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番外五:乘舟欲行(周寻×锦书)107
谁又不是,当真爱到了骨子里呢?
他一生惦记着家国天下,黎庶安康,唯心间一点朱砂暖意,悉数付与了她。
一见到她,那些朝堂上的刀光剑影,玉墀的辛苦困顿,俱泯灭无踪了。只有她温和的笑意,化为心上一点朱砂,永生难忘。
他想同她同站在高峰,受万人膜拜;他想与她同享富贵不离不弃;他想将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
到了之后,嬷嬷扶着她下轿,托着她的手入堂。
先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步了红毡。
是时,周寻闻轿进门,即佯躲别处,由捧花烛小儇请回,站左侧。
赞礼者喊完奏过乐,二人即对着贤妃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拜天地、父母、夫妻对拜。这么三拜,便终成了一世夫妻。抬起头来隔着盖头彼此对望的一瞬间,便许下了一生的诺言。
周寻为什么愿意放弃所有只为一人,大抵是这么一个人是他在这浮世中唯一贪恋的能称为红尘和清欢的东西。倘若他是天上的谪仙,遇见她也甘愿堕入凡尘。
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永不言悔。
仿佛又是当年年少,他身姿清隽,她眉眼秀丽,彼此十指相扣便有敢于同世界对抗的勇气。
而今这一日,是她们与天地和命运争斗换来的,到底是欢喜的。
锦书从未想过,在她寂然的余生岁月里,还会有一束光亮照进她的心扉,将她裹挟进温暖的岁月。
她更是不曾料到,这个男子竟会倾尽所有的温柔,将她妥帖轻放,为她拂去哀恸倦意与尘世风霜。
今生,他为她遮挡世间风霜雨雪,她便用生命去爱他。
她在房间中等着红烛燃了许久,红泪盈盈落到桌上,终是等到了她的夫君。有脚步声轻缓响起,她的心一窒,而后一只手把她的盖头掀起,她忐忑地望去,俊朗的青年眼眸里含着笑意,凝视着她。
红妆逶迤,是她如花似露的容颜。
他的眼睛很亮,月色透过窗棂洒下来,地上映了薄薄的一层清辉,他周身仿佛披了一层霜雪。
男子眉目低垂,含了说不清的温柔缱绻,许是夜色过于缠绵,许是红烛太过灼眼,她的心颤了颤。
寂寂一室里,只能听见自己声如擂鼓的心跳声,他轻声唤她的名,以及“娘子”二字。
梅影刻满小窗,幽香盈满一室,默然半晌,任由一点烛红在眸子里缓缓熄灭。
周寻在左锦书于右坐于榻沿。
两人相对一时却是无言,最后他起身斟了合卺酒递给她。
嫁衣如桃夭灼灼,合卺酒烧到胃里带起火花,彼此心里的欢喜都满溢出来,相视已是千言万语。
对周寻来说,锦书不必倾国倾城,她只要倾了周寻的一颗心就好。
这个姑娘向来不卑不亢,外柔内刚,初见是莫名的熟稔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后来他在宫宴上休憩时抬首一见舞姿惊鸿,霎那倾心。
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像她这样让他嘴角溢出笑意,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心软半分。
对锦书来说,管他昔日忠奸善恶与黑白,她已经嫁给了他,每每风雨袭人,是她的夫君不惧风雨来接她,从此他便是她甘愿携手一生的良人。
周寻的手探向她发髻。翠髻笼松,高梳宝髻,钗篦轻解处,便是乌云逶地。
初冬的夜晚,天空是一种冷而透彻的黑,岑寂深邃,衬得那月亮愈发皎洁。一轮半弦月斜挂在夜空中,几点星光,只听得见雪落的声音,银色的月光透过轩窗洒进屋内。如水的月光照着庭院,照进轩窗,照见纤纤素手执银剪,剔去一团跳跃灯花。
如若他的眉目之间不曾蕴有一片山风水月般的温暖澄澈,那么一缕烛红不会在她心底烧灼出最深的心动。
室内晦暗下来,薄纱香帐低垂。
掩住了榻上欢好缠绵的身影。
屋外下起大雪,庭中有树木的枯枝被新雪压断,不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和着晶莹的雪花跌落。
隆冬的大雪覆盖了天地,茫茫寰宇被素白裹尽。有红梅欺霜傲雪,绽放在北国大地上。
而屋内春意融融,芙蓉帐暖,情深意浓。
晨起时,一时伸了手臂过去,但并没有揽到温香软玉入怀。
周寻一下转醒,心下开始惊慌:莫非昨日尽是黄粱一梦?
便穿衣去寻人。
后院的梅花一夜之间开了许多,早些时候大雪初霁,此时雪却又开始簌簌而落。
锦书站在后院中,立在一棵蜜梅树下,穿着鹅黄袄裙,遍披梅花,娇嫩如新蕊,望之犹如绿萼仙子翩然降于尘世。
他想到第一次宫宴见到她时,便觉她犹如仙娥,黑眸清澈,熠熠动人,一如满湖的璀璨月光。
锦书听见身后传来踏在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回身看见是他,明明小脸冻得红通通的,也冲着他乐呵呵的笑。他上前为她拂去落在她额上的花瓣和细雪。
再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这样冷,怎么穿得这么少?”
雪势渐浓,他却没有挪步的意思,却因少了为心上人披狐裘的心思而减了几分温雅的气韵。
她张开双臂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给他看:“我穿得可厚了,哪里会冻着?”
他从她身后腰际抱住她,额头枕在她肩窝处对着她耳朵轻声:“那怎么不多睡会儿,昨日好生累着了,应要好好休息的。”
他不提倒罢了,这么突然提起,她便想起昨日里这人变着花样的折腾她,现下腰和背都还酸软。
平日里清冷自持,床笫之事却又仿佛格外精通。
想着想着,脸便红了。
周寻将她往怀中圈得更紧一些低声:“我们,要个孩子吧。”
锦书心里软下来,哄着他:“好。”
那时檐上雪落,她在弹琴,白衣卓华的他歇在栏边浅听,指尖尚余一缕霜寒。几步之遥,便是暖玉生香的轩阁,而这儿不仅藏着娇,还温着清酒茗茶,颇有几分世间碧落的韵味。
最后他起身来到轩阁,冰凉的指尖握着姑娘的手坐在她身后一同弹琴,挑琴拨弦每一声弦歌,皆是殷殷切切诉不尽的情意,还不忘笑她:“应当是这样弹,笨。”
她初初学着弹,弹得的确不十分好,便没有底气同他争辩。所幸她灵气是有的,周寻就这样把着她的手一遍遍耐心细心的教,小到每一下拨弦的力度,每一声弹出的弦歌,都要一一纠正。
繁华旖旎的暖日,他一身白衣端坐这轩阁内,汩汩乐音从他的指尖流出,筝音荡漾在银色的酒盏里,荡漾在她如绯如醉的面颊上。
往后的时日,应是一对寻常夫妻再普通不过的时日:晨光朦胧处,锦书葱白手指拿过发梳,对着铜镜将满头青丝细细打理,何种旖旎。
落入一旁负手笑看的周寻眼中,化为一片琉璃春光般的春水。有时周寻也会为她梳发,后来甚至学着给她画眉,只是一开始画的总是没法子见人,不过后来画得倒很好,甚至还给她画最适合的眉形。
这样的生活平淡又轻喜淡欢,因着是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又变得格外不同别有一番滋味和珍贵。
这其中缘由,锦书再清楚不过,故而也格外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日。
她永远只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偷偷落泪,在他面前时又总是寻常的模样。
她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善于伪装自己的人,能够将那些不愿他知晓看见的情绪都隐藏得很好了,所以连周寻也没发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总是时不时流露出一种浓稠的哀伤来,化也化不开。
周寻去铺子的时候,锦书便在府上研究羹汤菜肴,总想让他多吃一些。
他近来愈发的清减了,尽管极力隐瞒,锦书还是能很清楚的感觉到他的食欲也不大好了。
才想着变着花样的给他研究些新奇的,好让他多吃些,这每一道里自然也偷偷加了小剂量的补身体的药。
她放得少,药味不重所以也很难察觉。
许是她的法子奏了效,周寻近来果然食欲好了许多,连饭都多吃了几碗,让她心上松快了些,也更用心的花功夫琢磨起这些。
下人传周寻回来了,锦书便匆匆去瞧,让人不多时传膳。
落花满阶的暮春时节,花香旖旎,雕栏玉砌的金井里甘醴清澈如许。微澜荡漾,映着她着春衫巧笑倩兮的模样,荆钗布裙,青丝绾髻,惊艳了一地落红,潋滟了转角回廊处伫立的眸光。
“可算回来啦。”她笑着朝他走去,迎上他。
尽管成亲许久,她依旧被他焦总得如同孩子一般,拉过手仔细检查后看着一道小小的明显的伤口,不悦的皱起眉:“往后这些事便交给下人去做就是了。”
“我闲不住,你又日日不在府中,无趣得紧。”
“你这可是在埋怨我不曾时时陪着你?”
锦书:“我可没说。”
“好。”周寻推着她往前走,“近日就在府上好好陪着你。”
他的手放在她小腹上:“也该有动静了才是。”
她娇嗔道:“哪里有这般快。”
话里像是责备,但也饱含了她的殷切盼望。
周寻牵着她往书房去了,她还摸不清他的意思,他说:“你来研墨。”
周寻提笔蘸墨在铺好的宣纸上临字:“从前我写字不好看,如今倒有几分长进了。”
锦书停下手,看一眼他宣纸上的字迹,听他恬不知耻的自夸忍不住笑:“你这哪里算得上好,传出去,若是让外人知晓了,这大名鼎鼎的左相却是个字写得如同狗爬一般的,定是要笑掉牙的。”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似乎提起了什么不该提的,很快又缄默了。
但周寻只是拉着她的胳膊过来:“我心甘情愿。”
他知道她怕她失言惹得他想起旧日心中难过,可周寻早已经不在意了,这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能这般相守已是他毕生所愿。
锦书让他蹲下,她站在周寻身后头,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笺裹深意,字嵌幽情,一片情深欲画还浓。
房中蜜意融融,他又拥着她在窗下在扇面上作画,上面并蒂莲花,争如执手鸳鸯。
庭中佳树青翠葳蕤,打破庭门的岑寂,在骀荡的春光中摇曳柔条,枝叶婆娑,树荫满中庭,叶叶心心,卷舒有余情。
二人就这么耗费了大半日的时光在作画写字上,晚些时辰周寻突然出了府,见他回来时却神神秘秘的仿佛在房中藏了什么东西。
锦书便趁着他不注意溜进房中四处寻找,最后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塞到最里头的木匣子。
她抽出来,上面却没有一丝灰尘心下更是惊奇。
上面没有上锁,她想了一会儿要放回去,最后实在是忍不住又打开来,里面有一个绣得很丑的香包,有一根干净的竹签,还有许多书笺,厚厚一小沓。
她拿出那些书信逐字逐句看起来:
“再等几年,我便回来,许你一身霞光。”
“可你若是忘了我嫁了他人我可怎么办?若是如此,你便是不要我了,可你怎么能不要我?”
“遇见你,是我此生最欢喜的事。为你舍弃一切换一个你,是我此生做过最心甘情愿之事。”
字里行间皆是绵绵情意,她读得津津有味,不觉日落西山。
有房门被“嘎吱”一声推开的声音,她拿着信笺回身见到是他,就再也无法抑制的掉眼泪,周寻看着她脸上带着无奈又纵容的笑意,全然没有半分怒意。
窗外的烟霞分外明烈,有如红豆溅泪。
时光不覆少时心。这信上所书,皆是对她的衷情。
他的经历,漂泊辗转,阴谋擘话,寄人篱下。
她开口,声音是颤抖着的:“阿寻哥哥,我好想你。”
下一瞬便紧紧被人拥进了一个怀抱,他等了这么些时日,她终究是想起来了。
当初觉浅走时告诉他锦书和她去了边关的事情,他才明白为何锦书独独不记得他。
而他在宫中与她相处的那些时日,慢慢逐步恢复了记忆,便带着她也去做从前他们一同做过的事情,可是她还是丝毫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
他离开宫中,与她成亲前夕,宫中有人给他送来了一沓厚厚的信笺。
他打开一看,是他的字迹,原来这皆是他在边关之时为一解相思之情所写下的,每一行都是关于她。
于是记忆的大门轰然洞开,那些记忆如流水倾泻而出。
他今日只是出府为她操办生辰礼,没想到阴差阳错让她发现了这些信笺。
你看,缺失的那些东西,不管是温暖、情爱抑或记忆,都只是一时的,岁月忘记啦,但它永远不败世上每一个人用力生活努力美好的人的期待,然后等到一个恰好的时机,那些珍贵会重新回到你身边,万物和他一起向你走来,美好随之纷至沓来。
他牵着她走出屋子,双手蒙住她的眼睛,待到了后院才放开手:“小意,这是送你的生辰礼物。”
她先是一怔:多么好,原来他也记得。
记得从前一起写字画画,记得雪天罚跪,记得她的生辰,记得她的小名。
而后入眼,是一小片昙花,但这时已经日暮,昙花纷纷开且落。
周寻没有给她感伤的机会:“以后昙花要开的时候,我便给你种下来,到它落了。我再重新给你种将开的,这样你看见的,就永远都是开着的花。”
程锦书初见周寻的时候,隆冬腊月数九寒天,他一个人跪在冰天雪地中,她当年只是一时的心下不忍,但他抬头,那一双眼望进她眼中深处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要护他一生一世,无人可欺。
当年雪夜初见,周寻落魄无依仿佛被世界抛弃,对谁都是充满了戒备,险些不愿意再相信这世上任何一点可能会出现的温暖和美好,只有那个小姑娘,给他披上大氅,塞了暖炉,把一串糖葫芦给他,带着他伸冤,笑着叮嘱:“小哥哥莫要着凉呀。”
锦书又可曾知晓,他在最无助之时遇见了她,将他从黑暗中救赎,护他安稳,免他一世风霜?
从那时起,这个姑娘就成为了他掌中一斛珠,心上明月光。她胜过世间所有莺莺燕燕,是他生命中最皎洁的月光。
锦书也曾在一无所有的凄风苦雨中逼自己披上坚不可摧的铠甲,这人却是春风和煦、流水潺潺,是她心底里最柔软的所在,有着让她轻而易举就丢盔弃甲的魔力。
也是慢慢才明白,只要让她知晓他心里有她,她便不再惧怕前路,不再害怕那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因为有他在身边给自己力量,就是她面对一切的勇气。
他是天上的谪仙草,那么她便是傲然霜雪的腊梅,小小的一朵,却在严寒中经爽更艳。
因为遇见彼此,相互陪伴,才让从前一直踽踽独行的自己不再孤独,哪怕有了伤口,也是彼此依偎相互舔舐。
有这么一个人,才能让烟火人生变得恬淡而却别有滋味。
来年春日的时候,晴光正好,有隔枝传来的几声蝉鸣,有斑驳的花影透过窗子,落在她一袭素衣和温柔的侧脸上:她为他生下了孩子,粉雕玉琢的一个团子,起名叫“周盛意”,小名“心音”是他们爱情最好的证明。
又是一年冬,孩子恰好是会到处跑的年纪,才下着雪的日子,雪霁天晴,霞蔚云蒸,天边有孤鹜高飞,似一曲梵音,唱响在天际。
拦不住盛意拽着他们的衣裳撒娇要出府,顶着一副有大大杏眼乖巧可爱的模样,连撒娇耍赖也实在惹人怜爱,让人难以拒绝。
锦书和周寻走在后面,盛意早就跑到了前面还一边招手示意他们快些。
锦书扶着周寻缓慢的挪着步子,这一年里,周寻的腿脚毛病越来越严重,甚至已经到了行路也成问题的地步,锦书便时时搀扶着他。
盛意忽然开心的叫起来:“又下雪啦!”
锦书抬首看见雪落下来,雪越下越大,落得他们身上头上都是,锦书看着周寻好看的眉眼:“‘霜雪落满头,也算是白首’,这是诗人说的白头到老。如此我们一并淋过这一场大雪,便也算是白首了吧。”
簌簌蒹葭雪,白了青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