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鲜钰抿起唇, 本还直视着厉青凝的双眼, 可被这么定定看着, 竟忍不住将眸光斜向了另一边。
整颗心忽被委屈占满了,心尖又苦又涩。
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登时萎靡了下来, 只想着缩作一团,好叫人看不见她。
怎么能不委屈,难不成她真的就不计得失吗。
她压低了声音,久久才道:“难不成我就不怕么, 殿下又怎知我不怕?”
厉青凝未说话,看着面前的人眼睫颤了颤,那人的眼梢愈发红了。
鲜钰蹙眉道:“我只想得,不能失, 一点也不行。”
厉青凝淡淡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鲜钰又扬声道。
周围一双双眼皆望了过去, 虽那两人说话声压得极低, 可在场的全是修士, 全都耳力过人,又怎么会听不清。
这一听,还不如不听,生怕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
这两人的关系果真不一般, 不是旁人能随意揣测的。
厉青凝又道:“我只是不想你犯险。”
“难不成我就想看见殿下犯险么。”鲜钰红着眼道。
她又将下唇咬得血迹斑斑, 似是不会疼一般。
可厉青凝知道,这人是会疼的,前世刮着碰着都会在她面前哼唧半天,今生兴许是多了份心眼, 不会总在她面前喊疼了,可她就是明白,虽是不喊,却还是会难受的。
鲜钰那唇色本是极淡的,一张脸苍白得很,幸而穿了一袭红衣,才不像是抱病一般。
如今那唇上染了星点血迹,她又抿了唇,登时像是唇上沾了胭脂。
她眉眼张扬,唇色一艳,更明媚了几分,可惜眸光却不甚柔和。
“可总得有一人去犯险。”厉青凝道。
“那为何不能两人?”鲜钰细眉一扬,明明一副愤恨的模样,却是笑了。
心里头苦得不得了,还是噙起了笑来,像是被气得昏了头,一时不知该怒还是该喜了。
鲜钰这一回不想等她回答,嗤笑了一声道:“我同白涂在龙脉上布了阵,一会天地灵气大减,便是取国师性命的时机,若我与白涂未布这阵,殿下是想直截进去送死么。”
厉青凝未答,在做出此等决定之时,她心里尚没有底。
但国师仅是一人,而大小宗门数百人,无论如何,他定不能做到毫发无伤。
她向来只做有万分把握之事,可这回已等不到她做全把握了,只能赌上一赌。
赌她与鲜钰这一世能不能如愿以偿,赌这一世,她能不能留。
厉青凝还未赌过什么,这一回却将自己的性命也赌上了。
故而她未告诉鲜钰,她从未做过这等没有把握之事,想来,鲜钰也不会觉得这像是她做得出来的。
鲜钰又扯起唇角笑了一下,“可惜了,殿下即便是想拦也拦不住我。”
厉青凝眸光一凛,心道这人分明是在折磨她。
鲜钰缓缓倾身向前,似要说什么甜言蜜语一般,软着声道:“殿下。”
厉青凝愣了一瞬,一时猜不到鲜钰要说什么。
这时候,她也顾不上在众人面前交头接耳究竟合不合规矩了,只觉得那落在她耳畔的气息饶是再温热,她浑身也冷得热乎不起来。
她确实不想让鲜钰见到国师,她心里有愧。
若不是她前世同鲜钰万般纠缠,至死也未将话说清,鲜钰也不会冒死闯进水牢,在弑君后又被国师……
鲜钰那沾了血色的唇张张合合着,轻着声道:“殿下定然知道我这人记过忘善、睚眦必报,人若伤我,我必要让人也尝尝我所遭之痛。”
她顿了一下,又道:“前世国师害我至死,此生若不能亲手了结他性命,我又如何放得下。”
厉青凝缓缓合起了眼,知道鲜钰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好让自己软了心肠,容她进去。
可是即便知晓鲜钰本就意在如此,她还是摇摆了,毕竟她有愧。
“不能亲手了结他的性命,我又如何放得下。”鲜钰复而又一字一顿道。
厉青凝睁开了双眸,冷声道:“那你要如何。”
“我要殿下在这天师台外等着我出来。”鲜钰得寸进尺道。
“不可。”厉青凝几近将一口皓齿咬碎了。
鲜钰轻笑了一声,退一步道:“那便一同去会会那国师,我如此让步,殿下也该肯了。”
是啊,让步,分明是顺着竿往上爬,爬到顶了又稍稍退了半寸。
厉青凝恨不得将人拴起来,这一回真真要拴,绝不能开玩笑了。
这算什么让步,说来说去,分明越说越回去了。
她浑身冷得像是刚从冰窟里走出来的一样,心乱作一团,就连双眼所视也不甚清明了。
可偏偏鲜钰还在笑着,笑得甚是得意,落在周围的人眼里,却成狂妄了。
“殿下,你说这样可好。”鲜钰见厉青凝不答,又问了一句。
厉青凝沉默着,她过不去自己那道槛。
仍旧会怕,怕鲜钰又同前世那般,是为了她才丢了命。
她心有愧,是弥补不回来的愧。
周遭的人皆未说话,就等长公主给出一个命令来。
天师台里已是腥红一片,像是布满了毒瘴一般,一眼望去雾蒙蒙的,看什么都看得不大清楚。
只不过这天师台里的毒瘴又与别处的不同,是血红的。
那朱红的大门里,数具白骨倒在地上,而在那血雾之中,还能看见那一丝丝如游鱼般钻来钻去的魂灵来。
而在那观台之上,竹屋的门依旧紧闭着,谁也不知道国师究竟在里边做些什么。
鲜钰等着厉青凝回答,可她心里又清楚,不管厉青凝点不点头,她都是要闯进去的。
她只是想要厉青凝给个说法罢了,给个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的说法。
她偏激,她不讲理,她知道一个人独活有多难受。
然而厉青凝还未回答,大地倏然震颤了起来。
地底下似有怒龙在咆哮一般,随着大地震颤,还传出一阵阵轰隆巨响来。
一时之间,像是周遭的灵气全被抽离了,所有人似被扼住了脖颈,竟有种吸不上气的感觉。
树上和檐上的飞鸟陡然振翅而出,远处宅子里的猫狗也在疯了般叫唤着。
一棵棵树全都颤了起来,不光枝干在抖着,就连叶子也簌簌乱晃。
原本都城的灵气就不甚充沛,这转瞬之间,在场修士竟连体外的一丝灵气也感受不到了。
除了灵海里仅存的灵气以外,似是天地间的灵气皆枯竭了一样。
地面仍在颤动着,与雾里镇百般相似。
鲜钰微眯起眼,站直了身朝天上望去,只见黑云未散,而在泼墨般的云层底下,那丝丝缕缕的灵气正像是归巢的鸟儿一般,疾疾迎风而去。
她布下的阵开启了,灵气被抽走了。
莫非龙脉又有了山灵,可那山灵是从何处来的?
她不知道,她实在猜不到,但她明白,取国师性命的时机到了。
厉青凝愕然望着云下那迎风而去的灵气,更是觉得胸腔憋闷得厉害。
天地间的灵气并非无缘无故消失,而是要被抽干了。
她惊愕地垂眸,却见面前的红衣人夺步而出,竟朝天师台奔了进去。
鲜钰冷哼了一声,快得只留下了一抹红影。
见她闯入天师台,厉青凝心一紧,心脏撞得心口震颤不已,就连十指也连带着在颤动着。
她这才明白,鲜钰哪是想让她同意,不管她点不点头,都是要闯的。
她无暇犹豫,只得跟了上去。
鲜钰闯进了血雾之中,那衣袂一挥,周遭的血雾像是被劈开了一般,登时朝两侧飞散而去,留下了一条宽敞干净的大道来。
那些血雾里传出魂灵的哭喊声,一缕缕莹白的魂朝她疾袭而去。
被挥开的血雾渐渐又融在了一块,像是溅起的血水一般,正要往她衣上沾。
鲜钰冷笑了一声,这血雾似是无间地狱,而她更像是地下来去自如的恶鬼一般,正要去夺人性命。
可那些莹白的魂和血雾却连她的发梢和衣袂也碰不到,稍近一些便被震得迸溅开来。
被震散开的魂灵更是嚎哭不已,整个天师台皆回荡着那震天撼地的哭喊声。
它们有怨,在死后怨气也被这血雾大阵给夺去了。
在这大阵之中,鲜钰只觉得似头上压了什么巨石一般,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就连手脚也有些无力了。
难不成是因为天地灵气没有了?
不是,灵海中的灵气未被夺走半分,又如何会无力。
她忽然明白,之所以会觉无力,是因气运被夺。
看来,如今整个天师台都被布下了那夺人气运的大阵。
不曾想,国师这般贪心,国运都不够其挥霍,竟还要夺人气运。
鲜钰回头看见厉青凝跟了上来,却未停下,而是腾身踏风而起,连阶梯也不走,直截落在了那观台之上。
她皓臂一抬,一股灵气朝那竹屋拍了过去。
竹屋不过是凡物,哪经得起灵气的撼动。
一瞬间,轰隆一声响起,可竹屋却未被震得四散而开,而是原地化作了齑粉。
尘雾腾起,倏然间又被风吹散了。
没了竹屋的遮挡,那盘腿坐在其中的白袍人登时露了出来。
白袍人竟坐在其中动也不动,似是听不见声响,察觉不到竹屋化作了齑粉,也不知有灵气震出一半。
鲜钰将灵气尽数收回,鞋尖往观台上一点,翻飞的衣袂缓缓落回了原处。
只见那国师身上已是占满了邪祟之气,可那兜头的气运却已呈出紫色。
那一身气运与他身上的邪气着实不相称,一看便令人心生怪异。
这是前世取她性命的人,也是在背后布下了那腥风血雨的局,将她与厉青凝皆玩弄于股掌之中,害她与厉青凝阴阳相隔的人。
此回终于又见上了。
与那回在山洞里不同,见到的不再是此人所出的一缕魂。
在天师台外,她同厉青凝说自己记过忘善、睚眦必报,虽说是为了让厉青凝点头,但她确实是要报前世之仇的。
究根结底,若不是这国师,前世之时,她又怎会连厉青凝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又何须闯入水牢,在里边捧出一具骸骨来。
若不是因他所做种种,又何必寄希望于此生,定在前世之时就已能圆满了。
她恨,她恨之切骨,恨不得将面前的人碎尸万段。
凭什么她与厉青凝遭遇了诸多的苦痛,而这人却还能一动不动地坐在这竹屋中,像是什么也不关他的事一般。
凭什么这国师还能破境,还有望一窥仙途?
鲜钰不甘,也不服。
她正欲往前一步的时候,忽察觉厉青凝跟了上来。
她未往回看一眼,却翘起唇角轻笑了一声。
端坐在观台上的白衣人仍是背对着身后两人,那一动不动的模样,似是置身事外一般。
忽然,他开口道:“来者何人?”
鲜钰笑了,想不到两世恩怨,到如今这人竟这般轻巧地问出了这四个字。
来者何人?
来取你性命之人。
鲜钰面露讥讽之意,一身红裳随风而起,竟比这周遭的血雾还要红红艳。
她不答反道:“国师,你可知这东洲就要易主了。”
国师久久才道:“易主?”
他那声音沉得很,似是还带了几分茫然,犹像是大梦初醒。
鲜钰笑了,她正是要打碎这人登天的美梦。
红衣人妍姿冶丽,恰若神女。她沾了血的薄唇一动,意味深长道:“便容你提前唤她一声东洲之主。”
闻言,厉青凝眸光一动,未料到鲜钰会这么说。
她面色霜冷,即便是对国师心有不满,面上也未露出半分。
要说怨,她定也是怨国师的。
可东洲所经,又并非都是国师造成的,若是厉载誉和厉无垠没有那样的心思,他们也不会成国师手底的一个棋子。
只是在今日见到国师之后,她忽又觉得厉载誉和厉无垠会受此人蛊惑也无甚奇怪。
这人的野心实在是太大了,即便是天地间灵气散尽,也仍能稳坐在观台之上,似是对一切早有把握一般。
这样的人,又如何蛊惑不了厉载誉和厉无垠。
她缓缓抬起眼眸,听见那白袍人又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此话,自然是问鲜钰的。
鲜钰未答,厉青凝已然开口:“我的妻。”
短短三字,叫鲜钰瞪直了双目。
鲜钰微微低下头,紧蹙的眉心忽地展开,唇角微微往上一翘,这回才是由心地笑了。
听这从未听过的话从厉青凝的口中道出,竟有种此生已足的感觉。
不对,她不知足的。
这么平平淡淡地说出这三字又怎么叫她满足,她可贪心得很,不知足的。
国师盘腿坐在地上动也不动,似是什么也打扰不了他,他也不在乎何人前来打搅。
或许又不是不在乎有人打搅,而是如今来的人,全都入不了他的眼了。
鲜钰眼里的欢喜一敛,嗤笑着问道:“国师何不问我所为何事而来?”
国师这才问道:“所为何事而来。”
“取你性命。”鲜钰扬眉便道。
闻言,国师才微微动了动,竟侧过头,往身后望了一眼。
他的面容仍被遮挡着,一双眼通红像是染血一般,眼里全是狂戾。若非他回头,定叫人看不出这端坐的人目光竟狂戾至此。
在朝身后的人看去后,国师才发觉,那红衣人他是见过的。
不错,确实见过,红衣人还用那一位的灯引去了他的魂,害得他的魂缕被天雷所劈。
若是平常的雷,定然劈不伤他的魂,可那却是渡劫的天雷。
那赤红如火的天雷陡然砸在了他的魂上,即便是魂体两隔,在魂缕被劈得灰飞烟灭的那一瞬,他远在都城的躯壳痛不欲生。
他眸光里渐渐多了一分仇恨,若非算出有人修了丹阴卷,而那人又恰要渡劫,他又何须赶在那人渡劫的时候出魂前去。
只不过,到了那他才发现,渡劫的人竟不是那一位。
“你……究竟是什么人。”国师磨牙凿齿地问。
红衣人却笑弯了眉眼,面上的笑甚是讥讽,“国师不是问过了么。”
她话音一顿,又改口说:“想来我应当喊错了,你不过是个贼,哪当得上是国师。”
“贼”字一出,国师眉头紧锁,他面具下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随即,周遭的血雾凝成了滔天的红浪,无数的魂灵被牵扯到了一块,齐齐发出了痛苦的嚎哭。
那嚎哭恰似浪涛,哗一声响起,有穿云裂石之势,响彻了天际。
血浪一波未抵,一波又从平地而起,一掀便掀了百丈高,似要将这观台淹于其下一般。
只见红衣人素手一抬,只用一指在半空中画了一圈,那兜头砸去的血浪竟忽生漩涡,从铺天盖地袭来的大浪成了一个腥红的漏斗。
转瞬之间,那汇成了漩涡的血雾朝白袍人卷了过去,似要将盘腿静坐的人吸入其中一般。
国师依旧没有动,在血雾汇聚而成的漩涡卷来的那一刻,他倏然合起了双目。
那漩涡嘭一声撞在了他护身的法阵上,聚成漩涡的血雾陡然一震,哗一声如大浪袭礁般回击而去。
国师那护身的法阵也是用血雾所做,在受那一击后,护身法阵上的红光一现又隐。
只一瞬,鲜钰便看清了他那护身法阵的样子,已不是血红,而是红至发黑,暗得像是凝结的血块一般。
又一看观台上躺着的数具孩童的尸骨,鲜钰忽然明白了那法阵是如何来的。
她哂笑了一声,“国师可知隗归是谁。”
隗归是白涂的真实名姓,是那日白涂见到了从天师台挖回去的骨渣之后,才忽然想起来的。
她前世捡到白涂之时,那人已忘了自己的名姓,想了许久也未想起来。
一个兔子道自己忘了名字也就罢了,竟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陨世大能。
可问起他叫什么名字来,却连个姓氏也道不出。
鲜钰那时笑道:“若不,我给你取个名。”
兔子腹中传出苍老的声音道:“何名。”
鲜钰便想了许久,见这兔子一身皮毛雪白,若是此兔不说话,看着便与寻常兔子别无二般,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过了许久,兔子问了一句:“老朽的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