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跋?曾照彩云归 生生世世
椅桐十二岁那年被二叔罚禁足是因为闯了祸, 至于什么祸,阖家上下也不得而知,
传到最后, 听说是冒犯了姨娘。
一个月后二爷打扬州回来,姑娘又犯了错,但这回, 二爷反而解了圆圆的禁足,
还陪姑娘去祭拜了阿娘。
宝函的胞弟进宅子给太太、老太太送今年庄上新收成的粮米及瓜果,从阿姊院里出来时才吃了两盏酒,正巧碰到了下学的周姑娘。
彼时, 椅桐还在禁足中, 但二爷格外吩咐过, 学堂那边不必停,姑娘照常去听先生课。
宝函的兄弟在夹巷里碰到女眷不回避先不说, 反倒是因着姐姐的恩宠, 气焰嚣张地取笑起椅桐是个等人梳拢的货。
“何为梳拢?”
邬家兄弟听到这话, 笑得无边猖狂且粗鄙, 直言点破她,烟花地出来的玩意, 不知道什么是梳拢,“也是, 你那去了的娘亲也没法教你了。”
到此, 椅桐才分明过来,料定不是什么好话, 欠身想走。邬家兄弟不依, 冲撞之间,周姑娘气不过, 扬手掌掴了对方。
当日晌午,慕筠笙才回府,就听说这桩事。宝函押着自家兄弟先来给二爷赔不是,说混账东西喝了几碗黄汤,就把自己都浑忘了。
“挨姑娘打也是你该受的!”
慕筠笙宽了外裳,一身中衣,宝函伺候净手奉茶,他也不接。只丢开热帕子,着庆元去喊椅桐来。
庆元不晓得二爷到底是赏是罚,一时立在那里,慕筠笙瞧他推搪,横一眼刀子,冷色再催。
小厮这才和二爷说了实话,“姑娘哭了一下午了,这会子,爷叫她来,面上怕是强不过。”
“去,哭成什么样,都给我喊过来。”
*
椅桐只身一人过来慕筠笙书斋时,整个人,饶是慕二有心上准备,还是被怔到了,
两只眼睛,哭肿成个核桃。
“说说罢,为哪般,要一个姑娘家同一个外男动手?”慕筠笙歪在罗汉床边,手里拨转着他的扳指。
椅桐原本被二叔罚禁足思过的委屈就没过去,眼下又添新愁,她索性浑不怕了,据实禀告,就是因为姨娘家的兄弟知道我是从风月场里出来的孩子,说我是等人梳拢的货。
“所以才打人的?”慕筠笙听着醒豁开眼,面上神色依旧很淡。
“我不晓得什么是梳拢,他取笑我,也拿阿娘顽笑……”
age慕筠笙话听一半,抬手叫停椅桐,取而代之地冲宝函兄弟招招手,要他上前说话,“我们姑娘不晓得什么是梳拢,你今儿个作个一字之师,告诉她……”
“爷……”宝函没想到。一是没想到这丫头小小年纪什么都敢往外吐,二是没想到爷这么唐突,毕竟周椅桐还是个女儿家。
邬家兄弟一时被二爷骇住哑口,岂料慕筠笙不答应,练喝一声,“说!”
宝函再想求情的时候,正主拂了炕桌上的茶盏,“你拿我家中的女眷取笑,回头还姐弟俩先跑到我这里告黑状,是打量着我养的人蠢,还是欺侮我慕筠笙浑呢?”
宝函拖着兄弟跪到地上去,将一切龌龊龃龉全归究到酒上,拿人来告诉爷也是这个道理呀,岂有告状一说,“委屈姑娘了。”
宝函是慕二的大丫鬟,又是母婢出身。自小慕筠笙都很听这姐姐的话,今儿个算是头一回二人没磨开颜面。慕二也头回郑重警醒宝函,圆圆不是正经主子出身,但人是我领回来的,我瞧不见也就罢了,瞧得见的地方,你们谁轻慢了她,就是轻慢我,轻慢去了的大爷。
—
这日,慕筠笙由着椅桐跪地不起,他不叫她起来,她也没求情的端倪。
就这么,二叔因舟车劳顿,囫囵了一觉。外面太太的丫鬟来请二爷去用晚膳,慕筠笙起身时,才解了姑娘的禁,“去罢,明日起,不必关着了。再有,你阿娘那里,晚了一个月再去,她会怪你嘛?”
“二叔这是又肯了?”她红着一双核桃眼,生怕他反悔似地等他口头保证。
慕筠笙问她,“被欺侮了也不气?”
“气。所以才打人了……”说到最后很没底气,姑娘低头玩手指。她知道二叔肯定嫌她粗鲁了,慕家正经教养出来的姑娘才不会这么轻佻地同人动手,还是外男。
“该打。”
“什么……”椅桐不明白他该打的是谁。
慕筠笙赶她回去,临去前,还叫她拿走一刀上好的生宣还有一包松子牛皮糖,宣纸是给她交练字功课的,糖是,“哄小孩的。”二叔打发她。
*
慕筠笙和椅桐朝夕相处的那一年多,无数次在她耳边提起过这一幕,圆圆肿着一双眼,跪在他眼前,再委屈也不朝他求情。
绡帐里交颈一双人。
他每回哄圆圆时都是,“那你求求我呢,没求,怎就知道我不答应呢。”
慕二有两块章,一块名章,一块闲章。后一块,他用在诗词卷轴上鲜少,全用在圆圆身上了。
他纵情时,也从不肯她喊他二叔,只准是,岐臣。
“圆圆,喊我什么?”
她固执地不出声。
架子床的四角由他顽劣地系了四只细铜铃,摇曳起来,那声音比帐底的声音更不能细听,每次椅桐都要他轻些,慢些……
直到那声“二爷”,直到那双圆润的手臂来环他。慕筠笙才彻底戾气、薄情起来,取而代之地是清醒,清醒地摘开那双手。
因为姑娘不会这般的。
他从宝函身上起开,也径直去浇灭香炉里的作祟东西。
床上的人终究被这主子作践到了,“二爷,是想你的姑娘了?”
“出去。”
“她已经死了……”
立时,慕筠笙手里的茶盏就落地开了花,扬声喊外面守夜的庆元,“送姐姐回去。”他还像幼时那般唤她,但眉眼里丝毫的关怀与情.欲影子都没有。
冷冰冰、空落落的,仿佛是个全无人事的匣子一般。
从那周椅桐轻生去了之后,他们的这位爷一直这样,公中族里的生计事务他没有怠慢,怠慢的唯独人心。
老太太那里他日常晨昏问安,楚言那头初一十五的也都歇在一起。
但宅子里静得叫人发慌,因为主子没声响,捎带着下人也静声敛气。
*
姑娘出事那晚,莫不是庆元护主,慕筠笙一身酒气,他能妄动地跟了去了,藏书楼的楹廊上奴才丫鬟扑了一地,求二爷千万保重自己。
楼下那滩血泊里,慕筠笙自始至终都未靠近,连同着姑娘的入殓、下葬,他全无亲自操持。
一人闭在书斋里三日,姑娘下葬那天,二爷去公中谈事,打那以后,大半年他始终这样。
万事过目操持,也万事笔笔不上心。
老太太见老二有意疏远着訾家楚言和宝函那丫头,就主张给他再纳个妾,也冲冲这家里漫天的晦气,许是这‘晦气’二字叫母子声张了,或许老早之前就声张了。
慕筠笙对于母亲这样的编排,无可无不可。他由着她们去,但是算计人心,或者折磨人心,也不是只有她们这些在后院里磨时光的女人会。
新姨娘进门整整两个月,依旧完璧状,这成了宅子里最新鲜的笑话。二爷有时也歇在这院里,但听说那新姨娘软弱,爷不要她侍候,她也不敢贸然上前,夜夜分床而卧。
就这么个软脾气的人,也有一味托大拿谱的时候。某日,庆元跪到二爷跟前,求二爷救救金陵。
金陵原唤小寒,是二爷身边的粗使丫头。当初椅桐进宅子的时候,一眼相中了小寒,这才拨去了给姑娘用。金陵和庆元打小的情意,二人各自待主子也是忠贞无二话。
椅桐去了之后,金陵归到宅子公中,慕筠笙怕见旧人,这丫头的事务也一味由楚言说了算。庆元今日急匆匆来求情,缘由只是金陵去给新姨娘送月钱的时候,不知怎地得罪了姨娘,吃了姨娘好几个耳刮子。
二爷回府后,在新姨娘的房里,招来了金陵,后者跪着看二位主子用完晚膳。
慕筠笙劝丫头别不服气。打就打了,她是主子,你是奴婢,这世道就是这么个道理。错就错在你托生错了,不然她怎就那么一心地不想活了呢。
金陵伏地磕头,听到二爷口里这句,怏怏地哭了起来,“二爷,我们姑娘心里全一个您,可您不信她,不信她……她听说您病在瓜洲渡,急得恨不能夜里去奔赴您。在菩萨面许的愿也是拿自己的命抵您的……她说她浮萍一根不足惜,二叔有一大家子有多少户人家的生计要担待。”
金陵左右不想留了,饶是庆元怒喝她,她也一门心思冲撞二爷一回,“姑娘是命苦。她最大的苦,是自己身不由己,还要再去爱一个身不由己的人。”
*
金陵没被叉出去,也没被发卖掉。
反倒是因祸得福,留在了慕筠笙身边伺候。宅子里传得很难听,说金陵那丫头背主勾引主君的有;说二爷忘不掉旧人,从金陵身上惦念周姑娘影子的也有。
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奴仆。慕筠笙点评她们主仆俩。
因为金陵听到了这些腌臜话,即刻就求二爷处置了她,或卖或死,我反正不想受任何冤枉气。更不愿意连累我们姑娘的清白。
“你想出去?”
“姑娘不在了,出不出去,又没多少打紧了。倒是姑娘,她从前每回听二爷下扬州,都很想去,想去诗里的瓜洲渡瞧一瞧。”
椅桐的阿娘祖籍在扬州。
“圆圆说过,你祖籍在金陵。”这才有了金陵这名字。
金陵乖顺地跪地,颔首,“因为姑娘不知道自己打哪儿来,就尤为地在意这些,给我改这名的时候,也是要我别忘了自己的故乡。”
“唔。”慕筠笙听后良久,抬手示意金陵去罢,他独自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
金陵临去前,看到二爷一笔一划在写那首《题金陵渡》,笔锋很俊秀,更肖似姑娘的笔迹。
姑娘从前为了学二叔的小楷,偷偷下足了工夫。
到如今,他反过来临她。
*
来年三月,慕筠笙再下扬州。出发前,他头一回破例身边要带女眷,就是金陵。
阖家已然默许了这没名分的新姨娘身份,连同着庆元也跟着丧眉耷眼的。
打点行李箱笼的这一晚,慕筠笙把庆元、金陵叫进书斋的耳房里,开一樟木小匣子给他们过目:
其中有几亩田契和一处民巷的地契,再有二人的卖身契并一些体己银两。
二爷知会他们,此番悄悄地随我去,去到就不必回来了。
“这些不为别的,为你们二人这些年忠心为主。再一则,金陵是椅桐的人,她的人,她说过,我发难了,她会恨我生生世世。同你们,我难得说句窝囊话,我只能到她不爱我为止,哪怕生生世世。恨我的话,我该如何自处呢。”
“都去罢,当为椅桐活,也为我活。”
“金陵我打算收作义女。归到我和椅桐的名下,今后你们在扬州那里有任何困顿,都可以给我来信。”
*
一行人夜里动身。
运河上初春的风还很料峭,一轮明月清凌凌地孤随着。
浆声叠人声,荡悠开,散漫心神。
慕筠笙认真告诉金陵:
“她从来没和我说过,说了,我定要带她来的,
其实瓜洲渡,有什么值得看的呢。”
——
慕家家谱年事记,某年某月某日:
家主令迁城郊一处小填坟,归籍扬州去。
临去开棺,于棺椁里取其一物件,留作念。
起灵前,焚多年书信稿,表以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