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晚上十一点,窗外灯火通明。
李贪正咬着笔杆正在给一道方程式配平,门突然哐哐当当从外面被敲响。
这么晚了,还能有谁?
来寻仇的?
但那声音节奏也不太像。
李贪感到莫名兴奋。
她把笔往兜里一揣,慢条斯理地走到门前,盘算着一开门是往脸打还是往肚子踹。
李贪没想到敲门的是桂兰方。
喷张的血脉被老人满脸担忧的神情浇了个透心凉。
随时准备出手的笔尖反手一掩,李贪问:“有事?”
她语气不算尊敬,但也谈不上恶劣。
很冷静。
一如她面对冯芸茜那样。
慌乱不能解决问题。
从小到大,但凡遇到超出意料的事情,李贪就会被一股强大的冷静接管身体。
这让她思维清晰,度过数次难关。
“丫头你叫什么?”
桂兰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她是合县人,男人走得早,只身一人前往海市打工,一个人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孩子们长大后,二女儿早早在合县生儿育女,大女儿跟着她来到海市做生意。好不容易挣了点小钱,没曾想生意行情急转直下,大女儿干脆就带老太太在白滩安顿下来。没过几年,某一天,大女儿正准备出门做事,就直挺挺地倒在门口。诊断书说是过劳死。
桂兰方早就练就了一套波澜不惊的性子。
她挤出一个笑容,带着这个年龄段独有的亲和力,声音颤颤巍巍,但却和善,“能请你帮个忙么?”
***
咚咚,咚咚。
门外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是我。”
无人响应。
吱呀一声,木门从外被拉开。
一道阴影从门缝蔓延,攀爬到画布上。
屋内顿时暗了几度。
“你挡我光源了。”成欢没动,手中炭条不停,正在细细勾勒镜中人的眼尾,“让让。”
李贪一进屋,之前内心的疑惑就得到了解决。
成欢的确会画画,李贪看不出功底,但直觉她画得比班上前不久决定走美术的艺术生画得好。
李贪环伺一圈,没找到凳子,干脆往墙边一靠,双臂环抱,居高临下地从背后注视着成欢。
炭条落在眼角,一笔上挑,桃花眼微翘,活灵活现。
成欢停下手里的动作,头也不回,“为什么来?”
声音很冷。
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排却一切外力的干扰,成欢终于嶄露出真实的样貌。
原来那股难以言喻的孤独不是错觉。
李贪想起桂兰方的言辞:
“欢欢她之前……得过抑郁症,老喜欢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现在虽然好了很多,但今天这种状态让我挺担心的。”
“你是她这些年第一个带回家的同学,又是合县人,你说的话她或许能听得进去。”
“你能不能帮帮她?”
老人问得恳切又真诚。
颤巍巍的白发让李贪想起了老校长。
老校长是合县唯一对她好的人,学杂费是老校长资助的,过年期间还会把她从陈家叫出来,偷偷塞给她一些水果糖。
可惜,老校长在她小学没读完就走了。
李贪撇撇嘴角:“你姥姥放心不下,让我来当说客。”
“你看我像会自杀的人吗?”
成欢轻轻搁下炭条,回头,目光定定看着李贪。
她刚刚正在画一幅素描,画布上人体下肢断线般地悬着,双臂上展,摆出扭曲的姿态,脸上只画了眼睛还没画表情,看不出情绪。
但李贪从眼角的弧度直觉她应该在笑。
整天沉迷画自己的残肢断臂,也难怪桂兰方会担心她会自杀。
李贪没吭声。
她视线满画室游移了一圈,大大小小的黑白线条强烈冲刺着她的视网膜,她没忍住:
“你喜欢画人体?”
成欢淡薄笑了笑:“我很擅长。”
李贪意识到成欢在逐渐重新掌握对表情的控制。
成欢侧过身,斜斜打量着靠墙而立的李贪,拿笔冲她比划了一下:“来都来了,要不要做我模特?”
她直接把面前未完成的画作撕下,揉成一团,露出底下崭新白纸。
成欢对着李贪起了道简单轮廓,细细打磨起她眼角的疤痕。
她轻轻“呀”了声,眼角蕴起笑意:“你很合适。”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要对自己画像。
李贪只觉得好笑:“你要画我?”
成欢起身,站立,步步逼近。
李贪注意到成欢甚至没有穿鞋。
她赤脚走在地板上,满地都是撕碎的画纸,像是从蒲公英花丛掠过的妖精。
两人距离很近。
呼吸声都可以听见。
平心而论,李贪的确很适合当模特。
她个子高挑,五官硬朗,短碎发一定程度扫清了她眼角那道疤的阴郁孤僻,嘴唇很薄,眉形细长,有着女孩子独有的英气。
“啊,是内双。”
成欢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讶异一声。
李贪被她注视得浑身不自在,伸手推开成欢,“别把你对付男人那套用我身上。”
她推了个空。
她想起来了,成欢说自己有洁癖。
这洁癖还分人。
李贪不耐皱眉:“既然你不想死,那我就走了。”
“下次再犯病的时候,管好你自己。”李贪言语刻薄,“发骚也好,自杀也好,躲远点再犯病。”
李贪对成欢经历了什么没有任何兴趣。
自己的过去就乌七八糟的,她没兴趣坐下来听别人的故事。
成欢站在原地,对李贪的厌弃毫不在意,低低又问了一遍:“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呢?”
她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
李贪走到门口,听到这话,身形微滞。
她说:“别让你姥姥担心。”
李贪在黑暗里走得太久,所以格外珍视主动投来的善意。
更看不顺眼对此弃之如履的人。
***
这次“劝告”结果很成功。
尽管李贪竭力和对门保持距离,但这之后,桂兰方看到她老是笑眯眯地打招呼。
偶尔还会给李贪塞点自家做的卤菜或是小零食,美名其曰,既然都是合县人,又是邻居又是同学的,当然应该互相照料。
所幸李贪平时里放学都在酒吧街打工,一般也碰不上人家。
为了躲避桂兰方,李贪决定周六干脆留在学校自习。
这周五,李贪不得不提前回家。
中秋放假三天,冯芸茜老早就买好了前往白滩的高铁票。
她不放心李贪独自在白滩许久,终于找到时机一探究竟。
冯芸茜拉了个最大尺寸的行李箱,大包小包,零碎堆满了客厅。
“……这些东西白滩都买得到。”李贪嘴角抽搐,看着冯芸茜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没必要。”
冯芸茜生活优渥,除了合县,哪里见过这么老式又破败的房子?
自打来到小区就忍不住皱眉。
进了门,冯芸茜看李贪的眼神更加心疼了。
“这能一样吗?”冯芸茜把紫罗兰的熏香摆在茶几上,心都要碎了,“晨晨啊,这里实在不是人住的地方,你还是和我回海市吧。你要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妈妈给你单买套房子。”
冯女士极其注重生活情调。
如果说老房子只是让她觉得心疼,那么李贪极简式的装修才是让她觉得不能住人的关键。
李贪没购置太多多余东西,也没有任何其他装饰。
屋子简洁得像是随时可以挂在网上的出租屋。
丝毫没有人住过的气息。
李贪没吭声。
冯芸茜见她这么坚持,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长叹一口气。
“下午妈妈就去花鸟市场买点绿植。”
冯女士冷静下来,语重心长地嘱咐:“家啊还是得有个家的样子,得有生命力,你这样子让妈妈怎么放得下心?”
她说着就要去搂李贪的肩。
李贪登时浑身僵硬,死死拽紧裤腿。
没过一秒,李贪就从冯芸茜怀里挣脱开来。
场面一度尴尬。
冯芸茜叹了口气,她也不强求,干脆站起身,细细打量起李贪屋子里的装饰。
转到卧室里,她看到了一副画。
用画框裱起来,唐突地挂在墙壁上,像是荒漠中的一片绿洲。
冯芸茜欣慰地笑了起来:“你这画就挑得很不错嘛。”
“怎么想起在屋里挂画了?你要喜欢,妈妈差人多送几幅。”
李贪绷着脸:“别人送的。”
“送的?朋友吗?”冯芸茜更是惊喜,刚来的不快一扫而空。
李贪在海市不从结交朋友。
整天不是跟着老师补课就是闷在家里。
对他们唯一提出的要求只是想请个拳击教练。
既不出门,也对外界不感兴趣,拳击室里经常传来打沙包的发泄声。
冯芸茜也知道李贪不适应大城市的生活,所以从不逼她,但难免担心。
如今一看,来白滩缓和一下的确是正确的。
这不——连朋友都交上了。
李贪不想扫兴。
那是成欢送的。
那晚她正要离开,成欢毫无征兆开口:“我送你幅画吧。”
桂兰方对此倍感欣慰。
她们并没有变得更好。
只是深谙如何让别人认为自己看起来更好。
那不是人体像,而是一幅风景画。
翱翔于蓝天中的鸟。
自由自在,向往光明,振翅高飞。
画面充斥着能撕毁一切的生命力。
“有名字吗?”她问。
当着桂兰方的面,成欢笑而不语。
第二天,成欢上课特地传了张纸条——
《坠落》。
这是那副画的名字。
李贪有过朋友。
吃喝嫖赌的,混迹市井的,前拥后簇的都是她的朋友。
遇难时会落井下石,发迹时也能召之即来。
他们都是在黑暗里兀自扭曲的同类。
——如果说这也是朋友的话——
“算是吧。”李贪盯着画面,面无表情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