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抉择
秦述记忆中的小橘狐狸,好学, 有上进心, 乖巧懂事又听话, 跟他家小橘一样, 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孩子。
……怎么就变成了墨时清这样心理扭曲的变态了呢?
少年内心的想法全都写在了脸上,不加掩饰的嫌弃和怀疑,还有那么一丢丢的痛心疾首。
墨时清看在眼里,内心惊疑不定,他的原形是一只橘色的狐狸, 这件事, 秦述怎么会知道?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原形, 知道真相的人或是妖族,也全都死光了。
更糟糕的是, 他看着秦述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蛋, 越看竟越觉得……熟悉, 那点被他刻意遗忘的遥远记忆, 似乎正在慢慢苏醒, 脑海深处,那个容貌昳丽的少年,那张模糊的脸, 也随之浮出水面……
他定睛一看,明显吓了一跳,气血翻涌间,下意识地往后推了两步, 又犹豫着抬头,再次看向面前的少年,神情复杂到一言难尽:“怎么可能——”
秦述看他的反应,便知道他是认出了自己,却无法接受事实,一副三观崩溃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心酸,他却没时间去同情对方,双手抱着小橘猫,不紧不慢地抚摸着那毛绒绒的背毛,提醒道:“御兽宗的地牢,你还记得吗?”
“这不可能!”墨时清大声反驳道,妖气外放,眉眼间透着一股浓郁的戾气,“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知道了那些事情,我不允许你冒充他!”
话音落地,他再次出手偷袭。
秦述站在原地,不躲不闪,直视对方:“看来,你把我说过的话忘的一干二净了,恃强凌弱,导致整个上大陆生灵涂炭,我对你很失望。”
墨时清动作一滞,强行收回攻势的后果,是他遭到反噬,加上之前两人数次交手间已经被伤,化身差点不保。他神情凶狠地盯着少年:“你有什么证据?”
他不信。
他自然是不信的。
明明先前在梵空学院接触少年时,他亲自查探过,秦述的人形是很完美,连他都无法看出破绽,直至亲自接触,将妖力打入对方体内,他才确定了对方也是妖族。
一个弱到没有任何能力自保的妖族,像极了那时候的他们。
墨时清将那当成了一种罕见的返祖现象,认为这是妖族再度崛起的机会,是命运降临的启示和神迹,因为这样一具身体,作为妖皇的容器,再合适不过了。
从妖皇被封印,他被重创后,养精蓄锐至今,他一直在等。
他将自己伪装成温文尔雅的墨时清,拜入水云谷,得到谷主赏识,成为人人称道的医者,便在适当的时机,拥有了合适的理由来到梵空学院。
那些年里,他将血灵献祭阵法研究透彻,又打探到画天笔的下落,步步为营,只为了有朝一日,将那些仙门中人全部斩尽杀绝。
从他有记忆以来,妖族和人修的战斗就从来没有停歇过,起初是他们被压迫、欺凌,只能在夹缝中生存,艰难度日。
后来,他们迎来了救赎。
那段时间,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不用再担心突然冒出来的人类,不比害怕一个不留神被逮住,他们可以悠闲地躺在阳光下休息,每天专注地修炼,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实力。
可是,快乐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他们最大的依仗和依靠,消失了。
他记忆中,那个容貌昳丽的少年最终还是为了一个人类,抛弃了他们妖族。
他不恨他,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没有那少年,他和其他妖族早就被御兽宗的人害死了。
对于救了他们,还传授他们修炼功法的少年,他一直心怀感激,随着自身实力的增涨,他相信有朝一日,妖族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上大陆,再也不比畏惧仙门中人的迫害。
然而,那一天还没到来之前,御兽宗再次面临最大的危机,而这一次,他们的保护神早已离开。
那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战斗,妖族伤亡惨重,最后一刻,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手持画天笔从天而降,力挽狂澜,改写了必输的结局。
墨时清知道,那个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人或是妖,因为它是少年离开之前留下的容器,为了给那个人类疗伤而专门炼制的容器。
容器诞生了自我意识,又吸收了妖气和怨气,器灵成精了,或许是因为那容器身上还拥有少年留下的力量,它甚至可以自由的使用画天笔。
是巧合,也是天意。
它成了妖皇。
妖族需要一个妖皇,带领他们揭竿而起,将那群虚伪的仙门中人彻底打败。
和平共处?
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天真笑话。
他们逐渐忘了少年的存在,在新妖皇的带领之下,踏出了御兽宗这个不再严密的保护圈,有画天笔的力量加持,妖族的实力水涨船高,一路勇猛向前,所过之处,不留一个仙门中人。
妖族终于翻身了。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上大陆成为了妖族的地盘,仙门中人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一如曾经的妖族那样,可是,好景不长。
他们的妖皇毕竟不是真正的妖,少年炼制的那具容器因为吸收了太多的妖气和怨气,掩盖了少年原本的气息,画天笔罢工了。
再之后,坏事接二连三。
妖皇被封印,画天笔被一个散修捡走当成了自己的法宝,妖族四大护法死的死,伤的伤,妖族气数已尽。
墨时清以极大的代价保住了性命,却重伤到连人形都无法继续维持下去。
等他伤势逐渐恢复之后,妖族的传承也彻底断了,留下一批懵懂弱小的新生妖,自甘堕落地当仙门中人的灵宠。剩下一批早期的元老,也都死的差不多了,他们的后代修行着少年留下的功法,虽然拥有不错的实力,却胆小如鼠,不敢出头。
记忆中的那张脸,逐渐跟面前的少年重合,分毫不差,还有他怀里的那只猫……
墨时清倏然落下一滴血泪,已经不需要什么证据了,他知道,秦述就是当年那个给予他们希望,却在最后抛弃了他们的少年。
恨吗?
他说不清楚,或许在过去的某段日子里,他是恨过的,可是冷静之后,他没法骗自己:有人对你伸以援手,难道对方还要对你负责一辈子吗?
那样的蛮不讲理,岂不是跟那群仙门中人毫无区别?
他知道,如今的妖族早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也没打算靠那些胆小鬼,他精心策划的局,由他开始,亦将由他结束。
“竟然是这样。”秦述轻叹一声,他为了温养师兄的魂魄特地去洗劫了天照门炼制出来的容器,到最后竟然阴差阳错之下变成了妖皇。
这件事说到底,他也是有责任的。
“你刚才……干了什么?”墨时清回过神来,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入侵了他的大脑,似乎在偷窥他的记忆?
“读心术而已,不用担心。”秦述笑眯眯地回答,因为太费星力,加上个人隐私保护权之类的麻烦事,他其实很少会用到读心术,“说到底,当年的事情我也是要负一部分责任的,不如找个时间,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
少年一脸真诚地提议。
墨时清闻言,冷哼:“你太天真了!仙门中人若是能跟妖族和平共处,当年也不会闹得那么惨烈……”
“其实,你若是什么都不做,好好地待在梵空学院授课,如今这妖族和人类的相处,不也挺和谐的吗?”秦述纳闷道,最起码,学院里的果蔬精们因为开启了灵智,都被明文规定不允许被当做食材使用。
“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梵空学院,没有看到整个上大陆!”墨时清一脸愤怒,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叛徒。
秦述默然,如今这上大陆是个什么样的情形,他还真不知道,或许回头可以找师兄和师父打听一下?
“当年你选择了离开,今日,你最好也别插手!”墨时清几经挣扎后,落下一句狠话,化身直接从原地消失了。
随着他的离开,房间周围的结界也消失了。
天仍旧黑黢黢的,白天跟黑夜几乎没有区别。
秦述抬头望了眼天空,浓稠到化不开的黑雾,挡住了漫天星辰,他失望地低下头来,正准备回房间去,发现隔壁房间的人已经出来了,抬头,故作轻松地唤了声:“师兄。”
“墨时清来过了?”夏轲似乎早已察觉。
秦述没有隐瞒,点头道:“嗯,刚走。”
随后,他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跟对方讲了一遍,言辞间透着一股无奈:“师兄,妖族和仙门中人真的无法和平共处吗?”
“和平共处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当,没有吞噬另一方的念头。”夏轲坦然道,最初的妖族,完全处于社会底层,被御兽宗那样的宗门压迫到毫无还手之力,之后又反弹太大,对仙门中人赶尽杀绝。
矛盾剧烈到不可调和。
千年之后,上大陆的仙门中人对待妖族的态度,依旧是畏惧、厌恶、戒备居多,他们能接受的只是连幻化人形都无法做到的灵宠,因为灵宠不会危及到他们的地位和性命。
“也就是说,上大陆依旧没有妖族的容身之所?”秦述目光一暗,想起师父曾经提过,妖族余孽苟延残喘,苟且偷生,那么生动的描述,他怎么就忘了呢。
夏轲望着他,心底闪过一丝心疼,却仍是坦白地摇头:“没有。”若非如此,当初在发现少年可能是妖族的时候,他和师父也不会那么紧张了。
秦述听到答案之后,顿时想起了自己在竹林小屋遇见白孟洋、裴远帆的情形,对方见他露出一双竖瞳,便以为他体内有妖兽血脉,吃他的肉可以大补。
这样可怕又愚昧的观念,恐怕是从千年之前传下来的,当年的御兽宗不就是做着贩卖妖族血肉的肮脏勾当嘛。
“师兄,我原本觉得,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地摁死墨时清,这样一来,什么事都解决了。”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说的便是这个道理。这一场灾难的源头就在墨时清,只要将他拿捏住了,剩下的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秦述说这话时,语气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
因为察觉到不对劲,半夜爬起身的陆瑄等人,纷纷傻眼了:“……”小师弟说话好生猛啊!
先一步得知秦述就是飞天大妖真相的楚循表示:“确实有些夸张了,不过我觉得,小师弟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此言一出,引来旁边三人的侧目。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夏轲沉默了片刻后,询问,毫无疑问,解决掉墨时清是最简单的办法,但水云谷外,笼罩着整个上大陆的妖气和怨气又该如何解决?还有那些妖化后意识不清的仙门中人,又当如何?
这些问题更棘手。
“那就坐下来谈谈。”于先生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显然,这个晚上,没有好好休息的人不止一个。
秦述和夏轲转身,看向于先生,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师父,随后转向另一侧的几位师兄。
一行人最终坐了下来,由于先生先开口,跟其他几个徒弟说了秦述的身世,随后是秦述的自我阐述,夏轲偶尔帮忙补充两句。
师门上下最举足轻重的几人,第一次坐下来会谈的结果是,包括楚循在内,五大仙门之首的其中四人,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一种三观碎裂又被强行拼凑在一起后的强烈既视感,令他们安静了许久。
许久之后,云梵站了起身,冷峻到面无表情的脸上,两眼直冒绿光地盯着少年:“小师弟,比剑吗?”
秦述:“……”早就听说北斗楼的楼主是个修炼狂人,常年闭关,甚少出现在人前,最大爱好就是跟强者比剑。果然是名不虚传!
“云梵,你坐下。”于先生板着脸,低喝一声,后者一声不吭地坐回原位,目光依旧落在少年身上。
秦述估摸着,这位云师兄肯定还会待着机会来找他比试的。
“小述,在你下决定之前,我给你讲个故事。”于先生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这个故事不长,说的是上大陆的历史,于先生也没有说书先生讲故事的功底,描述完全不生动,甚至于有些枯燥乏味,说的还是人人皆知的历史。
这里的人人,自然不包括秦述。
秦述听的很认真,一个字都没漏,听完之后,若有所感。
师父的意思,他明白,上大陆的众多宗门,包括五大仙门在内,安逸了近千年,虽说是仙门中人,却将三教九流那些勾心斗角的伎俩学的七七八八,助长了大批歪风邪气。
裴远帆、白孟洋之流,也绝非意外,长此以往,这样的败类会越来越多。
“居安思危,若是不能在安逸中拥有防患于未然的意识,那就重新洗盘,推翻重来吧。”于先生呷了口茶,一脸云淡风轻地总结道。
闻言,陆瑄等人纷纷神色微妙,师父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估计会被那些仙门中人一人一口唾沫给淹死!
“多谢师父,我明白了。”秦述微微一笑,由衷地感激道,师父这是选择相信他的理智,明确地告诉他:想做什么,不必有太大的顾虑。
“待这件事平息之后,我会跟裘老头去商量一下,以后这梵空学院招生的规则也该改一改了。”于先生又道,脸上明显带着几许不满,近年来,学院的关系户是越塞越多,但凡人品过得去有些天赋的也就罢了,偏偏多的是什么都不达标的。
这一夜,很快便过去了。
天依旧没亮。
秦述单独离开了水云谷,变回原形,振翅高飞,一路朝着墨时清的藏身之所飞去。
先前交手的时候,他动了点手脚,在对方的化身上做了记号。
这会儿正好能循着记号找到墨时清的本体。
这是一间冷冷清清的客栈,里里外外没几个人在,赤风火鎏兽落地之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客栈的大堂里,一个身形奇怪的人影哆嗦了下,连忙往后逃去。
秦述瞄了一眼,眉头微皱:这好像就是楚循口中那个复活的“妖皇”?怎么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没一会儿,墨时清走了出来,脸色苍白无血地望着他:“你来做什么?”
“谈谈。”
秦述好奇地又瞥了眼他身后的人,这才看清,那根本不能算是个人,宽大的黑色斗篷下,青白交错的扭曲五官,流露出极重的妖气和怨气,他怔了下,惊讶道:“画天笔认你为主了?”
炼器师炼制的法宝、法器是分等级的,高品阶的可以认主,需要结契。
秦述炼制画天笔的时候,完全没想那么多,也一直没有结契认主,这才导致他离开之后,画天笔依旧可以被妖皇使用,而之后,画天笔丢失了他的气息,器灵自我封印,再也无法发挥出原本的实力,直至被仙门中人捡去当成了自己的法宝,再到后来,进入梵空学院的藏宝阁……
墨时清能使用画天笔,却只能激活一小部分的功能,譬如说:画皮。
秦述这会儿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发现,那个藏身在黑色斗篷下的“人”,非人非妖,感觉更接近于他曾经给夏轲炼制的容器,而且实力很强,远在化神期之上。
“没有。”墨时清表情僵硬地回答,暗暗握紧了手中的画天笔。
这支笔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若非画天笔,妖族也不可能迎来一时的辉煌和巅峰岁月。
“画天?”秦述眼珠子一转,低声唤道。
原本藏在墨时清怀里的粗短黑笔感应到了他的气息,立马挣脱出来,飞快地飘到了少年面前。
还是那道稚嫩又细弱的嗓音:“主人。”
简简单单两个字,包含了说不清的亲昵和信任。
秦述望着那玄色笔身上,墨绿色流光隐约跳动的画面,眼眶微热,伸手,轻抚画天笔:“好久不见了,画天。”
回应他的是画天笔更加卖力的呼唤。
见状,墨时清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方才早就看到了从天而降的赤风火鎏兽,和他记忆中那头体型庞大霸气十足的猛兽一模一样,可惜,时至今日,曾经是妖族守护神的少年,已然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
“你想谈什么?”墨时清故作镇定道,心绪复杂至极,有后悔,有懊恼,也有一点心虚。
当初在梵空学院初见秦述时,为何就没认出少年呢?
他无法聚焦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片刻之后,找到了原因:是这具身体,迷惑性太强了,柔弱到不堪一击,完全不似他记忆中那样强大。
更何况,他有意将关于少年的记忆全部尘封在角落里,时隔千年,中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一时间,想不起来也不稀奇。
可是——
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曾经的恩人,当成仇人一样对待,还几次三番要取对方性命,这样卑劣的行径,和那些虚伪的人类有什么区别呢?
墨时清的内心难以平静,再看向少年时,眼眶不禁一阵模糊。
“你是将我当年炼制的容器挖出来了?”秦述又观察了一阵,“还把裴远帆和白孟洋的魂魄硬塞进去了?”
他记得,裴远帆和白孟洋曾经丢失了一魂一魄,寄生在罗紫衣和琼白身上,之后那一魂一魄失去了容器,便很快消散了,如今那两人剩下的魂魄并不完整,所以,才会给他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
既然当年的妖皇是他炼制的容器成精后作妖,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肉身化作白骨,魂魄消散这一说法。
恍然间,秦述顿悟了:师兄先前去下大陆缉拿墨时清等人,对方明明有机会逃走,却束手就擒,显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去沧魔山。
裴远帆和白孟洋遇到墨时清,倒是被利用的彻彻底底,一点也没浪费。
“是。”墨时清低头,掩去眼底的真实情绪,态度十分生硬地反问,“那又如何?”
“不怎样,就是……丑了点。”秦述客观地评价道,他在炼器上的天赋其实远不如夏轲,不过这墨时清的水平居然比他还差,真是白活了一千年。
墨时清:“……”
秦述感慨完,也没墨迹,随手将画天笔收好,然后从兜里取出跟师父、师兄他们拟定的休战协议,递到对方面前:“你看一下,要是没什么问题,就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