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鳏夫魏寻

  魏寻抽身离去,翻身坐起,背对着肖一。

  他方才衣袍未去,只是微微拉低了裤腰;现在他起身,系好腰间的束带,拉了拉微乱的前襟。

  这一切无不在昭示着方才那场荒唐的结合是恨也是欲,偏偏不以爱为名。

  肖一静静地看着魏寻的动作,看着眼前的一切,除去尚未平息的粗喘,仿佛是一具尸体。

  直到魏寻往外间走去,才听到身后的声音喑哑而颤抖——

  “这是你的家,你留下。我会走的。”

  家?

  魏寻站在门边,当年肖一一剑刺进他的胸口,那痛感好像迟到了三百年。

  没有了爱人,这个地方,三百年前就不再是谁的家了。

  再也不是了。

  沈凌逸说得不错,“求不得”虽苦,却敌不过这一场“得而复失”。

  曾经,魏寻以为卞星灿爱过自己,以为魏庭安会给自己一个家,再不济,至少还有许清衍收留他。

  他的一生原本都在努力做那个别人眼中最完美的魏寻,世人眼中芝兰玉树的寻公子,师父眼中聪颖自律的好徒弟。

  他努力地想讨每一个人欢心,却从没有一个人真正的喜欢过他。

  他们尊敬他,依靠他,也不过是惧怕或利用无上的力量而已。

  只有过那么一个小小的身躯,真正的依赖着他,在他的怀里恬然睡去。是他带肖一回山,却没能够护肖一一世周全。

  在茅屋的那五年,他没有一天不后悔,后悔自己为了做那个完美到近乎虚伪的魏寻,为了让每个人需要自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一个真正需要他的人。

  直到有一天,肖一带着满身伤痕,回到了他的身边。

  彼时完美的魏寻早已逝去,尽管那时的魏寻已经是血肉凡胎,容颜俱毁,五识不全……可是肖一还是依赖着他,和当年一样。

  甚至,肖一还说他恋慕自己这样一具丑陋的躯壳。

  肖一不仅说了,还做了,不过大半年的光景,就让魏寻泥足深陷。

  之后肖一又用他的一剑,让魏寻苦苦寻了三百年。

  魏寻其实想过,也许他该如旁人所说,怨恨肖一。

  是肖一毁了完美的魏寻的一生,又回来拼凑出一个残缺的魏寻。

  如果可以怨肖一,或许他那三百年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但他却做不到。

  他太爱肖一了。

  爱到已经没有自己的好恶喜憎,只知道爱世间是唯一一个真正爱着自己的人。

  这三百年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寻觅,还是在等待;只知道——

  世上最深刻的绝望不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而是活下去的理由明明已经没有了,那个不能赴死的理由却还在。

  三百年后的肖一只轻轻一回眸,让他知道,这一生的依赖缱绻,痴恋缠绵,都不过是源于一缕净魂洁魄,百世万代会吸引着六煞星之子。

  如此而已。

  他也不愿相信,他可以反驳沈凌逸,却无法反驳自己心中的不甘与愤恨。

  肖一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神就那么炽烈而纯粹;肖一从一开始就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不管有多少人在身边,不管身边正在发生什么,肖一好像永远都不看见,只知道倔强地仰着颈子望着他。

  每一个画面现在都还铺在他的面前。

  三百年了,肖一,三百年。

  王朝更迭,桑田沧海。

  这样漫长的时光足以把所有希望续写成死亡,足以把所有思恋打磨成遗忘。

  那些所有憎恨和伤害过你我的人,不认同你我悖伦畸恋的人,都死了,我连想恨一个人都找不到。

  更遑论爱一个人。

  岁月虽然匆匆,但他的一生也很长,不知道要从这一刻起学着忘记一个人,还来不来得及。

  肖一终于还是等不到魏寻半个字的回应,他艰难地撑起这副不济事的身子,拉过一旁破烂的亵衣勉强把自己挡上。

  他起身才看见自己身下的血迹,和当年第一次那么相像。

  却又完全不像。

  那时的魏寻多心疼他啊,心疼到压抑着自己不敢再碰他。

  那时的魏寻有多心疼他,现在的魏寻就有多恨他。

  曾经的恩爱缱绻,恍若隔世。

  “魏寻,两世了。”肖一惨白的脸上挂着点苦笑,“每一世你我初次‘坦诚相见’,都必得如此狼狈不堪吗?”

  魏寻眉间抽动,当年的事他虽然看不见,但他什么都知道。

  当年那张落了红的被单现在还被他细细地收在箱底。

  他明白肖一在说什么,于是宽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嵌进掌心里,他却没资格陪肖一一起疼。

  因为他现在这具身子不会再受伤。

  “魏寻!”肖一在魏寻的背影里只能看见对方的无动于衷,他声嘶力竭的哭喊,“我们,何以至此!”

  身后有什么东西慢慢淌了出来,是魏寻的。

  肖一知道,那是魏寻在离开他。

  “给我一个时辰收拾好自己。”他垂下脑袋绝望道:“你一个时辰以后再回来吧。”

  魏寻走后,肖一又愣了许久才起身,胡乱在榻边捡了件衫子裹住自己,他走进东厨间,随意地用缸里的凉水擦着身子。

  从前每次事毕,魏寻都会给他烧上一大桶热水,会将他抱进浴桶里温柔地帮他擦洗,他舒服得眯起眼睛,魏寻还会体贴地将手垫在他的下巴和木桶的边沿之间。

  现在缸里的凉水滑过他的身子,冻得他在早春的料峭里打着寒噤。

  手里的帕子用力地擦过左肩,擦着魏寻方才落下牙印的地方划出一道深红的痕迹,带着点儿气急败坏的意思。

  他生得白净,把齿印和红痕都衬的格外显眼。

  抱着自己的双臂打了两下摆子,他越来越厌恶这具不中用的身子。

  走回卧房,他环顾四周,眼神温柔。

  房中的一切都还没变,他好像还能在房中的每一个角落看见曾经的梦。

  直到他的眼神划过床角边放着的几口木箱。

  箱子不小,重重叠叠地落着,看样子有几口新的,也有几口旧的。垫在底下的那几口旧箱子上的漆皮都有些脱落了。

  东西虽老旧,亦不金贵,但显然有人细细地打理着,一尘不染,摆放得也很整齐。

  肖一记起俞珺曾同自己说过,这间屋子除了魏寻,谁人也进不来。

  那魏寻仔细打理的箱子里都藏着些什么?

  肖一赤脚踏在地板上,迟疑又紧张地走向那几口木箱。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凉水,也许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他薄衫下露出的那截笔直光洁的小腿还在轻微地战栗。

  双手颤抖着揭开箱盖,肖一看到眼前是满满一箱子的宣纸。

  “我见师父画过您的画像,有男装也有女相,我问过师父画中是何人,他只说……是他的发妻。”

  俞珺说过的,肖一突然想起来。

  发妻……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面上挡灰的那层白色宣纸,便看到了一箱子丹青。

  全都是他自己。

  有醉欢坊的那袭红衣;有凛青山上那身浅碧色内门弟子服;更多的还是他弱冠成年后的模样,身上穿着魏寻有些不合身的衣裳。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发疯似的打翻面前的箱子,将下面的几口箱子掀开,胡乱抓出一把里面的纸张,跪在地上一张张的瞧。

  有画,还有字。

  那是魏寻的字迹,当初他在那封正红烫金的合婚庚帖上,他见过的,魏寻的笔迹。

  他瞳孔震颤着从魏寻娟秀的小楷中扫过,在每一封书信的落款处都看到相同的几个字——

  鳏夫魏寻。

  每张纸写到最后那四个字,连墨迹都在颤抖。

  每一张纸都以“吾妻肖一”为始,以“鳏夫魏寻”做结……

  每一封都是魏寻在这三百年间写给他的信,倾诉着无尽的衷肠与思念。

  肖一泪如雨下,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失声痛哭。

  觉得只要自己回头,他仿佛就还能看见,在每一个寥寂的夜里,魏寻就挑灯坐在窗前的书案边。

  魏寻写“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又写“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缱绻爱意俱成诗。

  泪水浸透了信纸,肖一在其中看见了最熟悉的那一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当初的他读书不多,只听过开头的这两句,直到今天他才看见了全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是一首咏别诗。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他跪坐在满地的书画间,突然想起了什么,爬起身子要往榻边去。小腿酸麻,他的动作跌跌撞撞,磕在地上,额前一块淤青。

  终于来到榻边,他跪在榻前,一把掀开枕头,看见了下面压着的那只锦囊。

  当年簇新精致的锦囊已经老旧褪色,布面褶皱,显是被人经常捏在手里握着。

  他犹豫着打开锦囊,自己与魏寻当年的两缕鬓发还由那跟红绳紧紧地绕着,而那张包着二人结发的红纸却皱皱巴巴的好像被水浸过。

  那痕迹像是圆圆的一滴水珠落在纸上,无论如何看,都太像是泪痕了。

  肖一把东西都倒在了榻上,可锦囊还是鼓鼓囊囊,他将手指探入锦囊,摸出了当年他从魏寻袖子上撕落的那截丝绢。

  “哥哥……”

  他在哭声中絮语,一遍遍唤着魏寻的名字。

  “他等雨,其实是等你。”

  他记得俞珺说过。

  俞珺还说过魏寻三百年间用灵气浇灌着那颗香椿树,俞珺说魏寻去找自己了……

  “哥哥!”肖一靠在榻边,抱头痛哭,断续地呢喃着:“到底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忘了祝各位小盆友节日快乐了..可能是阿鱼太紧张...

  今天来这章打卡的小可爱阿鱼补一个小红包鸭~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出自《折荷有赠》【作者】李白·唐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出自《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作者】顾夐·唐

第73章 鳏夫魏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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