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林初雪对着过于久远的时间陷入回忆，那时候距离戚路康第一次回信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两个人居然凭借着每周一次的通信熟络了起来, 林初雪也开始跟戚路康开一些玩笑, 比如“你这个名字虽然是抄我的，但是也太难听了吧”。

　　于是便有了戚路康发给张诚的那条短信。

　　冷漠果断的戚路康，居然也曾有过去跟别人请教网名，不，笔名的时候, 林初雪下意识笑了一下。

　　再往下看，从3月到9月，整整六个月的时间里，以戚路康的性格来讲, 他实在是跟张诚交流了过于多的内容。

　　时间：2008年4月2日。

　　内容：[图片]张诚, 这是什么东西, 你认识么？

　　林初雪看着那张被张诚彩印下来的图片，一个草编的竹蜻蜓, 在酒吧被她连同一封陈旧的信一起摔到戚路康面前的那只。

　　那天林初雪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临走之前想顺走一瓶戚路康的红酒，结果，就在酒柜的门即将被关上的前一秒, 林初雪忽然觉得有什么牵引着她，想要拿起最上层的那只酒瓶。

　　然后，一切就那么□□的摊开在林初雪面前了。

　　一封信，一只竹蜻蜓。

　　林初雪疯了, 翻箱倒柜，把家里翻到让展星辰一看就以为是进了强盗，可除了那两样东西，再也没有其他了。

　　于是林初雪连大门都来不及检查关严，就一路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给戚路康打电话，问他在哪，问他到底是谁。

　　“是你放在那儿的么？”林初雪眼神仍然停留在图片上，话却是冲张诚问的。

　　“是。”张诚承认，“那封信是戚总后来找戚然要的，戚总说其他的不必再给他看了，只要那一封。”

　　那一封，是戚路康说“我想见见你”之后，林初雪的回信。

　　林初雪说：我现在去见你。

　　但是，没见到。

　　漂泊了两日的小船最终安全停靠，林初雪来不及休息，拿着所剩不多的钱买了最便宜的绿皮硬座，坐了十八个小时的火车，满怀希望的下了车跑出车站，然后发现——钱包被偷了。

　　那时候，钱包里几乎装着她所有的钱。

　　林初雪摸着兜里剩下的五十三块钱，抱着最后的希望给戚路康寄了信，说自己来了，现在就在火车站。

　　同城的信本来应该很快就可以收到，可是林初雪在火车站等了两天两夜，除了围绕在地下通道的流浪汉，没人来找过她。

　　于是，林初雪放弃了，所谓幻想，也全部破灭了。

　　无处可去，也没有回头路，林初雪花了两天里的第一笔钱，用两块钱买了一把剪刀，又花一块钱买了瓶水，最后把矿泉水一饮而尽，然后对着一个反光的墙壁，亲手剪掉了自己的长发。

　　此后七年，再也没有留长。

　　再跟对方通上信，是一个多月后了，林初雪找了个供吃住的工作，又寄了一封信出去，并附上了自己的电子邮箱，这回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对方说自己前段时间不在国内，往后还会继续资助，只是从始至终，没说要来见林初雪。

　　实际上从那封回信开始，通信的人已经换成了戚然，可林初雪当时不知道。

　　给对方发了自己的电子邮箱后，林初雪再也没收到任何一封亲笔信。

　　大概就是变了吧，收到回复邮件的那天晚上，林初雪拿着小小的黑白屏幕的手机，缩在破旧的床位上，想。

　　仅仅一个月，她已经能体会到这座城市的冰冷与变幻莫测，何况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人呢。

　　可只是，偶尔，很偶尔的，还会想起那个给自己寄了烟火的照片，又说想要见见自己的人。

　　林初雪强迫自己从那段错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手指从竹蜻蜓的图片上往下滑，继续看着十一年前，戚路康的下一条短信。

　　时间：2008年5月13日。

　　内容：汶川地震的捐款准备好了么？以公司的名义捐出去。

　　张诚回复：一百万，已经准备好。

　　十九岁的戚路康看着电视上的新闻，看到整整一栋教学楼全部坍塌，然后拿起手机，又给张诚发了一条短信。

　　内容：公司之前合作的慈善项目，有没有可能以我个人名义给XX山区捐款，帮助他们完善一些建筑设施？

　　之后张诚便没有回复了，大概是直接给戚路康回了电话。

　　林初雪想起那一年，山村里唯一的一所初中突然被翻新一批桌椅，连通学校的外墙加固，原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但在通信中，戚路康只字未提，只是在随后的信里附送了林初雪一张地震逃生指南。

　　山区消息闭塞，林初雪是在之后很久才知道汶川的那次地震，所以刚收到逃生指南的时候，林初雪只把它当成了意外装进信封的一张废纸。

　　时间继续推进：2008年6月20日。

　　内容：张诚，你觉不觉得最近天气开始变热了。

　　张诚：是的，需要帮您安排去国外避暑吗？

　　戚路康：不，再帮我捐一些空调去上次的学校。

　　张诚：那所学校位置十分偏僻，电路想必老化严重，就算捐了恐怕也用不上。

　　戚路康：那就捐一百个电风扇。

　　林初雪看着戚路康稚嫩的命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说么，穷的揭不开锅的山区，怎么会突然引进一批电风扇，虽然最终还是全部被放进了教师办公室，但林初雪每次被叫去谈话的时候，也能吹上一会儿。

　　时间：7月10日。

　　内容：张诚，有没有可能借公司的活动安排，带我们长期资助的几个学生参加下个月的奥运会开幕式。

　　看张诚的回复时间，明显与之前的秒回不同，大约十分钟之后，张诚回复：您是喜欢上了什么人吗？

　　戚路康的回复相隔更久，整整一个小时，回复只有一个字：嗯。

　　越往后看，林初雪的心就越纠在一起，就像一枚倒计时的炸弹，她已经知道了引爆的时间，却还要不停的往下走。

　　此时，距离林初雪收到最后一封信，已经只剩两个月了。

　　捏着薄薄的最后一张纸，林初雪深吸了口气——

　　时间：2008年8月9日。

　　内容：[图片][图片][图片]张诚，我把这些照片寄给她，她会喜欢么？要不要再附送一些礼物？

　　图片里，是戚路康参加开幕式，亲手拍下的烟火和表演照片。

　　林初雪至今都记得，自己收到那些照片时的欣喜，原来大城市的烟火是这样的，甚至可以做出脚印的形状。

　　时间：2008年8月17日。

　　内容：张诚，我收到回信了，她很喜欢，假如我现在去见她，会不会太唐突？

　　张诚：您可以先询问一下对方的意思，如果对方也想见您，再约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

　　戚路康：那再等等好了。

　　时间：2008年8月21日。

　　张诚：少爷，您必须要参加今晚的晚宴。

　　戚路康：我知道了，不过尽快让我脱身，我答应了她帮她拍明早的升旗，不可以起晚。

　　时间：2008年8月29日。

　　内容：张诚，我决定问问她了，帮我推掉之后一个月的行程，如果她同意见我，这段时间我不参加任何活动。

　　时间：2008年9月3日。

　　内容：张诚，我写信给她了，我说“我想见见你”，她应该能懂我的意思。

　　张诚：您说的真委婉。

　　时间：2008年9月5日。

　　内容：我妈发现了，马上销毁所有跟林初雪有关的东西，快！

　　再之后，就没有了。

　　戚路康跟张诚的短信，与林初雪有关的，只到这条。

　　林初雪仿佛意犹未尽，看着最后的那条内容，茫然抬头看向张诚，问：“没有了么？”

　　“当年的没有了。”张诚说，“不过之后还有一些，在手机里，我把当时的手机带来了，如果您有兴趣，可以继续看看。”

　　“谢谢。”林初雪接过手机，苹果手机的存在就是让人可以仅凭型号既可记起年份，张诚这只是iphone5，那就是2012年了。

　　传说中，世界末日的那一年。

　　点开手机，张诚已经取消了密码锁，林初雪直接就可以看到两个人的微信。

　　时间一跃跳到四年后：2012年1月10日。

　　戚路康：张诚，我要结婚了。

　　张诚：是，恭喜您。

　　张诚：林小姐在大学生活的非常愉快，她与戚锋和戚然相处的都很好。

　　戚路康：她有男朋友了么？

　　张诚：据我所知，戚然正在追求林小姐，但林小姐没有同意。

　　时间：2012年10月7日。

　　戚路康：预产期是16号到22号，给我安排满工作，我不想陪她生孩子。

　　张诚：好的。

　　林初雪皱了皱眉，又问：“这个孩子…就是阿穆尔？”

　　“是的。”张诚回答，“不知道戚总是否跟您提过，阿穆尔和前不久出生在洛杉矶的那位，都与戚总没有血缘关系。”

　　林初雪浑身一怔，听了张诚的解释后，不敢相信，“那…那个孩子…戚路康不要了？”

　　“是，戚总不会要的。”张诚说，“虽然戚总还没有让我去处理，但他一定不会抚养那个孩子。”

　　听起来无情，但却又好像没有任何问题，本来就是一个女人为了追求血统从精子库里“挑”出来的孩子，戚路康没有任何义务抚养他。

　　应该说，得知真相后，林初雪连阿穆尔的存在都开始产生怀疑，戚路康为什么愿意养他？

　　林初雪看完已经被张诚整理过只剩下与自己有关的内容，下意识问：“就到这一年？”

　　“相册里有后续的内容，我把它们截图存在一起了。”张诚解释，“内容不是很多，您很快就可以看完。”

　　林初雪顿了顿，还是点开了相册，寥寥无几的几张图片，看起来十分可怜。

　　时间：2014年12月31日。

　　张诚：戚总，林小姐答应戚然先生的表白了。

　　再收到回复，已经是次年一日清晨，戚路康说：以后不需要再跟我汇报她的消息了。

　　时间：2015年6月7日。

　　内容：我下飞机了，戚然在哪，无论如何别让他伤害戚锋。

　　时间：2015年6月10日。

　　内容：安排林初雪出国，不管用什么手段，威胁也可以，不能让她知道真相。

　　时间：2015年6月11日。

　　内容：我叫你保护她，为什么郎桂央又会见到林初雪！

　　时间：2015年6月12日。

　　内容：行了，我亲自去见林初雪，你去准备瑞士的事。

　　6月12号啊，林初雪眨眨眼，就是那一天，戚路康毫无预兆的忽然闯进自己的世界，把自己堵在家门口，厉声威胁：“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威胁你。”

　　“你要非想自寻死路，我也可以送你一程。”

　　那时候的林初雪，甚至根本没把车祸往其他地方想，是戚路康不打自招的出现，用威胁的方式承认，林初雪才会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林初雪失笑，居然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让自己误会他，恨他，都是他的计划。

　　可却又为什么，从那天打开门开始，就无法忘记他。

　　跟第一次见到戚然的失望不同，林初雪甚至幻想过，长久以来用文字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为什么不是这个人。

　　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仇人，一见钟情。

　　零碎的内容，拼凑起来就是林初雪整整十年的青春，林初雪目光呆滞的看着最后一张图片上的内容，张诚本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纸巾，但林初雪却没有半分想哭的意思。

　　“抱歉，我无意勾起您不好的回忆，只是觉得您有必要了解这些。”张诚说话间已经捡起林初雪掉落在地板间的手机，说，“还有一份录音文件，是事故当天戚总和戚然的通话记录，如果您不想听…”

　　“我要听，放出来吧。”

　　还有什么听不得的呢？林初雪闭着眼睛，听着从手机听筒里传出的声音，四年了，她整整四年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

　　戚然：“如果今天不做，就没有机会了，你想看着戚锋抢走你或者我任何一个人的家产？！”

　　林初雪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那么温柔的戚然口中说出的。

　　戚路康：“你疯了吧，林初雪还在车上！”

　　戚然：“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她命大活得下来，我还会跟她在一起，如果不能，我也会给她最好的葬礼。”

　　林初雪浑身都在颤抖，从头到脚，几乎每一寸皮肤都是冰冷的。

　　即便已经知道真相，可亲耳听到，还是不一样的感受。

　　就像你明知道受伤会疼，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刀子划到身上的一刻，还是会忍受不住的想哭。

　　戚路康：“你敢动林初雪我一定会杀了你！”

　　戚然：“如果你真那么爱她，当初就不该放弃她。”

　　然后，通话结束了，大概是被戚然挂断。

　　张诚把手机放在林初雪身边，“或许您觉得我的做法很残忍，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残忍。”林初雪死死咬住颤抖的嘴唇，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是残忍，但也没有戚路康残忍。”

　　“从放弃我，到把我推给程安开始，他没有一秒是不残忍的。”

　　听到程安的名字，张诚眉头一蹙，显得惊讶又不安。

　　“为什么会以为我不知道。”林初雪讪笑一声，“那么明显的ID，除非是有人故意告诉程安，否则怎么会那么巧。”

　　“他想让我通过这个感到共鸣，然后跟程安在一起么？”

　　“戚总只是…”张诚支吾了一句，“戚总绝不是随便选择的，比如卢卡曾经有过前科，戚总就把他赶出了境内，但程安是戚总亲自调查了一个月，确认他是个……”

　　“是个什么？”林初雪不屑的笑，“是个好人？是个真心喜欢我的人？卢卡…呵，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

　　“林小姐…”

　　“你来找我，给我看这些，是以为我会回到戚路康身边么？”

　　“不，不完全是。”张诚说，“只是戚总有件事没告诉过您，但我想您应该知道，戚总很爱您。”

　　“你怎么知道他没告诉过我。”林初雪抬头，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刚刚听过录音后的恐慌，“或许听起来荒谬，但你的戚总，还真的亲口跟我说过这句话。”

　　就在那天，为自己挡下那个劫持犯的刀后，戚路康趴伏在林初雪耳边，忽然用极轻的语气说：“林初雪，我爱你。”

　　后来林初雪想，大概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即便是戚路康，在以为自己命不久已的一刻，也想把真相说出口。

　　林初雪把张诚明显故意留给自己的手机推还回去，“我知道他爱我，不过幸好，我已经不爱他了。”

　　“手机你拿走吧，你和戚路康都不要再出现了。”林初雪起身，给张诚让出一个离开房间的通道，良久，淡淡开口，“谢谢你，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