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相忘

  眉姨的那句话最后终归是没有接着说下去,她只是又弯腰俯身磕了一个头,伏在地上,语不成声。

  顾长风伸手扶起了她,叹道:“眉姨,你又何必如此?长风未曾说过不救这位夫人。我虽与这夫人并无交集,但二十年来时常前去看望,断无袖手旁观的道理。”

  他将眉姨扶到了桌旁的椅子旁边,示意她坐。但眉姨依旧不肯落座。

  “二公子,”她又想跪了下去,但顾长风的一只手牢牢的托着她的胳膊,她即便想跪,依旧不能。

  “二公子,”她接着恳求,“请让我随你一同去无双城吧。我答应过夫人,要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顾长风沉吟了一会,复又慢慢的问道:“带着那位袁夫人一起?”

  眉姨点头,正色道:“此生我断不会离开夫人半步。夫人在哪,我就会在哪。”

  顾长风眉间微拢,右手两指缓缓的捋着左袖袖口,但沉默不语。

  须臾,他抬眼看了眉姨一番,见她面上神色坚定,一双阅尽沧桑的眸子里却是带着急切恳求之色。

  顾长风忽然就想起了他五岁的那年,在后院被人从后推落湖中,当时不识水性的眉姨却是不顾一切的跳下湖救起了他。而后他受此惊吓高烧不退,也是眉姨日夜守候在他身旁。

  想母亲自他记事起,便因着父亲独宠二夫人之事常年隐于佛堂不出。那次他落水,也不过前来看了一看,见他无性命之碍便又回了佛堂,再也没有前来看望过一眼。

  他迷迷糊糊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次看到的都是眉姨那双温柔的眸子,细心的安慰着他,哄着他入睡。只是那时眉姨的双眼,眼角平滑一片,而不如现今的这般却是细纹迭生。

  顾长风想起那些往事,终是心中某处柔软了起来。

  “也罢。眉姨,你便带着袁夫人随我一同去无双城吧。但眉姨,你须知道,无方城二十年前便已灭亡,袁夫人更是葬身于那场大火中,现在小院中的那位夫人,只是你家乡的一位富人之妻。她于你有恩,家中不幸遭难之后,为报恩,你这才照顾她二十年,你可明白?”

  眉姨一怔,但须臾也反应过来,立即便道:“我明白。这世间已经再无袁夫人了。”

  顾长风微微点头:“当年的无方城城主是蒙冤也罢,遭人陷害也罢,其中牵扯一定很深。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但如若再提起此事,依然势必会武林大乱。即便而今知道其中真相的人已经相继作古,但难保依旧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为由,挑起武林动乱。所以,眉姨,此后,我望你再不要提起无方城之事。”

  眉姨亦点头:“二公子,这个中厉害,我明白。”

  “这便好。”

  目光扫过她手中紧握的画卷,他忽然又伸手取了过来,取下桌上那方红烛灯罩,作势便要点燃。

  但斜刺里眉姨的手忽然伸了过来,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

  他抬头望过去,见她正一脸恳求之色,摇着头:“二公子,不要。”

  顾长风虽然知道若想无方城之事彻底湮没于那些旧日时光中,最好的办法就是烧毁了这幅画,然后再无人提起此事。但不知为何,他对画中人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真当要他去烧了

  这幅画,只怕最终也是下不了手。

  正好眉姨也在旁哀求,他微一沉吟,收回了手。

  眉姨心中一松,眼见得顾长风细心的卷起那幅画,耳中又听得他在道:“也好。那这幅画暂且就由我来保管吧。放在我这里,总比放在你那里安全。”

  眉姨其实也正有此意。她看了看那幅画,又看了看顾长风,慢慢的道:“不错。这幅画,其实更应该放在二公子身边。”

  二人再闲话了一会,眉姨起身告辞。待得她的身影走出视线后,顾长风身子微微后仰靠于椅背上,而双手则是十指交叉放于膝上,淡淡的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轻响,两扇木门轻开了一条缝,有黑影快速的闪了进来,而后更是小心的关上了门。

  那黑衣人先是向顾长风抱拳行礼,而后便几步过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

  顾长风的眉头慢慢的拢了起来,他看向身旁垂手而立的黑衣人,慢慢的道:“你是说,我大哥,去了宝镜房里?”

  黑衣人抱拳,低低的回了一声:“是。属下亲眼所见。现有其他兄弟正在秦城主屋外保护,属下前来禀告主公。”

  顾长风微微颔首,略一思索,便道:“你且回去继续在宝镜四周保护。切记,不可让她发现你们的行踪。”

  黑衣人又一抱拳,躬身退出。而顾长风也随后摇着轮椅出了门。

  经过一处小院,再是绕过一道长廊,前方即是观云庄待客的客房了。

  顾长风没带青衣家仆,但一路上轮椅还是行的很快。

  及至等到秦宝镜所住客房前,望着屋内晕黄跳跃的烛光,他却忽然不敢上前了。

  微微平息下因赶路而起伏的胸口,他左右一望,顺势摇着轮椅隐于一株枝叶繁复的龙爪槐后。

  树冠如伞,绿叶葳蕤投下重重暗影,正好将他的身影悉数覆盖。

  做完这一切过后,他屏息静气,听着屋内之人的对话。

  首先听到的是秦宝镜冷冷清清的声音:“夜深了,顾庄主请回吧。”

  而后须臾,是他大哥顾长策沉沉的声音慢慢的响了起来:“宝镜,你......,你还在怨我?”

  却是一片沉寂,秦宝镜没有言语。

  顾长风握着扶手的双手慢慢的紧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只恨不得能将屋内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而屋内,秦宝镜站在窗前,正在望着远处廊下的一丛紫色芍药。

  星月微明,芍药上似是有点点闪跃星光。有风拂过,绵延起伏如银色波浪。

  她忽然就想起了初见顾长策的那年。

  十五年的年纪,纯真不知世事。随同父亲来了观云庄,偶遇月下湖边芍药旁轻声哭泣的十八岁少年。

  她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无双城大小姐,自是不能理解庶子的悲哀。可她知道,那晚的月色很美,芍药更艳,可这都比不上那个哭泣的少年带给她的震撼。

  原本以为接替观云庄庄主之位的定不会是他,曾经满心欢喜的憧憬着,待他到了无双城,一定会好好的对他,让他此生再也不会为了什么庶子的身份而苦恼。

  她秦宝镜的丈夫,定会让他荣耀一生。

  可世事难料,谁又能料到那此后的一系列变故?

  观云庄庄主忽然昏迷不醒,庄内两派势力纷争,而最后,却是他联合天鹰堡,且顾长风也是忽然双腿瘫痪。

  于是,观云庄庄主之位毫无意义的落到了他的手中。

  那时,自己却正是在束手无策之中。长兄年前遭人暗算下毒,纵使请了江湖第一神医来,依然只能延缓不能根除。但到了最后,依旧是枯竭而死。

  此后,父亲病倒,缠绵病榻数月后撒手而去。

  观云庄遍告天下武林新任庄主即位,披红挂彩的同时,无双城中却是满城缟素,一片凄凄。

  秦宝镜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原以为难免会有些感伤。但可惜她忽然之间竟发现,自己的心中竟是一片平静,再无涟漪。

  她低下头,微微一笑,原来,都已经过去了啊。

  也好,都过去了也好。

  她没有转身,只是依旧背对着顾长策淡淡的道:“夜已深,顾庄主请回吧。宝镜明日须早起赶路,就不留顾庄主了。”

  顾长策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明天就回无双城?”

  秦宝镜点头:“是。”

  听了她的话,顾长策心中一急,上前几步来,就想去拉她的胳膊,但秦宝镜微一错步,身子侧移,躲开了他的手。

  “自重。”

  依旧是很冷漠的声音,仿似现在的顾长策于她而言,不过一路人而已。

  顾长策的手僵硬的举在半空中。他看着明明只在几步开外的秦宝镜,可她周身散出来的气息却是清寒的,看向他的眼光更是不带丝毫起伏。

  五年前的宝镜,绝不会是这样的。那时她依恋他,会变着法的哄他高兴,从来不会对他这般冷冷的说过话。

  但是,这一切都回不去了。在他起而争这观云庄庄主之位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从此只能相忘于江湖。

  但心中终归是存了那么一丝奢望,他低低的开口,语声中含了一丝乞求:“你过些日子再回无双城好不好?让我再好好的看看你,我怕,我怕此次一别,今生将再无见到你的机会了。”

  一语成谶。若干年后,待得顾长策再见到秦宝镜之时,那时他已化为一捧飞灰,静静的躺在一方青色瓷瓶中。

  但秦宝镜不为顾长策的哀求所动,她只是静静的站着,沉默了一会方道:“此间事已了,再无逗留的必要。”

  话落,走到门口拉开了两扇木门。

  “顾庄主,请吧。”

  屋外暗影沉沉,纵有廊下灯笼之光,但所照不过盈尺,依旧无济于事。

  顾长策知道,只要他一跨出这个门,此生与秦宝镜将再难相见。

  即便他日能相见,他二人也将处于敌对阵营。

  但他只能走。

  美人江山,自古难抉择。可他已经做了抉择了。

  那便不要回头了吧。

  顾长策踽步而行,终于一步步的融入了无边无境的夜色中。

  秦宝镜静静的站于门首,看着顾长策的身影渐行渐远,终至再也不见。

  这样的离别方式,其实也未尝不好。

  清凌凌的眸子忽然转向了右侧,她看着那片黑影,开口慢慢的道:“更深露重,顾二公子还要待到何时?”

  作者有话要说:  

江湖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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