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英雄的理想乡·第四章
“我果然遗失了与你有关的记忆。”
所以这些年来, 白迪又是怀着何种心情与他纠缠在一起呢。纪楚戎想到这里,心中倏然一痛。
“我以前就认识你。”他知道身下的人不会抵抗,双手摸索着从肩膀攀向脸颊。身下人僵硬的身体未作任何反应, 比驯服更为决绝, 堪称献祭一般的毫无保留。
白迪的肌肤没有温度。
连这点纪楚戎都不觉惊异, 他仿佛早已认同并接受他的一切异常。
“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人, 我为什么会忘记呢?”
身下人有千幅面貌,这也无妨, 他所处碰到的,必然是他最本真、最真实的面貌。他有此孤傲而深植于心的自信,即使作为依据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
毫无温度的手臂搭在了纪楚戎的脊背上,他无声地笑了笑,他清楚地知道正常人绝无可能冰冷至此, 这个人在他面前连体温都不想伪装,这个事实多让人开心啊。面对如此的坦诚, 即使被拉进坟墓里又何妨呢。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什么压抑到极致的情感已不堪重负濒临崩溃,纪楚戎在这迷惘的一刻什么都不想考虑了。
我该为身下这个人考虑了。
我好像为他做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他是怪物也好, 人类也罢, 总归我们对彼此来说是弥足珍贵的存在。这种珍贵在怪物与怪物之间鲜有,人与人之间鲜有,但在我们之间是真的存在过,而我……现在要它仍然存在。
“亲爱的, 如果过去会让现在的你感到痛苦, 那么过去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就并不重要了。”
白迪平稳地叙述这一事实。
如此狂妄,如此毫不在意的口吻, 纪楚戎不由困惑地喃喃道:“那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如果你真如那些实验人员所言,是异于人类的存在,那什么对你来说才最重要呢,你想要从我这里获得什么?爱吗?爱对你来说又是什么样的情感呢。
然而刚问出口,纪楚戎直觉不妥。他的脊背不由自主竖起汗毛,比动物遇到天敌时更为机警,每个细胞都疯狂地拉动警铃,身体却受到某种极度强悍的压制动弹不得。
快跑!想办法离开!逃离他的视线!
没用没用没用——根本无处可逃!
要多么愚蠢的生物,才会问自己的天敌喜欢吃什么。要多么迟钝的生物,才会在刀叉环绕的盘子里沾沾自喜。
晚了!
那双手臂收紧,却并不是要将他拉入坟墓中。僵硬的身体未作出任何有效的抵抗,脸颊相贴,胸膛相撞,脖颈相交,锁住他的躯体明明是坚硬的,却又说不出的柔软。纪楚戎明明抵在白迪的胸膛,又错觉自己正沉入泥沼,某种粘稠的物质一点点淹没了他。
然而……身体被淹没的部分却感受到舒适绝顶的温暖。
这个人的怀抱,无法用任何直观的语言形容。
这种头晕目眩,神智迷醉的感觉维持时间不长,纪楚戎从这灭顶的恐惧与快感中回过神时,却感觉仿佛经历了有数载光阴。
在他刚刚回过神时,恰恰听见那个人的回应。
比任何情话都要低软缠绵,又高高凌驾于任何世俗真理,先是绵软地爬上肌肤,又在顷刻间勒紧自己的猎物,越是挣扎越是收拢。
“那当然是你啊。”
那个人的手隔着一层布料游走,一点点,慢慢地激起层层战栗,沿着那根人体中至关重要的骨头向上,蜻蜓点水般在颈椎敲打两下,于他脖颈后方收拢。
“我存在于这里的意义是你。”
那双手轻轻用力下压,纪楚戎在此时并未作徒劳的抵抗,于是他离那个存在又更近了几分,渐渐地,比任何其他生物都近。
人类总是不由自主地去追寻真相,在深渊的边缘徘徊,一边因畏惧而瑟缩着,一遍又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总有那个几个人,自以为是地凝望深渊。
于是这些选择凝望深渊的人,受到某种呼唤。反映在人体中,就是自认为自己拥有探知一切的职责与攀登无人抵达之高峰的使命感。
然而,也许,仅仅只是一群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深渊蛊惑的人罢了。
现在,他比那些孜孜不全求索却总是在一步之遥外徘徊的人都要接近。
可惜了……他是个瞎子。
只有深渊,孜孜不倦,数年一日地凝视他,专注到了极值,演变成可悲的深情。
瞧,深渊在他面前低语。
“我现在的一切,形貌,生命,情感,语言,都是为你而存在的。”白迪,这个人类口中不可名状之物,如此这般说道:“如果没有你,我将不存。”
密闭的实验室缺乏新鲜空气,这里充斥着各种元素的气味,如果没有已然发生的种种,纪楚戎现在应该还在原来的世界,嗅闻着人间烟火味,过着自己平淡的日常。
尽管他生命中剩余的时日可能不多,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远离常理,远离自己所熟知的一切。
“所以,你是为了白迪来找我道歉?”叶一生身上除了几处淤青外没有严重的伤势。
纪楚戎取过桌面上放好的跌打药酒,在手上倒了一点儿涂抹在叶一生肩背的淤青处。掌下用力恰到好处,促使药力生效。
“不是为白迪,是为我们。”
如果不是他在实验台上出了状况,白迪也不会情急之下对叶一生动手。
“啧,这么快就用上‘我们’了,你们感情升温很快嘛。”
“不是升温。”将剩下的药瓶放到一边,纪楚戎拉起叶一生的衣领,帮他整理好上衣,轻声道:“是回温。”
如果没有那零星闪过的记忆片段,纪楚戎或许完全处于一头雾水中。那段记忆太过于刻骨,太过于痛苦,是无法拔除的余毒,只要碰到一点引子,便要突破重重限制复发出来。
安逸是最好的麻痹药,但只有痛苦才能迫使人清醒。
一点点片段已经足够纪楚戎不断深挖,反复推敲。
他的眼睛并不是队长说的那样,是在任务中重伤所致,他失去眼睛时甚至还没加入UWP。也正因此,他对世界的认知总是存在微妙的偏差,他无法想象出高楼大厦长什么样子,却对那些破败低矮混乱肮脏的贫民窟生出莫名亲近。
他原本以为这种为何是因为记忆破损,现在想来,怕是他根本还没来得及见识人类文明的富足先进,已经先在黑暗汇聚之地失去了自己的视觉。
充满遗憾,他余生追逐光明与正义,然而对世界直观的感受全部来自于黑街。
白蔷薇生命研究所有一处秘密基地位于黑街深处,这是他加入UWP后逐渐调查得知的情报。记忆片段中出现的实验人员,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秘密研究基地的工作人员。
那么他为何会陷入那个研究基地中呢。
那些人显然对他做了惨无人道的事情,记忆中的自己眼前一片漆黑,两种可能,一种是眼睛被遮盖住了,另一种可能是,他那时候已经失去了眼睛。
他们还提到了怪物,虽然没有明确提到白迪的名字,但白迪的某些异能特征却与他们口中的怪物表征完全一致。
用一个怪物钓到了另一个怪物。
用白迪钓到了我。
我是为了白迪才会落在那些人手中。
啊……何其愚蠢。
一个人如何能抗衡那样一个盘踞已久的庞然大物。
然而他还是去了。
因为白迪。
何其重要,他那时候怀抱的情感想必非常炽烈,以至于他完全就像个视死如归的狂信徒,为了至为重要的人甘愿献上生命。
辛运的是,他那场视死如归的献祭并没有完全成功。
白蔷薇生命研究所位于黑街的秘密基地后来被UWP捣毁了。
如果那时他被UWP所救,就是他与UWP结缘的起点,那么所有的一切就都串联起来了。
只除了与白迪有关的疑虑。UWP为何只救了他,白迪后来怎样了呢?是什么导致可以生死相依的他们转变成了宿敌呢?在秘密基地毁灭与怪盗白迪横空出世之间的那段空白,又雪藏着什么样的真相呢。
不不不,还有关键的一点没有想明白。
从纪楚戎说出‘回温’两个字时,叶一生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但反正纪楚戎也看不见,他猛然抬起头,问道:“叶一生,我问你,这个世界的UWP有没有与白蔷薇研究所发生过大规模冲突事件?”
“没有。”叶一生缓慢而肯定地答道:“UWP一直怀疑白蔷薇研究所秘密进行着非法研究,发起过几次突击调查,但后来都不了了之,这些国际上都有过相关报道。”
“这样啊……”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纪楚戎冻得下意识握紧拳头。
这样啊……难怪……他依稀记得曾听队友提到过,白蔷薇研究所的毁灭存在蹊跷。他那时记忆欠缺,对这处蹊跷也只当作真实性成谜的传闻听听,并未往心里去。
现在想起来,直觉汗毛倒竖。
“当时有三个小队负责突击黑街,其中一队的队长就是阿戎你现在的指挥官,我和我的室友正好分属另外两队。冲进去后,我们发现情况比预先调查的更为严峻可怕,商议后一队负责营救,二队负责收集证据,三队负责统筹协调。”
“我在的就是二队,我们那时候在资料库和实验室收集证据,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枪声,然后接到二队队长的讯息,说遇到紧急情况,给指了条路让我们先带着证据撤离。”
“奇的是,撤离的路上还真没遇到一个人。当时走得紧急,只觉得没人才是好事,后来想想,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们撤出后先立刻转交了证据,然后接应负责营救的一队,救出来的人很多,据一队的一个队员说,他们在救人时也没遇到什么阻碍,一路心惊胆战生怕这是个陷阱,直到坐上直升飞机还没什么真实感。”
“二队负责殿后,撤得最晚,报告时也说任务顺利,没有预计的高强度武装抵抗,也没有人员伤亡。”
“事情顺利地过了头,三个队长没有立刻返回总部,集结人员又再次返回了研究所基地。”
那个队友说到这里,神色其实已有过度的紧张,纪楚戎看不见,却能从他的声音中清楚听到这种恐惧,他甚至劝他不要再说下去。
但那个队友就像是迫切地想要获得某种安慰,他一刻不停地说了下去。
“我们搜查了整个基地,顺着血腥味找到了一扇……炼狱之门。那么重的血腥味,隔着门都能让人呕吐欲绝。我们就不该回去,不该去探查那点不同寻常之处。只要不去探究到底,就不会看到那种炼狱之境。”
“眼睛……眼睛……尸体……到处都是尸体……堆满了房间……啊……”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那个队友情绪稳定下来。
那时,他以为那个队友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眼睛所见,到处都是尸体’,现在回想,却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失去的眼睛。
如果他那场视死如归的献祭并没有失败,如果他的牺牲唤醒了沉睡在人形躯体里的无形黑暗,如果队友口中的炼狱之境与他失去的眼睛有关,与……白迪有关。
甚至,如果那炼狱之境正是白迪对白蔷薇研究所的报复。
那么,造成白迪嗜血之心的原因之一,正是纪楚戎自己。
纪楚戎沉默了很长时间,叶一生在沉默中陪他。
擂鼓般的心跳渐渐趋于正常,纪楚戎知道他现下最需要做的是什么了。
“叶一生,帮我恢复记忆吧。”不等叶一生开口,纪楚戎紧接着道:“如果不是出自我本意,你不会允许任何人动我的大脑……白迪也不会允许。”
如果他的记忆是人为篡改,那么这个篡改的人,叶一生可能性最大。
他生怕聪明的友人说出什么让他招架不住的推拒,急急道:“我必须要回想起一切,这很重要!”重要到肩膀上的责任几乎要压碎他的脊梁。
手腕被一只手轻轻握住。
那只手骨节分明,瘦弱,却从来没有颤抖过。被这只手握住时,那燃烧的焦灼都慢慢温顺下来。
“好。”叶一生轻轻拍了拍纪楚戎的手腕,在纪楚戎五指放松之际趁虚而入,与他掌心相贴,牢牢握住,笑道:“这正是我在你记忆中留下我自己的原因呀。当你愿意想起来时,我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