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一日于渊天闹了好大的脾气。
本来是要同他一起过这个新年,守一日的岁,温情一番,最后却将宁宫砸了个七七八八,连他送给于知非的砚台都狠狠落了地,泼了一地的墨。
问情寒噤的跪趴在一侧,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于知非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甚至等于渊天闹完脾气后又提了一句:“左右,陛下也要立后了,我在此处待着,不过惹天下人的笑话。”
于渊天冷笑道:“你合着还是为了我的好了?”
于知非只皱眉看他。
“别想了,皇叔。”于渊天说,“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将骨灰给咽下去。”
他的眼神冷得比窗外刮的寒风还要凛冽,手指不由分说的掐住他的下颚,狠狠往上一抬,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着血说出来的:“你不乐意我立后,我便不立,不过是个后而已——”
“别闹了。”于知非只轻轻摇了摇头。
于渊天只粗粗提了一句不立,奏折便如雪花般飞入了他的手里,他到底不是一个人的谁,而是天下人的天子。
宰相甚至以命相抗——
当着朝堂众臣的面,于渊天当场下了宰相的面子,把自己的面子给撑了起来。
那头闹着要去撞墙,却任人一手拽着,头怎么都撞不上去。
于渊天双手负背,直直立着,阴着一张脸望着他,任他去闹。
“可怜老臣一把老骨头了,还要为女儿的婚事而发愁啊——陛下这是把老臣家的姑娘当做什么?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怕是要逼得老臣和老臣的女儿一同去死啊!!”说着狠狠往一旁撞去。
那头公公拽着,众人低声议论纷纷,唯独于渊天一人突然冷笑了一声,顿时熄了所有的声音。
于渊天看着宰相,道:“去撞。”
宰相脸色一白,望着他,嘴唇急剧颤抖着:“陛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虞相只是说笑而已?”于渊天说着,从殿堂之下走下来,眸色深不见底。
虞相又是一抖,硬生生哽着一口气,开了口:“陛下不立后,那想要立什么?”
另一头,又有旁人站了出来,双手拱起,沉声道:“立后乃是国之大事,陛下断不可为了一个男宠而——”
“砰”的一声!
高台之上的豪笔被于渊天一手狠狠扫荡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朝堂噤若寒蝉。
又是几瞬,又一武将站了出来,双手抱拳,不卑不亢,神色严肃道:“这是我朝历代礼制,莫非陛下要违逆祖宗?”
这话说得就有些过了。
于渊天脸色更沉几分:“秦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不过是一介武将,也不懂什么文臣所说的礼制,”男人抬起眼,直视着他,“但臣知道,陛下如今无出,后宫空置,立后,乃是理所应当,更是天下百姓都看着的大事,望陛下深思。”
于渊天藏在袖袍之中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俨然是在克制自己的怒意。
他坐上这位置本就是逼宫而为,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更应该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对于皇位来说,似乎立个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一想到于知非那张脸,于渊天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秦将军仍站在那里,背脊挺直,连眼神都未曾飘动一下。
这朝堂之上,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更遑论是天下人的眼。
良久之后,于渊天抬起头,看向秦将军,顿了一瞬后,方才道:“退朝。”
“陛下——”虞相跪拜下去,急急喊他。
可这人却只留下一处袖袍,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散得宛如一朵莲花。
磨墨的公公察言观色,迟疑了甚久,才敢开口道:“陛下……秦将军在外面候着。”
于渊天拿着毫笔的手微微一顿,脸色冷了几分。
一瞬之后,他抬起眼,将笔搁置,方才坐**去,食指微曲,敲了敲桌面,微微颔首。
房门被推开,秦翰由人引着,大步伐阔的走进来,眉头紧锁,先是见了礼,直入主题:“陛下可知道朝堂上有多少眼睛看着您的皇位?”
于渊天淡淡道:“知道。”
“东西都送到了宰相府里去,陛下还能为了于知非而再收回来,陛下好大的胆气啊!”秦翰冷笑道,“他有什么好?莫说他是个男人,就是他是个姑娘,也成不了你的皇后!你也仍然要立后!”
于渊天半眯着眼,冷锐的寒光自眼中一闪而过,出口的话却平静得很:“你也好大的胆气。”
秦翰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角,顿了半晌,才道:“渊天,我当初帮你夺这皇位,不是让你锁着他的。”
于渊天把玩手中扳指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低嗤一声。
秦翰深深地看着他:“你是帝王,万不可为情而羁绊。”
“若做这帝王,连朕想要的人,都得不到,还有什么意义?”于渊天也回看他,“虞相在这种紧要关头将他的女儿塞进来,当真是为了礼制?”
秦翰不言。
于渊天淡淡道:“后,朕会立。但他到底要做什么,朕只给你三日的时间查清楚。”
秦翰终于满意的笑了一声:“我还待你会为他做到怎样的程度,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于渊天眼中神情微闪,嗓子压低了几分,一字一顿:“现在给不了他的,以后我会给他。至于怎么给,你就不用多操心了。”
“可你给他的,终归不是他想要的,”秦翰站起身,“他想要的是什么你最清楚。”
于渊天没说话。
秦翰却道:“有一句话,站在兄弟的身份上,我必须要劝诫你一句——过刚易折,总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于渊天却笑了,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嘲讽:“笑话,朕长这么大,可有后悔过什么事?——”
“不抓住他,朕才会后悔。”
立后的事情到底是定下来了。
奏折终于停歇了一瞬,于渊天的妥协让这一场朝堂暗涌暂时的落下了帷幕。
“我听说,闹了好大一阵,”问情斟茶,斟酌着说道,“但没法子,圣旨已下,那位虞姑娘,连凤冠霞帔都已送到府上,确实是收不回来了。”
见于知非仍平静的下棋,她又说了一句:“陛下是真心待您。”
于知非嘴角轻挑,笑了一声,眼神里满是愁郁。
“陛下没了法子,发了一阵脾气,到底是松口了,”问情叹息一声,“但那一日当着您的面说浑话的太监,今儿个被拉下去凌迟了,连太后的话都不管用。”
于知非脸皮动了一动,将白子落下,发出一声脆响,问情惊得眉角一跳,问道:“怎么了?”
“没,”于知非轻轻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他给我作这么多孽,我死后怕是要下地狱。”
说着又笑了笑。
问情一时无言,好半晌才吐出一句:“怎么会呢……爷您最是心善,要下地狱,有那般多罪无可赦之人,轮不到您。”
大年初三,虞子婴进了宫。
先去拜见了太后娘娘,得了恩赏,又在御花园赏花,听说同于渊天撞了个正着,两人对了一首诗。
这些话,于知非不想听到,问情这丫头却故意在他耳边说着,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觉得奇怪。
于知非以为虞子婴见了于渊天之后便会打道回府了,却没想到过了一刻钟,宁宫的大门却被她给敲开来。
宁宫里人很少,位置也偏僻,冷清至极,虞子婴的身边人用的借口是——“不小心在偌大的皇宫迷了路,前来讨杯水喝。”
于知非坐在院子里,抿了一口茶。
问情低声说道:“姑娘来错地方了,我们这里,讨不了茶喝的。”
“浑说,”那女子冷哼一声,“你们主子就坐在院子里喝茶呢,真以为我们姑娘眼瞎么?”
“不过是一杯茶而已,”于知非起了身,“问情,倒也不必吝啬。”
大门拉开,虞子婴站在门口,着一袭亮眼的藕色,眉目精致,柳眉弯弯,却偏生皱着眉,多了几分娇气,这一日难得出了太阳,日头落在她的脸上时,浮尘掠动,于知非心中不由赞叹一句。
多好的姑娘,多好的年华。
虞子婴被搀扶着走进来,在于知非的面前站住了,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然后倾了倾身,行礼喊道:“皇叔。”
问情脸色微变:“姑娘这是哪来的亲戚关系?”
虞子婴笑意盈盈道:“不过再一月我就要嫁入这深宫之中,陛下既然唤您一句皇叔,我也合该如此唤您才对。”
软中带刺,于知非看她一眼,却也不恼,反而亲自动手斟茶,满满一杯,余香袅袅:“喝吧。”
虞子婴在他对面坐下,细细看这一局棋盘,方才道:“是残局?”
“是残局。”于知非肯定的点头。
“既然明知是残局,为何还要下?”虞子婴拧眉看着他,眼神意味不明。
“不得不下。”
于知非将白子往前推去。
虞子婴也下了一粒黑子:“陛下荒唐,难道皇叔也要跟他一起荒唐?我朝千秋万代,可断然不能毁在皇叔和陛下手中。”
于知非笑了,手往前一挥,便将棋子弄得散乱开来,虞子婴惊得起了身:“你——”
“你要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他坐着,抬头看她,眼神定定的,丝毫不见慌张。
“以后我便是东宫之主,”这女子着算是暴露真实面目,本来柔和的面目瞬间凛冽起来,双目熠熠的看着他,“皇叔您若是不肯远去,乐意被圈在深宫当一个男宠,当一个禁脔,那便也成了东宫之中一员,也要归我所管——”
问情惊叫一声:“姑娘还没入门就说出这种话来,是要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虞子婴的话说得已是极度难听了,于知非却仍然是那样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
虞子婴的眉头一点一点的皱起来,心里慌了阵脚,她是来下马威的,却好像没奏效。
“送客吧。”
于知非起了身,转身往屋里去了:“我累了。”
虞子婴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突然所有的话都塞在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丫鬟在一旁站着,低声问道:“小姐,可还要……”
“罢了。”
虞子婴定定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前这人好似身形消瘦,宛如一阵风,随时都有可能被吹散开来。
虞子婴垂下了眼,食指轻轻的拨动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发簪。
“陛下断然不会如此糊涂的。”她肯定的说道。
虞子婴转身离开了,离开前倒也没再多说一句,反倒是问情小声嘟囔念着,说是担心之后这位真入了宫,于知非就要受委屈了。
于知非幽幽的叹了口气,看向她:“你也少说几句,脾气越来越被惯坏了。”
问情这才噤了声。
于知非盯着乱了的棋子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于渊天十五岁那年缠着他要下棋,最后被他大杀四方。那之后,于渊天苦练棋艺一年,再次与他博弈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于渊天的对手了。
彼时的于渊天已经算是个大人了,他虽然虚长他十岁,但看上去好像还不如他更成熟稳重。
可这样一个一切都不动声色的人,却总能在他面前表现得还像个孩子。
彼时他就望着他,很得意的笑着:“皇叔,看来你是赢不了我了。”
“赢不了就赢不了吧。”于知非玩笑道,“输赢乃兵家常事,败给你也没什么好令人恼怒的,不像某人,输我一次,苦练了足足一年时间。”
于渊天的耳垂红了些,半晌后低哼了一声:“狡辩。”
于知非只挑眉笑了笑,道:“渊天,你这锱铢必较的性子得改一改。”
后来于渊天说了什么,于知非也已经忘了,只晓得他有些生了气,与他闹了好几日的脾气,都没理会他。
后来还是于知非得了胡人的有趣玩意儿,率先讨好送给了他,他才勉强同他说话。
于知非想到这里,胸口突然觉得闷得慌,窒息的感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猛地一下摁住了冰凉的石桌,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脸色泛起潮红,问情一下就急了:“爷,爷您没事吧?”
于知非一边咳一边缓和着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半晌后才缓慢的停歇住了,他的右手握成了拳头,缓慢的往下放去。
“爷……”问情担忧的喊了一声,“您……”
“别同他说。”于知非扶住问情的手,道,“扶我进去吧。”
问情张了张嘴,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
于知非平日几乎不过问宁宫的事情,什么都很随意无所谓的模样,但问情比谁都清楚,一旦他认了真,是谁都忤逆不得的。
他骨子里有一种执拗在,从小就藏在身体的缝隙中,从未消失过。
尽管这几年已经被打磨得,看上去好像已经消失了。
于知非身体虽然不太好,却很少往床上躺,再难受的时候,也是坐着的,估计这一次是真难受得有些狠了,一头往床榻上倒去,身体蜷缩在一起,很费劲的呼吸着。
问情看到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彼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先帝还在世,于知非有能在宫中骑马的特权,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坐在马上,一挥鞭子,策马奔腾。
他脸上的笑容仍然很温和平静,但眼里点缀着星光,那时候的他是自由的,虽身处长宫,却如同一匹奔驰的骏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彼时于知非在京城很出名,他出生时七彩祥云浮现,三岁作诗,四岁成赋,名动京城,哪家女子不想嫁给他?
可如今的他已不再自由了。
他仍那样笑着,眼里的光芒却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问情能看出来,她不信,于渊天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他们是世界上对彼此最为了解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预警,记得看文案注意避雷。这是个be文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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