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破晓。

  「天亮了,这会儿走也走不成了。」景晏抱着我,梳理我的头发,忽然又问,「元元,你就不怕这也是戏?」

  「不知道,昨晚不该吃那么多的,不要命地跑了一阵子,这会儿又哭得想吐。」我把头靠在他身上,轻声说。

  怎么会不怕呢?我当然会怕,我当然也想过,这一切可能都是他以退为进的一步棋。

  可我也怕这不是戏,我怕我这一走,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元元,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抱着我,缓缓地拍抚,「本王还想等中秋,带你去看花灯,去年中秋我们是怎么过的?」

  「去年啊……去年中秋,我还跪在地上求你救命呢。」

  「新年,新年我们去看烟火。新年时我们在做什么?」

  「新年……你挨了皇帝的打,我在跪祠堂。」我说完把自己都给逗笑了,「这日子过的,真是哈哈苦,苦哈哈。」

  「这么一想,本王也好久不曾过过像样的节日了。」

  「景晏,」我轻轻叫了他一声,「我是不会把自己绑在你身边的,可我也不能留你独自在这苦海沉沦。等你、等陪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到那时候,我会再向你讨,我会再向你讨,我的自由。」

  景晏半天不说话,我抬起眼睛看了才发现,他竟掉眼泪了。

  我出去的时候,瞧见有两人偷偷摸摸,卷了个草席子出去,若我没猜错,那里头是一具没用上的女尸。

  景晏竟是认真的,他竟是真心为我规划,我该如何离开?

  他的大计会败在我的身上,而我呢?我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就是他的失败。

  他曾说我们两个,能逃一个是一个,当初或许是,可现在不是了。

  如今,他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我要他成功,尽管那功成名就,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我们收拾情绪都极快,要不是亲眼看他哭了,我此时压根看不出来。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作为棋子,我们都要有棋子的自觉。

  我跟严锋说了出征的事,他很乐意,织欢却有些埋怨我。她说元元,我就这么一个人,你怎么还给我送到战场上去了?

  我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莫侯若此次再立军功,恐怕就是一手遮天,到时候别说是你们,别说是王爷与我,就是皇帝都悬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她低着头,闷闷地说,「战场上,刀剑无眼。」

  我摇了摇头,对她说:「织欢,战场之外的刀剑,才更难防。」

  我带着严锋去见景晏,自打上次严锋「行刺」,景晏就憋着一股气,搞得二人现在很是别扭,来之前我探过他的意思,他也有意让我从中说和。

  我说严锋,上回我也犯了急脾气,还跟你动了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严锋还是很木讷,一本正经地回道:「您言重了,卑职险些酿成大错,多亏王爷与您的周旋。」

  我又说:「严锋,你跟着王爷比我更久,他对你是真心器重,视作手足。」

  严锋沉默了许久,才说:「您与王爷……真是十分相似。」

  我笑了笑,没往深了聊:「是吗?许是处得久了吧。」

  景晏看见严锋时还是带着气,不愿与他说话,严锋这个木头桩子,只知道干杵着,气得我在旁边直翻白眼。

  「哄起女人一个顶俩,见了兄弟狗屁不是,我是真服了你们。」我笑骂一声,从后边踢了严锋一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的小媳妇在闹别扭,你等什么?还得王爷抱你上花轿吗?」

  严锋嘴笨,让我骂得满脸通红,忽然跪在地上大喝一声「卑职万死不辞」,把我吓了一跳。

  景晏摆摆手,意思是这事就算了,接着又说:「过几天皇上与本王要到围场狩猎,莫侯也会去,到时本王会将你引荐给皇上,你要好好表现。」

  严锋也不会说别的,还是那一句:「卑职万死不辞!」

  隔了一天,皇帝却又捎来口信,说到时要我也同去。

  我同景晏刚过了几天好日子,这一池春水,愣是让皇帝给搅成了浑汤。

  去就去吧,骑马也不是什么难事,景晏教了我不到半天,我便能骑马小跑了,他却嘱咐我,不要贪玩,不要求快,要我跟紧他。

  末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如此喜欢本王,让你跟紧,你当是乐意得很。」

  他最近有些犯毛病,动不动就凑上来嬉皮笑脸地问我,你何时开始喜欢本王的?你觉得本王哪里最好?实在是烦人得紧。说起来这事明明是他先认了,怎么反倒像是我先对他深情表白一般?

  我也是实在让他烦得不行,用马鞭子的另一头去戳他:「王爷,您烦不烦,有完没完!」

  他笑了两声,一下跨到我的马上,将我圈在怀中,缰绳勒得紧紧的,贴着我的耳朵,用颇为煽情的语气送了一句:「怎么了宝贝儿?这才几天,就嫌我烦了?」

  我只觉得耳根子发烫,心像是马上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拿手肘杵了他一下:「别、别瞎叫啊!」

  景晏十分恶劣地冲着我的耳朵发出低低的笑声,念咒一般蛊惑我:「从没这么喊过别人,你是头一个,高不高兴?」

  我看他是非要我服软,赶紧顺从地点点头:「高兴,高兴还不成吗?你别这么弄我,我耳朵痒。」

  他却得寸进尺,甚至轻轻含住我的耳垂儿:「高兴啊?那以后都这么喊你,好不好?」

  明明什么事都经历过了,我怎么会让他调理成这副样子?

  我回头把脸埋在他身前:「你欺负我,你看我认了,就拿这些事情拿捏我,我多么大方,我从不拿你掉眼泪的事情来拿捏你。」

  这话反倒让他抓了话柄,他笑着冲我挑了一下眉毛,还是不肯放过我的耳朵:「说起掉眼泪,元元,昨天晚上是谁哭着在我耳朵边上求我,就差求着我把她……」

  「打住!」我用手背去凉发烫的脸,「你、你再说我还哭!」

  那天我险些让他给调理得羞愤投河,可他是个臭流氓、坏痞子,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我不答应他叫我宝贝儿,他还让那马疯了一样地跑,我搂他越紧他越开心,还说我那副狼狈的样子可爱。

  可爱个屁!

  这天,晚芍从宫里回来了,我连推带搡,又撵又赶,才硬是把景晏忽悠到她屋子里去。

  心里是不是滋味儿先不说,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儿女私情拖累了他。

  没到半夜,我听见隔壁有些吵闹,晚芍好像还哭了,还以为是景晏手上又没轻没重,可不一会儿景晏竟又跑回来了,脸上说红又像白,说白又像红,看着十分尴尬。

  晚芍追到自己门口哭了两声,便狠狠关上门,没动静了。

  「怎么了,王爷?她咬人?」

  我看他这副模样就想笑,给他到了一杯水,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

  「元元,她、她……唉,这该怎么说……」景晏两手打扫打扫身上,像要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边说边打摆子,「她穿的那是什么东西,还不如不穿!迎春楼里也不曾听说过这种招数!」

  我听他给我描述,实在忍不住,拍掌大笑:「哎呀王爷,人家可是为你好费心啊!想不到她去太后那里开了几天小灶,竟学来如此秘术!」

  太后这是急了,什么不像样的办法都想让她试一试。

  我笑完又板起脸来,挑他话里的毛病:「王爷,迎春楼里都有些什么招数?」

  景晏很少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此时却傻了眼。

  我见他吃了亏,赶紧趁机报仇,笑嘻嘻地撩拨他:「王爷,您身子可还撑得住吗?我明日可得叫厨房做十全大补汤来。」

  他让我惹急了,咬着牙,痞里痞气地看着我,语气十分嚣张:「元元,你若受得了,本王补就是了。」

  果然得意容易忘形,我赶紧闭严了嘴巴,灰溜溜地进屋睡觉去了。

  玩笑归玩笑,可从这事里,我与景晏都能读出太后的慌乱——她这是病急乱投医,皇帝不愿莫侯带兵出征,明显是有意打压他,若晚芍还得不到景晏的心,她就难了。

  第二天是陪皇帝去围场的日子,晚芍本来就心气儿不顺,又因为皇帝叫我没叫她,此时跟瘟神一样,谁都不去招惹她。

  我的出现让莫侯很是下不来台——皇帝明知晚芍嫁给了景晏,却点名要我作陪,摆明了是给他难堪。

  莫侯虽是武将,脑袋可比严锋机灵多了,在场这几个人,除了我,他谁也得罪不起。

  聪明归聪明,他这几年仗着军功,颇有些骄纵,更何况我抢了他爱女的风头,他更要夹枪带棒,狠命地捏我这个软柿子。

  「上回没看清楚,原来这就是九王爷爱不释手的金丝雀,形影不离,真是宠爱得很。」

  我知道他想折损我,不过也不想犯口舌,皇帝也不说话,只等景晏接招。

  一来,他想看看景晏会不会为我出头;二来,他也想借景晏来煞一煞莫侯的锐气。

  「莫侯,这可不是什么金丝雀,这是本王一手调教的狼崽子,咬起人来,是一定要见血的。」

  景晏连一声岳父大人都不叫,可说这话的时候,偏偏是带着笑的,甚至还有些暧昧轻浮,假不正经,让人挑不出什么理来。

  皇帝这时才虚情假意地出来调和:「小九,怎么一牵扯到这妇人,你就如此小心眼儿?朕可要担心芍儿在你府中的处境了。」

  皇帝真狠,竟拿女儿去敲打父亲。

  又周旋了几句,找了个时机,景晏引荐了严锋。

  皇帝于是说:「严锋,小九多次夸你是不可多得的良将,莫侯呢,也是朕的爱将重臣,你们都是武将,就借着今日好好比试一番吧,胜者,朕重重有赏。」

  两人行了礼数,便策马扬鞭,隐入了围场丛林。

  皇帝又说:「小九,你我兄弟二人,不谈什么胜负,只当是散散心吧。」

  景晏道是,错开半个马身,跟在皇帝身后,我与二人保持一点距离,三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驾马闲游。

  「有鹿。」我说。

  皇帝看了一眼,从身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来,拉满了弓。那鹿很机敏,一下便潜入林子,只留下一支箭插在地上。

  皇帝笑了一声:「小九,朕不想跟你比试也不成了,不如看看,鹿死谁手?」

  景晏只笑:「皇上,臣从没赢过。」

  皇帝却铁了心:「这梅花鹿的皮子漂亮,小九,打回去给你家妇人做张毯子?」

  说完,两人便策马追鹿,景晏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笑:「别看我,看鹿。」

  等我慢悠悠地赶上,发现两人都拉开了弓,谁也没撒手。我屏息看着,那鹿不动,我们这些人也不动。

  景晏瞄得偏了一些,连我都看出来了。他这场伏低做小的戏,真是十足。

  皇帝鼻间忽然发出一声笑,转过身子,将那箭锋对准了我。

  我瞬间头脑充血,动弹不得。

  嗡的一声,皇帝撒了手,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箭冲我而来,却最终偏离,箭尾的羽毛擦着我的脖子,嗖的一声,竟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来。

  不可能!这箭本该要了我的命!

  我定睛一看,竟是景晏发出一箭,打偏了朝我射出的那一支,还卷走了皇帝的半片袖子,牢牢地钉在树上。

  险些扎穿了皇帝的手。

  「跪、跪……景,王爷,快跪下!」我翻身下马,几乎是摔了下来,跪在地上扯景晏的衣角,瞬间就冒了汗。

  景晏缓缓跪下,却紧咬着牙,一言不发。

  「小九,你家妇人都明白,棋子是死的,让它走,它才能走。」皇帝没有发火,只是慢悠悠地骑着马,绕着我们兜圈子,「下好你自己的棋,小九,朕的棋子,你动都不要动。」

  他竟知道景晏要送我走!

  「皇上,臣妾不走了,臣妾做棋子,再也不走了。」

  我低着头,血珠浅浅地渗出,滑入我的领子,额头的汗砸进泥土里,瞬间化为乌有。

  此时皇帝又发了笑,取下自己的半截残袖:「朕还以为你二人之间,总有一个是做戏,竟是看错了。小九,你向来是匹独狼,如今倒有了把柄,这可未必是好事。」

  景晏还是跪着,不说话。

  「罢了,朕的玩笑开大了,你们可别往心里去。」皇帝拉紧缰绳,留我二人在原地跪着,「小九,再不上马,这鹿恐怕不是你的了。」

  马蹄踏青草成泥,皇帝早已一骑绝尘。

  「元元,你有没有事?你不要哭!」

  我没有哭,我哪里哭了?

  伸手抹了一把,竟真的满脸的眼泪。

  「唉,吓的,吓哭了。」我吸吸鼻子,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劲,「没事,就是有点脚软,歇一会儿……」

  却还是没忍住,捂着脸,眼泪也会流出指缝,不发声,肩膀也会抖如筛糠。

  「还不如不喜欢呢。景晏,你也不如不要喜欢我!」我一哭起来就有些絮叨,「如今,要真有一个出了事,剩下那个可怎么活……」

  「元元不哭,不会、不会有这么一天。」

  他也有些发抖,却还是紧紧抱着我。

  「别让我拖累你,景晏,你就该一生都为你自己,怎么能让我拖累你……」

  「胡说,元元,不许你这么说,以后你也不许这样说。」他先是斥我,斥到最后却变得很温柔,「你哪有拖累我,是我拖累你,是我连累你……」

  互相拖累,互相亏欠,我们两个聪明人,却谁也算不明白这笔糊涂账。

  歇了一会儿,又乘到马上,台下虽挨了打,台上的戏还得紧锣密鼓地演下去。

  我看他脸色不好,想法子让他分分心,恰好前边有只白兔,我心中一动,对他说:「王爷,元元想养小兔子。」

  他一愣,随即跨下马:「那本王去给你捉来。」

  他趴在地上捉兔子,青色的衣服都粘了泥土,不一会儿,他揪着两只兔耳朵,回过头笑着看我:「看,元元,小兔子。」

  我眼中竟又有些发酸。

  众人会合时,我一眼就看到严锋马上挂的那只鹿,这个傻子,还笑呵呵地说要拿鹿皮给织欢绷一张乘凉的小床。

  皇帝神色如常,还高高兴兴地赏了他,回头看见我们,竟有些愣了。

  「小九,怎么回事,你不是最讨厌兔子吗?」

  我倒不知道有这回事。

  景晏也没露出什么异常来,就像什么事都不曾有过似的:「这狼崽子喜欢,臣拗不过她。」

  后来我才知道,先皇与他母妃好的时候,就叫她乖兔儿。

  马车刚停在王府,我那丫头佳淳就迎上来,火急火燎地向我报告。

  「王爷,主子,晚芍主子发脾气,这会儿正在砸东西呢!谁也劝不住,丫头们都伤了四个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小兔子送到他怀里:「这是在气皇上没叫上她,你昨晚又驳了她的脸,快去哄哄吧。」

  景晏抱着小白兔,看了我半天,问:「元元,你要本王捉小白兔来的时候,存的就是这个心思?」

  我知道他有点生气了,软软地递了一句:「哄哄她怎么了?王爷,您就当是为了我,省着她找我的麻烦。」

  景晏将兔子还给我,只说:「你早说你不喜欢,本王压根就不会去捉。」

  说完他就回了我屋子里,既没理我,也没理晚芍在院子里发疯。

  我倒确实不喜欢什么小白兔,让他去捉,一则是想让他分分神,别去想皇上那档子事;二则,也是料想到晚芍一定气坏了。

  我曾做戏诓过他许多次,可他因此闹别扭,还是头一回。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来,敲了敲晚芍的门,险些被她一个花瓶砸了出来。

  「晚芍,王爷说他昨夜没想明白,你瞧,捉了只兔儿给你赔不是。」

  烛台还在她手中高举着,她怒视着我,又看看小白兔,将信将疑地问:「王爷给我的?那他刚才怎么都不来跟我说句话?」

  「你以为我跟你关系多么好,还要编瞎话哄你开心?王爷这会儿是累了,要不准会亲手送给你。」

第一章12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见鹿最新完结+番外章节

正文卷

见鹿最新完结+番外