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石桌上的兔子拔腿就跑, 总觉得再多呆一刻, 就真的要晚节不保了。
白涂闭着眼,在院子里胡乱蹿着, 嗖一下就没影了。
厉青凝冷着脸动也不动, 双耳听见的确实是花,可这人说的花究竟是什么花。
和鲜钰一起这般久, 对那些不可摆在明面上说的事,多少耳濡目染,不学以能。
她冷着脸不发一言, 竟连回应也不给。
鲜钰低声笑了,“殿下在想什么,究竟是想看花开,还是不想。”
厉青凝缓缓合起了眼, 总觉得不止心尖,连骨头也痒起来了,似是成了飘忽不定的云烟, 只想与身前的人缱绻不分。
这不像她,却亦是她。
所有被压在骨子里的欲念都被这人勾起来了,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藏不住,似成了饿鬼一般,恨不得一再索要。
所有的矜持自重果真都被抛到了脑后了,似是成了什么无用之物,只有在见着外人的时候,才会想到将其重新拾起来。
怎么会不想, 想的,三魂七魄似都在叫嚷着一个“想”字。
分明已经决定好,在大局未定之前,不会再动这样的心思,让这人安安心心留在阳宁宫中。
也不可让她胡思乱想,不可让她太累,否则若是有何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她躲不开,鲜钰尚有余力远走。
并非是在妄自菲薄,只是即便是她的计划再周全,不免还是会徒生意外,多少也该保留一两分谨慎和敬畏。
她得惧天命,还得畏无常。
鲜钰见她冷着眼不说话,那点撩逗的心思不但未消减,反而更甚。
厉青凝敢说话么,不敢,她如今在鲜钰面前太容易动摇了些,轻易便会着了鲜钰的道,不开口的话还能清醒些。
“看来殿下今日是不想看花开了,可惜了,隆冬已近,如今再想在宫里赏到花,可不是那么容易。”鲜钰不紧不慢道。
厉青凝两眼仍是闭着的,只觉发上的步摇动了动,定是被鲜钰拨弄的。
那步摇一动,发丝也受其牵连,连发根也似是酥到了头皮里一般,整个脑子都快不清醒了。
“你想做什么。”她闭着双目淡声道。
鲜钰垂下了触碰她发上步摇的手,转而扯起了她的袖口上,含笑道:“不过是想请殿下看花。”
厉青凝的袖口被轻轻扯动着,那衣料在手臂上蹭动着。
她着实难忍,索性睁开了双目。
鲜钰趁厉青凝一时不妨,在她睁眼的那一瞬,立即倾身向前,将唇印在了她的眼睑上。
轻得很,恰似花落在水面上,连丁点涟漪也没泛起。
厉青凝抬手去碰了一下上眼睑,冷着眼看向面前站着的人。
那力道轻是轻,可却像是一把锯子,将她心底那根弦给狠狠锯断了。
弦铿一声断开,她缓缓倒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你真要请我看花?”
“不错。”鲜钰颔首便道。
厉青凝冷声唤道:“来人。”
那声音方落,鲜钰愣了一瞬,也不知厉青凝喊人做什么。
一个小宫女匆匆走来,边行礼边道:“奴婢在。”
“将库中的花瓣尽数取来。”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怎么想也想不到,明明是她说要请厉青凝看花的,可现下请看花的人似乎成了厉青凝。
而那要看的花,也真的变成花了。
这算什么,赏不得花便赏赏花瓣么。
谁知,厉青凝转头又让人烧了热水,鲜钰摸不着头脑,等到了浴池的时候,却想跑也跑不了了。
她这才知道,那花瓣并非是用来赏的。
朱红的花将整个浴池都铺满了,远远望去似是一片花海,竟连一丝水纹也见不着。
若非她来过此地,定猜不到这会是个浴池。
她回头想问厉青凝光天化日之下想做些什么,谁料,厉青凝正站在远处,似又在吩咐小宫女取什么来。
那小宫女讪讪应了一声:“奴婢这就去取。”
可鲜钰一时走神,也未听清厉青凝让那宫女取的,究竟是什么。
莫不是什么让她哭不出声的玩意儿?
明明开口将厉青凝撩拨至此的人是她,可望着这朱红一片的浴池时,想跑的人却又成了她。
那小宫女走前将屏风给立好了,那屏风将整个浴池都围了起来,外边的人看不见里边是何景色,里边的人自然也看不清外边有什么。
鲜钰还在浴池边上站着,垂眸看着池上覆着的朱红的花,淡色的唇张张合合着,欲言又止。
厉青凝这才从后走上前去,淡淡道:“不是要看花么。”
鲜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久久才道:“殿下这举动属实靡费天物。”
“你不是说要赏花么。”厉青凝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
鲜钰低声嘀咕道:“你明知此花非彼花。”
“我这不是如了你的意了么。”厉青凝语调平平,无甚起伏。
鲜钰也不知这是如她哪门子的意,可眼前确实又是一片花池。
是她拐弯抹角,是她未说清,确实也怪不得厉青凝。
浴池上热气弥漫,一股清淡的花香从香炉中袅袅升起,似是池中的花恰值花季,花香扑鼻。
过了许久,那被厉青凝命去取东西的小宫女这才回来,在屏风外低声道:“殿下,东西取来了。”
“放下即可,你可以出去了。”厉青凝道。
那小宫女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物事放下,虽是放得甚轻,可还是发出了些声响。
鲜钰细细听着,却辨不出那宫女拿来的是什么。
待门合上,厉青凝才回头走到了屏风外,将东西端了进去。
鲜钰回过头,却见厉青凝将东西藏在了身后,也不知是什么稀罕玩意。
她哂笑道:“殿下拿来了什么好东西,竟还要藏着。”
“既然是好东西,便是不能让人乱瞧的。”厉青凝淡声道。
她抬起了左臂,将五指虚虚地掩在了鲜钰的眼前,在将东西放在了池边后,才把人往浴池里带。
鲜钰被带着一步步走进了浴池里,那温热的水湿了脚心,又漫上脚踝,最后将她半个身都裹在了水中。
厉青凝站在她的身后,缓缓将虚掩在她眼前的手放下了。
鲜钰站在水中,肩颈倏地一凉,是襟口被扯落了。
窸窸窣窣的,衣裳垂落了大半,那朱红的衣袂覆在花上,似与这满池的花瓣争艳。
她低声笑了,“这光天化日的,殿下在做什么。”
“不是要赏花么。”厉青凝在她身后道。
鲜钰心道这人怎又开窍了,方才不还装作不懂么。
她心绪复杂,等着厉青凝的手往水下探,可那五指却覆上了她的脖颈,又缓缓往她肩上挪着。
最后,那细长的五指落在了她肩上的疤痕上。
那一道疤幼时便有,现下也仍在肩上,看着依旧狰狞可怖。
鲜钰愣了一瞬,她想起来,厉青凝先前便是凭借这一道疤,确认她与梦中之确实是同一人。
只是在厉青凝的梦中,前世的她肩上的疤痕已被刺青遮掩住了。
那百足虫一般丑陋的伤疤被画成了花枝,桃花灼灼盛放,红白二色点缀在那素白的肩膀上,远远看着,恰似折了桃枝搭在肩头一般。
可那时她为何要在肩上留下那一道刺青?
细细回想,前世头一回勾着厉青凝将她的衣裳褪去时,厉青凝便看见了她肩上疤。
那时厉青凝眼中流露出一丝错愕来,只一瞬神态便恢复如常,抬手就将她的衣襟拉好了。
她以为是这疤痕太难看了些,隔日就在肩上刺了桃枝。
那一日她又潜入宫中,无甚规矩地坐在一堆书上,拉下了衣襟便让厉青凝看。
桃枝是新刺的,肩背上还稍显红肿,即便她修为高深,可也不能在一时之间便让那红肿消去。
厉青凝那日终于动上了手,她伏在书案上,厉青凝按着她的后腰,冷声道:“谁弄的,何时弄的。”
她不说,伏在案上颤着腿,墨发散了满桌。
鲜钰现下这才发觉,那时厉青凝眼中流露错愕,却又不动她,兴许不是觉得那疤痕丑,而是心疼了。
后来厉青凝反复问桃枝是谁刺的,又是何刺下的,大抵连厉青凝自己都不清楚,她那是吃飞醋了。
回过神后,鲜钰道:“怎么了。”
她本想回头看,却被厉青凝抬起的手给遮住了视线,只好又转回头去,索性不看了。
过了一会,厉青凝放下手,侧身拿起了浴池边上的东西。
鲜钰只觉肩上一样,像是被羽尖挠了一般。
这触感甚是熟悉,一落一抬的,分明是笔毫。
只是这一回落在她肩背上的笔毫比上一回的软上许多,大抵不是那质硬的狼毫了。
这是做什么,又要教她写字么。
可又不像是在写字,那走向和停顿皆不像是在写字,反倒像是在画什么。
“殿下在做什么。”鲜钰本想侧身往后看,可肩却被按着,让她转也转不得。
厉青凝道:“观花。”
“观什么花。”鲜钰忍不住又问。
“桃。”厉青凝又抬起了笔毫,在另一处又轻手画下了一笔。
鲜钰心神一颤,心道厉青凝莫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她肩膀上痒得很,时不时便被那笔毫碰上几下,而厉青凝落笔又极轻,像是她的肩膀是什么上好的纸一般,若是不小心一些,便会将纸毁了。
落笔一轻,她的心思又更旖旎了,忍不住便往别处想。
厉青凝仍在画,笔毫沿着她的肩缓缓往背上划下了一道。
是枝杆,厉青凝果真在她的肩背上画了花。
“殿下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鲜钰在水中站着动也不动。
厉青凝未说话,那张清冷的脸都快贴到鲜钰背上了,在画了一笔后,她又回头去蘸了染料,继而又慢悠悠地画起。
鲜钰又道:“殿下莫不是担心起,我又要去找别人来刺下一枝桃花了。”
那语气似笑非笑的,却也只随口一提。
然而,她话音刚落,厉青凝便停下了动作。
鲜钰心道,难不成被她说准了?
久久,厉青凝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鲜钰心一颤,面上戏耍般的笑意收敛了些许,“可前世我背上的桃枝是用针刺出来的,殿下这桃枝却是画的。”
厉青凝又垂下眼眸,沾了水的发梢扫在了鲜钰素白的背上,她冷声道:“雕青甚疼。”
“比之别的伤痛,仿若虫叮。”鲜钰道。
厉青凝又沾上了桃红的染料,将笔毫落在了鲜钰的背上,只消数笔又画出了一朵桃花来,连花心也点了出来。
她淡淡道:“刺在你背上,你又怎看得见,可我却是每回都能看见的,你能将那疼痛忘了,可我……”
厉青凝顿了一下,又道:“每回看见,皆会想起,刺出这么一大片桃枝,该有多疼痛难忍。”
鲜钰肩背一僵,又缓缓松懈了一下,心道,厉青凝是在疼她。
是在心疼她。
“这染料只能留五日,五日后颜色便会褪尽,往后就别再念着刺什么桃枝了。”厉青凝抬起笔毫,又落下了数点桃红的痕迹,远看似是飘落的桃瓣一般。
鲜钰抬手,将后背的发尽数揽到了身前,她微微弯下腰,背且瘦且白,甚是好看。
厉青凝微微张开唇,只觉气息灼热了许多,可她却不能颤了手,匆匆又蘸了染料,画下了最后几笔。
在将羊毫放下之后,她才小心地将手落在了桃枝边上,将唇凑近了些许,缓缓将其吹干。
这么一吹,那气息也落在了鲜钰的背上。
虽比不得池中冒出的热气那么烫,却也能让她额上冒汗。
与水池里冒出的热气相比,那气息还略显凉了,突兀得令她无法忽略。
鲜钰却依旧弯着腰不动,问道:“好了么。”
“快了。”身后传来厉青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