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抢功
则清殿前帘幔飞扬, 诵经声不止。太后端跪在佛前,手持一弯檀珠,口中念着往生咒。
风阁老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 连礼都来不及行,满面春风道:“启禀太后……大……大……大事不妙!”
太后半睁开眼, 扫了眼阁老,气定神闲道:“你说大事不妙, 却满脸堆笑, 看来是行宫有事发生了。”
风阁老扶了扶幞头,跪身道:“太后料事如神, 确实是行宫出了变故!怀慈帝不慎落水,连带着他那花贵人,一并掉进了泪湖。”
“泪湖?”太后微微一凝,没想到宋氏兄弟憋了这么多天,就憋出了这一招。
那泪湖她是知道的, 早在怀武帝时就有了。里头埋着的都是些身家清白的文官,宋氏兄弟武将出身, 何故要选在泪湖动手?
风阁老瞅着太后若有深思, 侃侃道:“臣还打听来,说起初是花贵人自己要去看大鹅的。臣也纳闷了, 泪湖中原先是不养鹅的,怎么这两天,多了这么些个鹅出来。”
太后点了点头,急忙问道:“那皇帝现在如何?”
“被傅侍郎给救了。”风阁老眼见太后面色一凛, 声音逐渐低切:“不过看那样子,像是受到了大惊吓。皇帝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落了个水,吓得床都不敢下了。”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松了口气。
“好什么?”风阁老一头雾水,“太后难道不希望皇帝……”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全天下就哀家嫌疑最大。”太后站起身,抬头看了眼金灿灿的佛像,阿弥陀佛道:“哀家让宋氏兄弟出手,一是为了检验他们的忠心,二也是挫杀一下怀慈帝的戾气,这里头可不包括他死。”
“罪过啊……”太后低下头,心有不忿:“罪过。”
………………
半时辰前,关阳行宫。
李恒景翻滚在水里,沉沉起起,起起沉沉。
他抓住花奴的袖子,一起冲岸上人呼救。众臣中没一个人敢站出来,和新岁宴时一模一样。
后来还是顾行知实在看不下去了,连衣服也不脱,齐头扎进了湖中。
春寒料峭,泪湖水激得他浑身颤抖。他奋力朝二人游去,配合着傅临春等人,一起将他们拖回了岸口。
傅临春见怀慈帝意识昏沉,一个箭步冲上去替他按压胸口。李恒景经由片刻后醒来,见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傅临春,还以为是他救了自己,冲他笑了一笑。
顾行知在旁边拧着衣。
傅临春关怀道:“陛下落水,臣万分揪心!如今看陛下没有大碍,臣也就放心了。”
刘汝山看着傅临春这虚与委蛇的样子,对旁边人歪唧着说,“刚也没见他有多着急啊?”
顾行知横了他一眼。
众臣拥呼着傅临春与李恒景等人一起往殿中赶,李恒景刚从水里爬出来,连路都走不稳,须得好几个人扶着,方能勉强直立。
戚如珪看着褪去的人潮,说:“被抢功了?”
顾行知闷头拧着衣服上的水,并不想说话,只道:“不后悔。”
“这么大度?”戚如珪递上一块干帕子,“擦擦吧,头发上全是水。”
顾行知推开了帕子:“不需要。”
“那行吧。”戚如珪见他不领情,也不跟他假客气了,她说:“你别告诉我,你是为着和他的兄弟情义才救他的,虚伪的面孔我见多了,这世上根本就没什么情义可言。”
“那你和宋子瑜呢?”顾行知抬起眸,露出一对刀一般的眼睛,“也是逢场作戏吗?”
“我和他不同。”戚如珪收起帕子,笑意甜美,“他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那你赶紧去找你那世上最好的男子吧,别赖我这儿了。”顾行知脱下湿衣,露出半身精壮肌肉。
顾行知自打被哥哥们说胖了以后,心里一直有个结。这些日子他一直苦练身形,如今已恢复到与蕃南时一样。整块腹部的线条干净利落,上下没一块赘肉。加之他本就手长脚长,配上副好身形,更显得刀削斧劈状的俊朗。
戚如珪大方看着,也不避讳,只说:“身材不错,杜若姑娘有福。”
“你也可以有啊。”顾行知勾起坏笑,“看你想不想了。”
戚如珪说:“这嘴怕是开过光。”
“开没开过,亲一亲就知道。”顾行知挺着胸堵在她身前,又变成了那副洋洋散散的样子。
戚如珪望着他腰间的香囊,眉头一飞:“我刚见着傅侍郎腰上也有个香囊,式样与你这个很是相似。”
“别给我扯别的。”顾行知笑了笑,拦住她说:“到底想不想啊?”
…………………
阆中良夜,本应歌舞升平,却因着怀慈落水一事,合宫蒙上了一层阴翳,
李恒景孤身坐在榻上,连花奴都不想见了,只留傅临春一人近身伺候,群臣跪在殿外,噤若寒蝉。
李恒景说:“这次多亏了你,朕一想到坠湖时那些冷冰冰的面孔,就感念起新岁宴上的先帝。”
傅临春将安神汤搁在案头,旋身俯首道:“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这也怪不得他们。”
李恒景望着隔岸灯景,怅然若失道:“朕不怪他们,朕只是寒心。从前皇兄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时,我总不懂他有何不喜,如今自个儿坐上来了,才觉着,这每天都像是踩在刀上,稍不留神,就有人将你撕得粉碎。”
“他们都想害朕。”李恒景叹了口气,轻轻掀开锦被。他下床握起傅临春的手,温和道:“满朝人中,只有你待朕最是忠心。”
傅临春微微一愣,解释道:“其实顾……”
“谁对朕好,朕有眼睛。”李恒景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身去,威严道:“长晖救朕,才不是为着与朕的袍泽之情。他是怕我死了,顾家从此失了靠山。从前朕待顾家也算不薄,顾重山回京,朕哪天不是大箱大箱地往他府上塞东西。他救朕,是为臣的本分,却不是为兄的情义。”
傅临春不懂他们二人出了什么嫌隙,听李恒景这么说,他也懒得再分说了。他将安神汤捧到李恒景跟前,道:“陛下还请先喝了它吧。”
李恒景看着那汤,滞了片刻,语气轻微道:“这汤若是旁人送来,朕铁定会怀疑里头有没有毒。可这汤由傅侍郎送来,朕喝着安心。”
李恒景一把接过汤药,一口将那安神汤尽数灌入腹中。
他坐回床边,看着傅临春的眼说,“有功就有赏,说吧,你想要什么。”
傅临春谦笑道:“臣别无所求。”
李恒景颇为玩味地看向别处,说:“难道你就不想坐李修祺的尚书之位吗?”
傅临春坦言:“想,但臣也明白,自己资质尚浅,还不足以胜任尚书之位。”
见李恒景面色犯难,傅临春提议道:“陛下若是真想嘉赏臣,不如让臣替一位朋友谋求一份官职,以后也好为陛下一同效力。”
傅临春见李恒景并无异议,轻拍了拍手,裴云应声而入。
李恒景见来者是个男子,脸上不知为何带着半边镶金面具,神神秘秘,惹人好奇。
“这是?”李恒景指着他的脸。
裴云识趣跪下,作揖道:“草民裴云,参见陛下。”
见李恒景对自己脸上的伤颇感兴趣,他说:“家中着了大火,烧坏了脸,恐惊着陛下。”
傅临春深沉一笑。
李恒景探回手,看着傅临春说,“你这朋友,什么来路?”
傅临春不慌不忙道:“说来也是有缘,这还是刘汝山引我们认识的。裴云本是地下赌场任人发卖的贱奴,被臣买了回去,悉心养在了府里。臣觉着他虽为贱籍,却一点儿也没有贱民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他底子干净,不属于蔺都七贵的任何一家,陛下用着,也会放心。”
李恒景沉思了片刻,欣然允诺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朕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看了看裴云,说:“既是傅侍郎的朋友,那就与他一起,待在刑部做个司务好了。”
裴云拜了一拜,满怀欣喜道:“谢陛下隆恩。”
三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李恒景觉着累,让他们暂先退下,把花奴叫来。
这花想容比李恒景好些,她尚且懂些水性,所以不曾受到什么大惊吓。怀慈出事后,她一直忧心忡忡地侯在殿外,见傅侍郎带着人走了出来,不用说什么,急冲冲地就跑了进去。
裴云看着花想容匆忙的步伐,将傅临春拉到一旁僻静处说:“今儿这赏,大人受着难道不心虚吗?”
傅临春掂了掂袖,缓声说:“人人都知道是谁救了怀慈帝,可怀慈帝要认我做恩人,那我就是恩人。”
裴云半侧过身,说:“如果早知道是要靠踩着别人往上爬,我就不陪你来行宫了。”
“别闹脾气嘛。”傅临春走到他跟前,好声好气地说:“我今儿筹谋的这一切,都是为着我们的以后。”
“戚大公子,别来无恙啊。”
傅临春徐徐一笑,心满意足地看着裴云脸上浮出丝丝错愕。
他拍着肩说:“从你进傅府的第一天起,我就派人查了你的底细。你打燕北来,是玉女关前一户鳏夫的儿子,奇怪的是,他的儿子裴云早死了多年,你压根就不是裴云,我说的没错吧?”
裴云咬了咬唇,望着傅临春的幽黑眸子,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说:“我确实不是裴云,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戚家人?”
傅临春说:“我见你日日跑到南司署门前插一枝新桃,起初还不知是为了谁。后来看到戚二小姐对那桃花爱不释手,由此断定,你与她必有牵连。”
“她最喜欢花。”戚如海笑了笑,神色略有舒缓,“可惜我如今这样,实在没脸与她相认。”
“那就不要认。”傅临春不着痕迹地看向别处,徐步走到湖边。
他望着那满湖幽涟寒漪,细声说:“蔺都杀机四伏,你又是戴罪之身,贸然与之相认只会徒惹祸事。戚如珪刚爬起来,还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儿,你不能再让她跌下去了。”
裴云点了点头,认同了傅临春的话。他借风向前一荡,追问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何还愿意帮我?这事被大内知道了,你我都是要杀头的。”
“我难道不知道吗?”傅临春浮皮潦草地笑了一笑,盯着裴云的脸,说:“大概是我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