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寨
我一时分不清我们两个人到底是谁更狼狈些。
他抱着我的时候身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到了我的脸上,而后顺着我的侧脸流下去。
仿佛为了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人,他揽在我肩上的手,恨不得都要将我的骨头给捏碎了。
“我没有杀了你...我没有杀了你...”
他到底是对着我说的,还是在反问自己,我也说不清。
周围的冰川一点点地塌陷,被漫天袭来的狂澜所淹没,烟火又一个一个地熄灭,藏在深海之下的妖邪也疾速散去。
他弯下腰,低头盯着我,缓缓张开嘴,我以为他下一句又要说什么“我没有杀了你”。
他的眼神过于茫然了。
我伸出手搂着他的脖子,用嘴堵住他的絮絮叨叨的茫然。
透过温热的摩挲,我能感觉到他轻微的颤抖,还有那种心有余悸的怔愣。
这一刻我们的感觉是相通的。
其实刚刚有那么一刹那,我也极度地害怕起来,我以为他会跟着心魔一起消逝在人间。
但万幸,他还在。
我甚至开始欣喜于他伤口中汩汩流出的血,这证明,他鲜活而真实地活着。
我甚至开始感谢起黎来。
黎的赤丹促使他成了魔,但也保住他免于弑魔之后的死亡。
但真正感谢的应该是华火。
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做到弑杀自己的心魔
我回想了自己的一生,好像没有人,可以为了我做出这样的事,哪怕绞杀心魔也意味着他自己也可能会死。
哪怕他才是这本书的主角,他完全可以活得无所畏惧,却偏偏选择入我身边这一方泥潭。
“没事了。”
我拍着他的背,在他的耳畔轻轻说道。“没事了,你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他整个人愣了愣,而后缓慢而温柔地用手绕过我的后背,声音喑哑,就像在火光里融化的冰棱。
“师父,这个噩梦实在是太长了...梦里面全都是火,那些火吞噬了我,而且在梦里面我一遍又一遍地杀了你。”
“没事了。”
这种情况,我只知道这一句,头一次察觉到自己言语的贫乏来。我用手去堵住他往外流血的伤口。
血逐渐不再流淌。
“小火花,我们回去吧。”
我看着不断崩塌的冰川。“现在要是再不回去,你就要跟我一样,做一个水下鬼了。”
“等等...”
我抬起眼,以为他要干什么,结果他只不过是短促而又快速地在我侧脸上亲了一下。
而后又像不知餍足般用唇角蹭了蹭我的嘴。
“师父。”
他的声音委屈而低沉。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他这句话问得一点都不通情达理。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来是要死的,估计也不会快马加鞭。
况且我还是快马加鞭着冲来的。
但看在他这么乖巧的份上,我摸了摸他后脑勺上面翘起的头发。
“是我来晚了。”
他的眼神霎那间温和了很多,就连眼角滴落的血都带上了笑意。
冰河之间有一块由火铺成的小径,他踏上去之后走得十分稳妥,就像走在平地之上。
火在他的脚下摇曳。
其实,我伤得没有多重,起码没有他重,但是全身骨头就是懒得很,就想倚靠在他怀里,不想走也不想动。
任性且矫情。
我抬头看着天,以及天际那团粉红色的晚霞,开始思忖起来。
既然书中的结局是以我的死为落幕,为什么现在却把华火还给了我?
到底是写书的人可怜我,还是说,根本就没有书这一说。
我一向活得浑浑噩噩,并不想什么事情都一清二白,可到了有关于华火的地方,我偏生又不自觉开始追究起来。
万年都不动的脑子,缓缓开始走动,上了绣的齿轮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跟天帝老儿有关,毕竟是他的‘福兆’把华火带到了我身边。
天帝这个老头儿一向喜欢下棋,以天地为棋盘,算计过一个又一个精妙的局。
只不过不知道这一次,我在他的棋盘中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想不通。”
我说出了声。
华火也不问我到底想不通什么,只是垂下了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
周围的风景也顺眼了许多些,就连不断崩塌的冰川也显得那般的美妙。
海水从冰河上撤离,慢慢回到它们原来的地方。
“月亮起来了。”他说道。
“嗯。”
虽然还是黄昏,太阳还没有落下,但是在云彩的那一头已然有一个月亮的轮廓。
轻柔而淡雅,一点都不炙热,但也不显得冷清,就像被水扑灭之后的火,伴着袅袅的烟气,但依旧温热。
“小火花...”
我如此开口。
他看向我,等着我继续往下说。
“你更喜欢黑夜还是白天?”我没头没尾地问道。
“我更喜欢黑夜。”他如是说道,“因为只有在晚上的时候,火光才显得弥足珍贵。”
“是。”
我听到他这个回答,忍不住勾起唇角。
“那你更喜欢冬天还是春天?”
“我更喜欢春天,冬天太冷了,天上都没有几个鸟,地上的万物也全都蜷缩起来,过于冷清。”
“是。”
我笑得更大声了。
他虽然不明,但却跟着我勾起嘴角。
“怎么了?你还没说为什么要问这些...”他问道。
“你知道...我以迷途的身份死去的那一天,是冬天,也是白昼,当时我只觉得很冷,但并不觉得悲伤...
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冬天那么可恶,要夺走我的温暖...为什么白昼那么可恶,要夺走我的火光...为什么我自己那么可恶,懦弱的什么都得不到就要死去...”
他看着我,长久都不说话,我知道他是心疼了。
不必心疼。
因为我已然做到了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
我想我是释然了。
我勾着他的脖子,头一次笑得如此放松,不带心计也不带敌意。
“现在我明白了...冬天从我这里夺走的温暖,还有白日从我这里夺走的火光,他们都还给我了...”
我盯着他。
我看着他的耳朵慢慢变红,看着血色爬上他的侧脸,只觉得赏心悦目。
华火是温暖,也是火光,他是冬天欠给我的春天,也是白昼欠给我的火色。
他让我觉得,人世间似乎也不是没有那么一点留恋,又让我觉得,漫漫的人生中,可以不用那么煎熬地过下去,而是怀有某种期望,淌过岁月的山河。
因为有他,的眼底也开始出现了山川和花鸟。
“小火花,你还记得那天你跟我说过的话吗?”我问道。
“哪一句?”他看着我的眼睛里,若盛满了日光。
“就是有关希望的那一句。”
“我记得。”
他揽着我腰身的手,卷得更紧了些。
“当时我跟你说,所谓幸福,不是活得有多么舒适,或者握有多少的金钱和权力,而是心怀希望...我还说...”
他压低声音。
“我想成为你的希望。”
“你现在还是这么想吗?”我问道。
“当然。”他回答的毫不犹豫。
“就算你靠近我,你的结局只就会是万劫不复,被千万世人所唾骂?”
“那就陪着你万劫不复。”
这句话若是有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这么说,我肯定都会嗤笑不已,但说话的人是他。
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温暖。
看来他的火不仅仅能够融化冰川,也能融化我这颗冰冷了万年的、古怪的心。
走过冰河,我们走向大陆的岸边。
在踏上岸之前,他止住了步子。
“莫狂澜,我还是不放心,虽然现在没事,若是哪一天...我们又...走向了书的结局,那该怎么办...”
“我问你,你活在书中吗?”我说着。
他摇头。
“那我再问你,你觉得我只是书中的一个人物吗”
“当然不是。”他接着摇头。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一开始脱口而出的那个结局吗”
他眯起眼睛开始回忆,而后缓缓的勾起唇角。“我说书中的结局是你打败了我,而后将我押回山中,做了压寨公子。”
我不言,只是笑着。
”怎么了?”
“不怎么了,就是看着呢。”
他好看得紧,我已然忽略了他背后的所有光景,眼里也只剩下了他。
心中盘旋的不仅仅是情啊爱啊之类的思绪,而是单纯开始欣赏起他周围的光。
比起炙热,我更贪念他这种余温。
或者说是脸上偶尔会因为害羞,而浮起的血色。
“看什么啊?”
其实最让我心动的,就是他的眼睛那么好看,却可以容忍着我的身影。
向我传递着一种深沉而心安的感觉。
“看什么啊?”他再次问道。
“看我的压寨公子。”
我笑得狡黠。
而天光也开始粘稠起来。
沉闷而冰冷的冬日,终于随着冰川的融化而翻篇。
而我这个万年的老古怪,终于熬到了春天带着他的火光奔赴而来的日子。
如果我能够遇到万年前的迷途,那个茫然的小女孩,那个匍匐在地上哭绝望到不能说话的女孩。
我会告诉她。
在万年后,冰河之上会升腾起一条火做的路,化为桥,将她从漫长的黑夜接到黎明中去。
会温暖她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