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长夜
“出事了!”
暗处的顾行知微惊一声, 正要出手,却被戚如珪拦住。他见戚二神色凝重,似乎别有心事, 一时之间,不知是进是退。
戚如珪冷静道:“那人已经跑了, 你冲出去也追不到他。”
众打手风卷残云般离了小巷,独剩傅临春与受了伤的裴云暗自痛吟。
“阿云……”傅临春将裴云扶起, 对着那弯匕首, 他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
裴云受了阴招, 现下神智昏乏,加之流血过多,他看傅临春与这满巷月色,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阿云……你醒醒……别睡啊……阿云……”
傅临春不停拍着他的脸,扯下衣裳, 包在他伤口周围。血不停地向外涌,每多涌一点, 裴云的脸色就惨淡一点。傅临春想背起他走, 却发现怎么也拖不动。
“真的不帮?”顾行知有些急了,手中弯刀蓄势待发。
戚如珪道:“要去你去, 我不去。”
“你怎么了?”顾行知看着戚二一脸犹豫,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我们如果不去,那跟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有个结。”戚如珪抬起脸, 看着不远处气息恹恹的裴云,深沉道:“刚刚他使的是戚家拳。”
“谁?”
“裴云。”戚如珪快被逼出了哭腔。
“戚家拳只有戚家军的人才会,他是戚家军的人,是戚家军的人!”戚如珪捂住嘴,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和戚家军到底什么关系,为何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和傅临春又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在蔺都?!”
戚如珪想到太多太多,好似在这儿的日子是一抹平湖。裴云是掠过湖面的鸟,轻轻一触,点破这平静下的暗涌。
顾行知握住她的手,坚定道:“别怕,我在。你戚家的事不会潦草带过,我相信,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这裴云……”顾行知看向渐远的二人,神色温存,“没准就是这破题的关键。”
“七万人马啊……”戚如珪一提到这个,眼泪不受控制地外流。她还记得春水江边的一切,还记得邺城染得赤红的大火,那些成山般的骨骸近在眼前,她走在雪里,身后尽是残垣。
纵然无恨,可她也忘不了这历历在目的惨痛。往后岁月,只要偶有声响,燕北的一切便奔袭而来,成为心头难以消解的顽疾。
“阿珪……”
顾行知轻轻抱住她,用整个胸膛覆住她的鼻息。他明白她这一路走得不易,从燕北踏到蔺都,她是在刀尖起舞。她将恨压在心底,妄想去抚平这道伤壑。而终有一刻,这粗暴的忍耐会泄闸而出,它们化成长夜中盘飞的梦魇,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你拉进黑暗。
他不会就此放任。
“阿珪……”顾行知捧起她的脸,用拇指为她划去泪水。月色隐于云后,暗夜更显无光。
浓稠星幕里,戚如珪抬起那对粼粼的眼,她像是看到了光,一点点的光,足以为她刺破这城池的昏暗。
顾行知扶着她的肩说:“你别怕,还有我,还有我啊。”
他将头放在戚二肩上,他觉得那香,此刻不足为惧。
“别哭了……”顾行知摸了摸戚如珪的头发,像是在抚他的快雪时晴。它们出鞘后有着同样的凛冽,而归鞘去时,有种质朴的寻常。
戚如珪不喜脂粉,没有精心雕琢的隆重,她的好看沾满风流,是随性的,流动的。她脆弱时是水,坚韧时是浪,她美丽,她多变。
她也懂哀愁。
戚如珪慢慢从伤心中苏醒,捧起手心里的香囊。她看到一个故事在浮现出骨骼,那个故事,和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街道空空如也,长巷看不到尽头。顾行知从后挑起一盏灯,为她撑起方寸之间的微芒。
月又从云后浮现,清辉仿若银霜,天地静下来了。
………………
傅临春一夜未睡。
他一直在思索着从前的事。
从前他拜别病死的双亲,只身一人来蔺都谋官。他见关中时兴云锦,他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布,觉着新奇。
那时傅临春每天买俩馒头,吃饭只配蹲在门后。衙役的俸禄每月二十钱,他用人生中的第一笔俸禄,买了半匹云锦。
也不穿,就放着,时至今日那半匹云锦还在,它一直在提醒着傅临春,这向上爬来的路上,血和痛早把他磨得一干二净。
梁府人说得没错,他出自寒门。寒门也分三六九等,他是最低贱的那一等。
官府开仓放米,他拿碗去取,回到家才发现,家里连个像样的碗都没有。后来还是问要饭的借了个碗,捧回家中熬成了粥,一口没喝全给了重病的父亲母亲。
傅父先傅母去一步,不到一个月,傅母也随之而去。
死前她拉着傅临春的手说:“我儿莫伤心,你非池中物。你要成功,要向上爬,要做九重天上的人上人。”
傅临春忍泪诀别。
后来他做到了,他爬了上来,从一个刑部小衙役,一点点、一点点坐上了侍郎之位。如今他看着那匹云锦,它像把悬刀,它在一日,傅临春就不会轻易忘怀这些前尘之痛。
晨曦映入窗枢,榻边传出微微响动。傅临春猛地从瞌睡中清醒,发现裴云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痛……”他抖着大腿,天并不算热,可他满头都是汗。
傅临春抬起脸,睁着那双红通通的眼,说:“大夫说了,没什么大事。”
裴云抓住他的手,使劲儿地摇,他把傅临春当成了唯一的稻草,他说:“你要帮我。”
他怕他要死了。
“我的香囊许久前就不见了。”裴云看向窗外,眼里挂着泪,“那日在广元居,我见它挂在顾家哥儿的身上。你能否……能否……替我把它要回来……就说……就说……那本是你的……”
“好。”傅临春想也没想,一口允了裴云。他不要爱了,不要雪月风花了,从前他还认为自己可以有更多,而现在,他都不要了,他只要裴云能活。
“大人不要为我哭啊。”裴云尽力笑了笑,“哭伤了眼睛,以后就不能陪我回燕北看雪了。你说你在关中,从来没看过雪,人这一辈子,怎么可以不去看看雪呢?你说对不对,大人。”
裴云的气息越来越弱。
“我不看了,我不要看雪了,阿云,我们就在这里,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好不好?”傅临春跪倒在床前,从未失控的他,此时不知为何,全失了控。
他的泪不单为裴云而流,也为父亲母亲而流,也为自己而流,更为天下寒门而流。
寒门也配爱吗?
配……吧?
傅临春抹了把脸,抓住裴云的手说:“一定会好的……会好的……我替你去要那香囊,替你……替你把它拿回来……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傅临春站起身,将门大力推开。万丈霞光涌进,将他整个人照得宛若神灵。
“你一定要等我。”
傅临春半侧回头,心下一狠,提摆出了门。
“它真不在我这儿。”
顾行知逗着笼子里的鸟,看着气喘吁吁的傅侍郎,笑说,“我没骗你。”
傅临春平复了会心绪,微微正色道:“我知道从前咱们有过节,可今天……今天算我求你好不好?”
“你这人怎么这么执拗呢?”顾行知挠了挠头,放下逗鸟的小勺,说:“那东西真不在我身上,我把它给戚二了。”
“怎么?那东西对侍郎很重要?”顾行知想起戚如珪先前说的那些话,什么戚家拳,什么北地绣法,一丝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
“那她现在在何处?烦请告知。”傅临春满是期待地弯下身,和他从前给人敬酒时的姿态一样。
顾行知想了想说:“这个点,怕是在晨巡。要不这样,我帮你去找她,我看你这副疲惫模样,也不像是能安心找人的。”
“傅某多谢了。”傅临春作了一揖。
“客气啥。”顾行知没心没肺道:“你之前不还透风给我嘛,说我爹涉嫌国子监暴、乱一事,我不喜欢欠别人,今儿帮你,算是还人情了。”
顾行知叫了左靖,好生把傅临春送了回去。他不曾多想,火急火燎地出了府。
现下正是朝食的关头,蔺都张罗起大大小小的早点铺子。戚如珪刚晨巡完,自个儿坐在街边铺子里,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碗里的碎米。
她见顾行知二话不说下了马,张嘴就道:“香囊给我。”
“怎么回事?”戚如珪从迷乱中惊醒。
“还记得你说过的吗?”顾行知看着戚如珪的眼睛,像是在求证着什么,“北地的绣法,戚家拳,被火烧伤的脸,那裴云,一定和春水江役脱不开关系!”
“金寇为何会知道邺城徒留了两万残兵?戚老帅又为何带着军资远撤江东,他畏罪自杀是为了什么?这场杀戮里,有多少我们还不知道的真相?!”
“快了……快了……”顾行知拿起戚如珪喝到一半的茶,抿了口,痛快道:“一切都快浮出水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