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狗粮
众人唬了一跳。
老太太有些不乐意, 起先还以为大儿媳妇冷不防来这出是在装病, 直至命人上前在人中处死命掐了两下, 程夫人只是不醒,这才相信她真晕倒了——想是急怒攻心。
当务之急自是请大夫诊治,萧、崔二位眼看傅家要乱一阵子, 自是不便久留, 便相继起身告辞。
老太太有些讪讪, “那么二丫头的婚事……”
大房闹出这种丑事, 连她都觉得面上无光, 外人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萧夫人温言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改日我就命人将聘礼抬过来, 还请老太太做主将二姑娘的生辰八字写与我, 好拿去请普陀寺的高僧合一合。”
老太太这才吃了定心丸,只要婚事不受影响就好,一面忙忙地布置下去, 又着人请最好的大夫来看程氏——虽说程夫人只是凝霜的伯娘,她死了用不着守孝,可若府里这当口闹出丧事, 终究也不够圆满。
凝霜也就心安理得的继续绣嫁妆,她对程夫人本就无多少感情,自然懒得前去伺候汤药,再说,程夫人还有她那个宝贝女儿傅凝婉呢。
阮氏经这一出, 对程夫人的心却冷了,她向来将程家看成娘家,对程夫人这个远房表姐亦比亲姐还尊敬,谁知程夫人因为婚事不成,就这样诋毁她的女儿——这人的心眼竟比针尖还小!
阮氏恼火之下,也懒得仔细询问程夫人的病况,只命人送了两截山参了事。
*
傅家大房。
程夫人院里,一股浓浓的药味弥散开来,连草木都染了几分苦涩。
傅凝婉看着程夫人由仆妇搀扶着偎在床头慢慢喝药,有心想上去帮忙,可又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怎么也做不好——前儿她就打碎了好几个景德镇的茶盅,还险些割破了手,看得程夫人心疼更兼肉疼。
眼见女儿束手无策在一边站立,似只离巢的鸦雀,程夫人忍不住叹道:“你若无事,就回房练你的字画去,傻愣着做什么!”
又看着傅凝婉红肿的指头,“记得包扎一下,再不许做这些力气活了。”
程夫人一向要强,尽管傅凝婉自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却从来不加责怪。在她看来,大家闺秀只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好,那些粗使活计合该交由下人。
谁知她这一病倒,大房却似塌了天,傅凝婉不擅管家,连下人都约束不好,这段时日院里便多了不少偷懒懈怠的;程夫人有心让她去看看庄子里这季送来的账簿,可傅凝婉虽颇有诗才,账本子上那些东西对她而言却似鬼画符,光是辨认起来就得费半天功夫——记账的多是田庄上的粗人,哪有本事写一笔簪花小楷,都是有什么记什么罢了,程夫人看惯了不觉得,可放在傅凝婉眼里,那便是一团乱麻般的天书。
事到如今,程夫人不禁后悔自己的教训方针是不是错了,她光顾着把女儿往大家闺秀的楷模培养,教会她什么是风花雪月,于人情世故却半点不通,若非如此,萧易成也不会轻易被二房那家狐媚子抢走!
一步错,步步错,程夫人叹道:“萧家已来下过聘,承恩公府的婚事你就别肖想了,且让二房风光一阵子吧。”
她就不信,二房能永远风光下去,而况男人皆是喜新厌旧,这会子萧易成因着恩情才对傅凝霜多几分好感,过上几年说不定就淡了,傅凝霜一个商贾女,怎能担当世家大族宗妇之位?等着瞧吧,她必将遭人厌弃!
傅凝婉满脸委屈,“可,女儿也等不了几年呀……”
就算傅凝霜到时候遭人厌弃,难不成她倒嫁进去做填房?况且这论起长幼来,谁才是长?岂非都乱套了。
程夫人见她还做着嫁进承恩公府的美梦,险些再喷一口血,她气极反笑,“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不成,你非得巴着他?”
眼看女儿面色苍白,程夫人到底有些不忍,遂安抚她道:“放心,没了这个,娘定会为你寻一门比萧家更好的亲事,断不让你落人笑柄。”
似是让婉儿定心,又似是让自己定心,程夫人喃喃道:“三房也休想拿着鸡毛当令箭,等着瞧吧,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傅凝婉唯有垂眸,心中却很明白,她不可能找到比萧易成更好的儿郎——这一局,终究是她输了。
想到自己先前破罐子破摔揭发傅凝霜险些遭人掳掠的丑事,程夫人又有些懊恼,“早知如此,不该急着跟萧家撕破脸,且是当着崔夫人的面,真是失算。”
自己怎就这般沉不住气呢?若两家结了亲,看在三房面子上,萧家多少会在婉儿的亲事上搭一把手,崔夫人在京中见多识广,又家家户户一团和气,由她出面牵线是最好的,再适当加以利诱,不怕找不着高门显宦——只是想到要沾三房的光,程夫人又有些不悦。
傅凝婉却想着,萧崔两位都是守礼之人,想来不会到处宣扬傅家的丑事,只是傅凝妙——当初她私底下跟傅凝妙说那番话,只是想诱导她给傅凝霜一个教训,谁知傅凝妙比她想象中还要大胆,竟私自联系上郭七那伙流民,意图让傅凝霜失贞,她可真做得出来!
如今傅凝妙被送去庄子上,万一她心有不甘,污蔑是自己指使她干的,那自己的名声不就……傅凝婉难免有些害怕,巴巴问道:“娘,万一三妹的口风不紧,将这事闹破了……”
程夫人自是比她周全许多,冷笑道:“放心吧,她没机会再开口的。”
一辆马车辘辘朝城门驶去。
傅凝妙斜靠在坚硬的木料上,只觉如坐针毡,她以往的座位都是铺了软绸的,华贵无比,哪像眼前这样寒酸,她不禁埋怨起来,“这是人用的东西吗?我是去庄子,又不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就算犯人也用不着这样苛待吧?”
她倒不觉得自己会在庄子上待一辈子,等着瞧吧,等去了田庄,她立刻就给程夫人写信,不怕程夫人不恭恭敬敬将她迎回来——要知她手上还握着她宝贝女儿的把柄呢。
傅凝妙如今细想想,觉得自己当初会想到对付傅凝霜,纯粹是受了傅凝婉的启发,还巴巴的来跟她说傅凝霜要嫁进程家,结果却是萧家前来提亲——这傅凝婉跟她娘一样的黑心烂肠,专会害人。
如今傅凝霜有了归宿,傅凝婉有大太太在后台撑腰,亦是毫发无损,而自己呢,却要被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吃苦,老天爷凭什么这样偏心呢?
傅凝妙心中愤懑,遂拉着对面人的手恨恨吐露不平,不外乎她怎样上了傅凝婉的当,总有一天,她得将这笔账讨回来——大房难道还想来个壮士断腕,撇下她么?
当然,还有傅凝霜,她同样不会放过。这回算她逃过一劫,等自己重新得势之后,傅凝妙总要叫她知道厉害,等那时傅凝霜就不会这样走运了。
她生母秋姨娘就坐在对面安静听着,秋姨娘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这些年既不得宠,在大老爷跟前也说不上话,她平生所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将女儿送到程夫人膝下抚养,由此既成全了程夫人的名声,又成全了女儿的前途。
因了这个,傅凝妙勉强原谅了她对自己这些年的疏离,也唯有在生母面前,她才能展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任何时候都会顺着自己,依着自己。傅凝妙知道,她就是这么一个懦弱毫无个性的人。
秋姨娘见她满头大汗,遂温柔的用衣袖为她拭了拭额头,又从陶壶里倒了碗茶给她,“累了吧?喝点水,歇口气再说。”
虽是粗茶,可傅凝妙心头燥热,她匆匆接过一饮而尽,便继续抓着秋氏诉说萧家对她的不公,渐渐的,她觉得喉咙里如被火烧,仿佛有针扎在那儿似的,先是刺痛,再是钝痛,到最后,便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她的声带整个儿黏住了。
她错愕的望着母亲。
秋姨娘的泪已然落下来,“妙儿,原谅我,娘只愿你活得好好的,那些不该有的东西,咱们还是别肖想了。”
当初正是为了女儿的幸福,她忍着思念之苦,足有五年没和女儿私下见过面,为的就是怕大太太猜疑;如今,同样为了女儿能平安度过后半生,秋姨娘不得不忍痛灌下一碗哑药,有了这个,大太太就不会盯住她们不放了。
秋姨娘紧紧抱着失语的女儿,神情有悲有喜,“放心,娘会为你寻一个殷实些的人家,不会让你过请苦日子;再不济,总还有咱娘俩相依为命,至少今后,你我再不必分开了。”
傅凝妙瘫倒在母亲怀中,两行眼泪静静淌下,不知是高兴与亲人的重逢,还是惋惜她逝去的雄心壮志——那些都已化作梦幻泡影。
*
大房里程夫人的病虽不见好,可傅家却结结实实热闹起来了,虽说定在八月里成亲,算算还有百日有余,可萧家乃是有名的望族,承恩公膝下又只有萧易成一个嫡子,两边自是不敢马虎,务必要将婚事办得热闹而又隆重。
天虽然渐渐热起来了,到傅家来拜访的宾客竟是有增无减,因老太太年纪大精力不济,大房里程夫人卧病,二房那位一直吃斋念佛甚少出门,这般算下来,能分出工夫应酬的唯有阮氏一人,直把阮氏累了个半死不活——她出嫁的时候也不见有这样盛况哩。
凝霜也没好到哪儿去,那些贵夫人上门除找阮氏说话外,多半还会将她捎上,都知晓眼前的小姑娘便是以后的世子夫人,故而并不敢轻慢,宁可多攀些交情,日后也好走承恩公府的门路。
如此数天下来,凝霜只觉自己脸都快笑僵了,且喜她还能借着绣嫁妆推脱,否则这么坚持不懈的假笑,怕是得老上好几岁——等她嫁过去,要应付的人不会有增无减吧?凝霜想想都有些头皮发麻。
唯一的好处是她的小金库又充裕不少,因那些夫人很少有空手来的,多数甚至十分大方——也有可能是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做一笔稳赚不赔的投资。无论如何,凝霜都很感激她们的慷慨,她这个人是从来不嫌钱多的——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
倘若被萧易成知道她这样财迷,那人恐怕又得取笑她了。凝霜想着,心头有一种奇妙难言的滋味,她总觉得自己对萧易成的态度十分复杂,有时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睡里梦里还偶然出现,有时候却又因他的言语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叫人乱棍打他一顿,简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不会就是传闻里的相爱相杀吧?
不知萧易成背地里是怎么看她的,不会也和她差不多吧?那他俩可真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凝霜正胡思乱想着,就见甘珠一脸沉郁的进来,默默道:“表少爷来了,小姐,您要不要见?”
“当然,快请进来。”凝霜正愁没机会跟程迟说明,也是这段时日事忙浑忘了,要知她答允了萧易成,要主动跟程迟划清界限的。尽管到目前为止,她跟程迟仅止步于亲戚关系,可以萧易成那令人叹为观止的醋劲,她还是得细细叮嘱程迟一番为好,毕竟,她马上就要嫁人了。
甘珠答应着正要出去,忽又神情微妙的看她一眼,“小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可不要因一时冲动而后悔终身呀!”
凝霜很怀疑她偷看了自己私藏在枕头下的那些话本子,这丫头脑子几时变得这般活络了?还净往不该想的地方瞎想。
而且,那番话隐隐还是站在萧易成的角度说的——口吻都很像,该不会连她的贴身侍女也被那家伙收买了吧?
凝霜狐疑的瞪着她。
承恩公府内,忙于公务的世子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淮安忙知趣的递上手巾把子来,一壁卖弄殷勤道:“这段时间忽冷忽热,公子莫不是伤风了?不如请府中的大夫来看一看。”
萧易成微微一笑,“不妨事,有人想我而已。”
他巴不得一天打十次喷嚏——想到成亲还有数月,就巴不得这日子短一点,再短一点,最好压缩成一天,连下聘带拜堂圆房一股脑儿的办了才好,省得等到心焦。
不过也好,这样一天天慢慢挨着,未尝不是一种甜蜜滋味——好东西总是舍不得一口吃光的。
淮安瞅着自家主子脸上的幸福模样,忽然觉得胃里噎得慌,一面琢磨着:他是不是也该抽空去雪地里躺一躺,这样姻缘就会自己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