背给娘亲听了。”
付易安点点头,拍了拍孩子的小脑袋:“你娘在做什么呢?”
“娘亲啊,她又在自己和自己下棋。付叔叔,是不是你棋艺太厉害了,娘亲下不过你,所以总是自己下棋?”
付易安眉头一凝,随即便浅笑:“不是,你娘亲许是想你爹了。”
那孩子张了张嘴,又拉着付易安的手臂,摇了摇道:“付叔叔,你时常夸我聪明,可我觉得我娘亲好像不是很聪明啊,那我爹是不是特别聪明?”
“挑儿,其实你娘亲,她比你爹还要聪明一些的。你爹爹……”
“庄主——”
一守卫突然来到易青堂,神情竟是有些慌乱。
“何事?”
“有人让我通报一声,他自称是……是夏姑娘的丈夫。他说,要是不开庄门,他便再闯一次山庄。”
付易安扶着孩子背的手垂了下去,目色黯淡了一阵,许久抬头道:“这次他没直接闯进来,倒是给了这山庄极大的面子。”
“那庄主……是让不让他进?”
“让他进来吧。”
付易安目色沉沉,他知道慕息泽终会来的,这玄镜山庄,他能闯一次,自然也不惧闯第二次。从前因恨,现在因爱,进来了便进来吧,本来就是拦不住的人。
硕大的榕树下,一个女子坐在桌边,桌上棋盘是缭乱的黑子白子。
女子身着湖蓝色羽纱裙,披了一件素灰色单薄披风,一只纤手正拿着一颗棋子想要往下落。落下了觉得不对,又将它拿起,柳眉蹙了蹙,这棋子无处可去。
“娘亲——”
刚刚还在易青堂的孩子跑到了夏念面前,使劲晃了晃她的手臂,硬是将那黑子晃落了。
夏念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佯装生气道:“挑儿,你太调皮了,现在不是应该跟付叔叔写字吗?怎么偷懒跑出来了?”
“刚刚易青堂来了一个人。”
“来了人,这有什么稀奇,那里不是经常有人来吗?”
“娘亲,可是那个人长得特别好看。”
夏念惑然,越发奇怪:“是山庄里的哪个姑姑吗?”
孩子猛然摇头,急急道:“不是,不是。那个人他说,他是我爹,娘亲,你不去看看吗?”
夏念全身怔怔,脑中轰然乱了,心跳不断加快,站起又坐下,万分不安。
“挑儿,他还说什么了?”
“他看了我写的字,说我比娘亲你写的好。他还说……”孩子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圈,看到不远处的白影,使劲摇着夏念的手,指着远处道:“娘亲,你看你看,他来了!”
夏念木然,孩子扯得惶急,她颤颤转过了身。
颀长挺拔的身姿,胜雪衣冠,如墨长发,绝世容光,无与伦比。
万千之景,他的背后,全是空白,正如当时初见于问锦楼,那人灼灼之光会刺痛人的心。
三年。
一别三年。
“娘亲——”
孩子摇了摇夏念的手,她才反应过来,此刻,他正站在她的面前。
“念念。”
这便是让泪水决堤的二字。
慕息泽就那么看着夏念,他双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他好害怕自己就这么一碰,会把她碰疼了。他看着她脸上不断落下的泪水,不可思议的神色,忽然一把紧紧拥住眼前女子,又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念念,过了三年,你怎么还是这么能哭?”
夏念说不出话,只是狠狠用手敲打着他的后背,用她最大的力气去打他,他就那么安然受着背后的重拳。
她直到手酸了,才停下来。
慕息泽放开了他,轻轻拭去她脸上泪水,和声道:“你这样哭,会让孩子以为他爹欺负他娘亲的。”
夏念看着眼前这人轻佻的眉目,心中不知是喜悦还是酸涩,只觉得心被紧紧的揪着。她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对一旁看的呆呆的孩子柔声道:“挑儿,你去付叔叔那里玩,我与你爹爹有话说。”
“娘亲,他真的是我爹爹呀!”孩子皱了眉撇撇嘴撒娇道:“那我也与爹爹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