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翌日一早,琮容披着晨光踏进了自己的小院。院子不大,统共也就三间茅草屋。屋前有一片开垦过的花圃,种满了青翠欲滴的祝余草,长势喜人。
瞧着祝余草迎着春风,一夜之间,又茁壮了不少,琮容不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昨晚,他一连跑了几百里地,收拾了好几团灵力低微的魔气,这会儿身心俱疲,只想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谁知,他刚走进屋内,忽然觉察到百米外有灵力波动。仙门正道纯净的天地灵气,气息还很熟悉,来人非敌。
琮容在桌边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隔夜冷茶,等着那人的到来。
须臾的工夫,那人便来到了屋内。
待看清来人的模样,琮容愣了一瞬,唰地站起身来:“大嫂?!”
来人是一名女子,双十年华,面容姣好,气质温婉,眉宇间却结着深深的愁怨。此刻,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琮容的视线落到了那名婴儿身上,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被他称作大嫂的女子十分疲惫的开了口,“阿容,你大哥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琮容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几个月前,琮容在市井听到了他大哥战死沙场的流言。他不敢相信,像他大哥那般风光霁月的仙门楷模,在最美好的年华里,生命戛然而止。他曾偷偷潜回朔方宗,想要搞清事情的真相,谁知一回到朔方宗,看到的便是披麻戴孝、白幡招展的悲凉景象。
女子低头看向怀里的婴儿,眸底藏着悲痛与不舍,她直言不讳道:“这个孩子是你大哥的遗腹子。”女子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阿睿走的那日,我得知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便满心欢喜的在家等着他凯旋归来,希望他第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琮容呼吸一滞,整个人就像是一下子被拖入了泥泞的沼泽里,浑浊的泥水封住了他的口鼻,一阵阵窒息之感迅速蔓延周身。
三年前,他执意离开朔方宗,不惜与至亲至近的大哥割袍断义。这几个月来,他时常梦魇缠身,幻想着如果当初没有一意孤行,而是继续留在了朔方宗,或许他能拼死护大哥周全。而今,望着大嫂怀里的婴儿,一生下来就失去了父亲,琮容的心脏就像是被人紧紧攥在了手心,自责、愧疚、悲恸......折磨的他痛不欲生。
瞧着琮容冷汗连连,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快要被滔天巨浪活活吞噬掉的样子,女子暗暗握紧了拳头,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她偏头凑近怀里的婴儿,神色温柔的蹭了蹭婴儿的小脑袋,哑着声道:“他是我和阿睿的孩子,他是阿睿留给我最后的念想。我多么希望他能远离仙魔两族的是是非非,一生安乐无忧。”
说到此处,女子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单薄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可他不幸托生在我腹中,成了我和阿睿的孩子,成了仙门世家的后人。我留不住阿睿,也保护不了他,等他长大了,就会步上阿睿的后尘!从小被逼着成为仙门世家的弟子楷模,长大了被逼着上战场与魔族决一死战!”
琮容像是再也受不住这般打击,他高大的身影猛地一晃,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两步,腰背径直撞上了尖锐的桌角。他反手撑住桌沿,才堪堪稳住身形。琮容顿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丹府如煮沸了的滚水一般,翻江倒海般沸腾不止。
女子秀丽的眉眼间浮起深深的愧疚之色,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扶他。手臂刚一有所动作,残留的最后一丝理智顿时惊觉过来,她咬牙控制住自己本性的冲动,径自在琮容面前跪了下来,“阿容,大嫂今日来是有求于你。大嫂知道,因为长辈的恩怨,你和你大哥之间生了隔阂。但大嫂知道这都不是你的本意,你大哥他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你。时至今日,大嫂唯一能信得过的人就只有你了。”
女子将怀里的婴儿递到琮容面前,无力的哀求道:“阿容,拜托你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大嫂希望你能收我们的孩子为徒,只要不回朔方宗和碧落门,随便去哪儿都好。阿容,这世上,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保他一生安乐无忧。”
琮容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女子疲惫的脸上挂着两道深浅不一的泪痕,心脏痛到几乎快要麻木。
在他的印象中,大嫂从来都是自信大方、举止得当,她的巾帼风采在众多仙门世家的女弟子中都是排得上号的。然而,这一刻,他面前的大嫂像极了风中残烛,好似随时都会熄灭。
动静有些大,女子怀里熟睡的婴儿被吵醒了,可他既没有哭,没有闹,滴溜着漆黑的眼珠子四处乱看。
撞上婴儿清澈的目光,万般心绪一瞬落了地,斯人已矣,追悔莫及,但老天爷终究是待他不薄,给了他弥补的机会。琮容沉下心来,一手去接婴儿,一手将大嫂扶了起来,郑重的承诺道:“大嫂放心,我会收他为徒,照顾他长大成人,拼尽毕生之力守护他百岁无忧。”
或许是因为悲伤太盛,女子显得十分虚弱,琮容搀扶着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脚下晃了两晃,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
“谢谢你,阿容。”像是怕被发现什么似的,女子不动声色的将手臂抽了回来,努力站直身子道:“我不能在此久留,孩子就交给你了。”
说罢,女子留恋的看了孩子一眼,强忍着不舍,转身离去。
将将离开小院百米之外,女子忽地喷出一口鲜血,支撑不住的倚靠在了树干上。女子强忍着痛楚,眸底闪过一丝森然的幽厉之光,方才对婴儿的眷恋和不舍竟是分毫不剩,“阿容,别怪大嫂,大嫂只是替你做了该做的事情。”
女子离开后,琮容与怀里的小家伙大眼瞪小眼,互相打量对方。琮容心中暗道:不哭不闹,倒是挺乖的。
琮容完全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不知道该对襁褓里的婴儿做些什么,索性直接将他带上了床,一起补觉。
躺到床上,昨晚一宿没睡的琮容,此刻却毫无困意。他盯着床顶,耳畔回荡着女子方才的话语,幼时的记忆如洪水般涌上心头。
“他是谁呀?怎么一个人待在那儿?”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他。”
“你当然没见过他。他就是昨日上巳节,宗主和少宗主他们去缥缈阁赴曲水宴时,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哦,我听说了!他母亲带着他突然出现在曲水宴上,当着各大家主的面,说这孩子是少宗主几年前外出游历时,与她一夜.风.流之后,怀上的。”
二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并不算小,亭子里的小男孩将自己往柱子后面藏了藏。
“不得不说,他母亲可真是厉害,竟然敢在少宗主夫人眼皮子底下暗藏珠胎。”
“唉,少宗主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一个女人。”
“谁说不是呢。仙门世家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而少宗主一直克己复礼、兢兢业业,这些年来,连个侧室都没有,偶尔放纵一次,竟然被人设计给缠上了。”
“放肆,朔方宗有哪条规矩,可以让你们在背后嚼人舌根!”一道洪亮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
二人当即噤了声,低眉垂首道:“小宗主。”
被称作小宗主的这位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他大步走了过来,冷声道:“自己去戒律堂领罚。”
二人皆是一愣,想开口求饶,撞上少年冷冰冰的目光,只得认命道:“是,小宗主。”
说罢,灰溜溜的离开了。
不消片刻,周遭全然安静了下来。躲在柱子后面的小男孩以为人都走光了,偷偷探出了小脑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小男孩大惊,跳着躲到了柱子的另一边。
“别害怕,我不会凶你的。”
小男孩听出了少年的声音,是方才帮他的人。
见小男孩没再躲开,只是定定地望着自己,少年再次开口道:“我叫琮睿。听他们说,你叫琮容?”
……
不知不觉间,一阵困意袭来,琮容裹挟着这些记忆碎片进入了梦中。
不知睡了多久,琮容在梦中清晰地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很近,仿佛就在耳畔。
琮容从梦魇中惊醒,感受到触手可及的地方一片温热的潮湿。琮容有种不祥的预感,蹭得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